重新上路了。
走过五里半路,终于来到了渭城辖区最西端的渡口。身在此地,眼前宏大的场面使赵俊良立刻猜到这就是叔叔津津乐道的那个声名远播的麻子渡。
“爷爷,这就是麻子渡吧?”
“就是。堤岸北边就是吕村。”
爷爷的话唤起了赵俊良的记忆,他一下子兴奋起来。
叔叔告诉他:世人皆知渭城古渡为关中八景之一,却少有人知道那渡口原非一处。自公元前三百五十年秦孝公迁都渭城之后,沿渭河自西向东陆续建起了西闾渡(麻子渡)、两寺渡、庵阳渡、渭城渡、嘉麦渡、中桥渡、千家渡几个渡口。随着秦国的经济发展和军事实力迅速壮大,这些个渡口很快繁荣起来。
单说麻子渡,原本不叫这个名儿,因地处渭城最西端,岸北又有个街市叫闾闾,这便有了一个古韵秦风的名字:“西闾渡。”汉灭秦后这个名字也延续了下来。西汉末年,闾闾街市因是通向汉武帝茂陵和汉昭帝平陵的大镇,便日渐繁荣,成了京西第一繁华去处。
东汉中期,平陵郡都督苏谦告发了美阳令李高勾结宦官具瑗残暴害民的罪行,不但未获褒奖反遭杀身之祸。苏谦的儿子苏不韦住在渭城西北十五里的苏家庄。他终日醉心练武从不关心政事。当得知父亲在东都遇害后五内俱焚,愤而抓起宝剑,一人一马只身潜入洛阳。在一口气杀了李高全家、又接连躲过了李高党羽的一次次追杀后,终于平安返回关中。全身而退的苏不韦返回渭城时,渭城早已贴满了悬赏捉拿他的通告。当他绕过县城、乘船过了渭河踏上闾闾渡口时,街市百姓和两岸船工敬其为人忠孝,做了一个百人抬的大轿停在岸边迎接。为方便大轿通行,闾闾街市的百姓拆了渡口牌楼,又加宽了离岸的道路,人们全着麻衣麻服跪地迎接。自此那西闾渡又改为雠里渡。但街市百姓麻衣不去,县西人口顺,就叫了麻子渡。那闾闾街市拆了牌楼后因向河无门,便也叫了吕村。三年后李高奸情败露,朝廷给苏谦平反,封了苏不韦一个都骑校尉的官职------
“俊良,想啥呢?”看着孙子痴呆呆地望着前面的村子,奶奶有些奇怪。
“我在回想叔叔讲的麻子渡的故事。”
“你叔叔多事!小小年纪净给你讲那人老几十辈子的事。你看看现在你都在读些啥书?你关心那么多古人的事干啥?像个小老头似的。”奶奶心疼地说着。
“我倒觉得没啥。”爷爷说:“读书多总不是坏事,读古人的书多更不是坏事。”
“净胡说。”奶奶嗔怪道:“读古人的书能考上中学?”
“咋是胡说呢?”爷爷辩解:“古人的书多讲道理,注重的是人品修养;现在人写的书讲究实用,除了技术就是消遣;两者的高下再清楚不过。所以历朝历代都有人慨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麻子渡是大渡口。渭河里船来船去,渡口上车马成群。堤岸至此也更加宽阔。虽说是炎炎盛夏,但各种小吃摊你挨我挤,鳞次栉比、高低错落;把个堤岸和道路两侧摆的密不透风。不同风格的吆喝声迥异有序、充满磁性。那吃食的种类却有些单调,不过是些凉皮稀饭、醪糟鸡蛋之类。但让赵俊良感到兴奋的是那街市的喧闹氛围。
小炭炉上架着锃亮的铜马勺,铜马勺里是酸甜适口的醪糟。小风箱急速地吧嗒吧嗒响过突然停了下来,原本笔直刚硬的炭火像撒了气的车胎,突然变软、倒塌,那火苗也由亮白变成了暗红。戴着茶色眼镜的老者单手操作,熟练地敲碎蛋壳,手指一分,铜马勺里就卧下了一个黄白分明的鸡蛋。他盖上锅盖,风箱声音重新响了起来。头顶一方蓝帕帕的老婆婆带着孙子坐在旁边,一边与卖醪糟的老者悠闲地交谈家长里短,一边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孙子却悄悄地拣起一个鸡蛋壳,把一只攥在手心的金龟子扣在了里面------
凉皮摊子前坐着几位农村妇女,看年龄也就二三十岁,边吃边给孩子嘴里喂。一个青年女子付过钱后贴身站在凉皮摊子前目光灼灼地监督着调制过程。她的眼光随着调制者手中灵活拨动的筷子、勺子而频频移动。雪白的米皮盛进了碗里,碧绿的小芹菜盛到了碗里,盐、醋、调味水盛到了碗里,但当瓷钵里油红窜香的油泼辣子即将被一把铝勺舀起时,她急忙说了一句:“多放些辣子。”看得出来,她一直都在等待着这个时机。卖凉皮的妇女应声笑着,铝勺向下一沉,一直挖到了钵底。那青年女子松了一口气,高兴地接碗------
小吃摊一家挨一家,吆喝声也家家迥异,但生意却并不十分红火。只是那经营者的微笑很难抗拒,那高大自制的凉棚也羁绊着烈日下赶路的脚步,还有那各种各样的食品更是展露着诱人的色香味。
这里是一连串充满诱惑的陷阱。
赵俊良咽下一大口涎水,他觉得难堪。想不到在城里频频发生抢夺食物的时候,边远农村居然还敢公开摆摊子经营食品。
爷爷拉着架子车左拐右让。避开了吃饭的食客却避不开匆忙赶船的行人,躲过了怀娃的妇女却躲不过奔跑的顽童。车子磕磕撞撞,好不容易挤出人群,爷爷却车头一拐,向北下了河堤。赵俊良也就躲过了饮食围攻、冲出了美味诱惑,他把眼光转向了堤岸下的吕村。
“这就是吕村?这就是当年为迎接凯旋而归的英雄而毫不犹豫拆掉向河牌楼的闾闾街市?脚下的这条路难道就是当年迎接苏不韦胜利归来的凯旋之路?这些人难道就是当年那些识英雄、重义气的麻子渡人的后裔?难道我看到的就是两千年后西闾渡的变化?”
巨大的失落感让赵俊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个近千户的大镇。土墙青瓦的房屋破落而连绵,房顶上的积尘早已变成了深色的泥,苔藓和一种叫酸溜溜的植物满布其上。沿着青瓦的坡面越往下积泥越厚,越往下苔藓越绿,越往下酸溜溜就越发肥胖而饱和。这些半尺多高的酸溜溜雪松般傲然炫耀着荒年的富庶——赵俊良终于明白为什么书本上把它称作“瓦松”了。沿街房屋的土墙跟儿大多剥蚀硝化,给人一种一推就倒的感觉。一条疙瘩土路从村中穿过直向北去,路两边各有一条干涸的水渠,花插种植着两种树:榆树和柳树。较低的柳树枝叶下垂,随风摇摆,活的滋润;高大的榆树却成了荒年的牺牲品,被人剥光树皮后早已死去的树干炸着口子间隔在柳树间。村中进出的老人弓腰驼背、无精打采,身上衣衫褴褛,缀满了大大小小的补丁;他们神情冷漠,仿佛对一切都没有兴趣。学龄前的孩子不分男女个个赤身裸体,他们有的跑来跑去,有的静静站着观看其他小朋友做游戏,他们身上的泥垢像长上去的一样平滑自然。老人们手里的财富只有旱烟袋,而孩子们最惬意的玩具却是加水的泥土------
赵俊良彻底失望了。他难以接受现代的吕村。他心目中的吕村依然是那个充满激情活力、有一群爱憎分明血性汉子的闾闾街市。
爷爷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奶奶的眼里却满是同情。
穿过吕村,道路突然又窄又弯,曲曲折折向北而去。
“俊良,认识这是什麽吗?”爷爷的声音打断了赵俊良的思索。
“是玉米。”是人们为了躲过青黄不接的饥荒而抢种的早玉米。赵俊良“咕嘟”一声咽下了口水,肚子里立刻就响起了一连串的声音。看到那些正在灌浆的早玉米歪着头,像是被高大健壮的杆茎搂在母腹前的婴儿 ,他真想搬下来一个尝尝里边那鲜嫩清香而又甘甜的乳浆。
“成熟了吗?”爷爷又问。
“没有。”
“为什麽?”
“玉米缨子还活着。”
“农作物就是这样:当你看到它活着时,他并不成熟;可当你看到它成熟时,它却已经死了。”
“怪可怜的。”奶奶说。
“可怜?”爷爷说:“死于成熟是一种幸福。再说植物也并不认为这是死亡。至少不像人类这样,从小就生活在预知死亡的阴影的笼罩之下。”
奶奶宽厚地笑了,说:“你这一辈子呀,就长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
“那可不!” 爷爷很骄傲。他又问赵俊良:“这是什麽?”
“是棉花。”
“怎麽看不见雪白的棉花呢?”
“棉花在棉桃里包着,桃壳不炸开,棉花就没成熟。”
这是赵俊良昨天下午才知道的事。
小伙伴们得知他要离开城市搬到农村去住,都有些恋恋不舍。大家说着一些惋惜的话。惟独满仓拿出自己珍藏和炫耀了几天的一个棉桃说要送给他。
绿皮。油亮紫红的斑斓色彩随意地覆盖着棉桃的表面。
俊良不敢接。
满仓姐姐嫁在农村。前些天回娘家就带回了十几个这样的棉桃,说是有人介绍了一个偏方,用棉桃给娘治病。满仓见了就流涎水,趁娘和姐姐不注意,偷出来两个向小伙伴们炫耀。
他说:“看见了吗?这叫棉桃!我姐姐说了,到了秋后它就会裂成四瓣,从里边炸出四朵雪白的棉花来。”
小伙伴们围了上来,好奇却又不置可否地望着。
“现在它有啥用呢?”赵俊良疑惑地问。
满仓忽然兴奋起来,他神秘地笑着,压低声音说:“能吃!”
小伙伴们突然瞪大了眼睛,紧围上来。
满仓挑了个小的作示范,他轻轻咬了一小口,充盈的棉桃汁就伴随着满仓的涎水一起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小伙伴们“咕嘟”一声咽下口水后尽情地品尝着空气中弥漫着的清香气息------
“看见‘车前子’了吗?”奶奶慈祥地问。
“早都看见了,路两边全是。”
车前子密匝地挤在路边。它们很守规矩,既不侵入农田更不会长在路面。而刺蓟这种叶边有刺的野草却布满了玉米地的垄畦间和路边的水渠畔。
赵俊良装作没有看见。眼前碧绿肥大的刺蓟在几天前还是他搜寻和渴望收获的重要目标之一。就在昨天,他才第一次看见奶奶是怎样炮制他爱喝的“菜汁稀饭”的。奶奶用开水焯过洗净的刺蓟,把它们捞出来放在一块搌布上捏成一团,随后把刺蓟浓浓的绿汁挤在杂粮汇萃的稀饭锅里。刺蓟尖利的毛刺并没有因为焯过开水而变软,它们纷纷从搌布的缝隙中钻了出来,奶奶每捏一下就两手哆嗦。
赵俊良并没有去安慰奶奶,他发誓,今后决不把刺蓟当野菜吃了。
“你还看见什麽了?”奶奶的问话打断了他的回忆。
“他们为什麽不把路修直?”赵俊良皱着眉头问。
“曲则有情。”奶奶说。
“曲径通幽。”爷爷说。
“曲中有直。”奶奶又说。
“曲恒久,直不长。”爷爷又说。
赵俊良似懂非懂。他想了想后恍然大悟:“地球、太阳系甚至银河系都在作曲线运动,看来‘曲’是普遍规律,而‘直’才是特殊现象——也许只是一种假象。”
“对,这就是为什么天下没有一条真正的直道、世上没有一个无缺的完人的道理所在。”
路越来越好,赵俊良紧走两步挡住爷爷;回头对奶奶说:“奶奶,让我也拉你一段。”
架子车两边的车把对赵俊良来说间隔稍宽,他攥住车把后两臂几乎无法打弯。奶奶想说什么,嗫嚅过后,把话咽了回去。
“爷爷,你采药时到过这儿吗?”
“到过。”
“曹操命名的那个马跑泉还远吗?”
“到了。”爷爷说,“前面那个村子就是。”
眼前一片葱茏。枝叶繁茂的大树连成了片,郁郁葱葱,毫无营养不良的迹象。往北看是长城般巍峨的渭河冲积平原的二级阶地。这里一、二级阶地的界限十分明显。刀切般垂直的一道十多米高的土塄坎凹凸蜿蜒、起伏伸展,东、西延伸似乎没有尽头,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台塬线。
爷爷说:“那就是头道塬。上了头道塬继续往北,还有二道塬、三道塬呢。”
赵俊良新奇地看着对面的台塬线。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这里看不到熟识的房子,隐约可见的是沿台塬凿出的一孔挨一孔的窑洞。
奶奶说住窑洞冬暖夏凉。
爷爷说窑洞顶上有一米多厚的一层“料浆石”,似土似石,质密而坚硬,是非常好的隔水层,也是防止窑洞塌陷的顶板。
赵俊良注意到了远远的有一片格外茂盛的树林还有一种低沉的隆隆声。
“爷爷,那里就是马跑泉吧?”他记得叔叔说过:那里有口粮。
“是啊------”
“那个村子真的每年七月初七有集市吗?”
“每年的七月初七都有。”
“它为什么取那样一个名儿呢?‘看女婿会’,多怪啊?”
爷爷轻松地笑了。略带玩笑的口吻说:“快了,再有一个多月你就能赶集了——赶七月七‘看女婿会’的集。”
“那怎麽看不见泉水呢?”
赵俊良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他望着远方的天空,恨不得立刻赶到那里;他记得叔叔说过:“泉水冲天而去,目不可及”的话。
“还记得李白说过白发三千丈吗?三千丈,十八里路呢!”爷爷浑浊的眼珠和满是沟壑的脸上洋溢着讽刺的微笑,他慈祥地说:“这世上哪种生物的须发能有十八里路那麽长呢?嘿嘿,文人的夸张而已。可夸张的过了头,就成了大话、空话、假话了。”
“我知道了!”俊良高兴地说道:“怪不得‘飞流直下三千尺’脍炙人口、可以是名句,而‘白发三千丈’就逊色多了。”
“何止是逊色,简直是吹过了头。自古以来,汉人文弱、大言炎炎,说大话的毛病深入到了骨子里。代代相传,害人不浅啊。”爷爷叹气。
“就是,”俊良附和道:“叔叔上次讲水浒,说东京有八十万禁军。我不信,别说东京,就是整个河南省恐怕也放不下八十万禁军。我请教叔叔,他说他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说‘奇怪,从古到今从没有人怀疑这个说法’。”
“唉,说大话的劣根早已侵蚀到骨子里,人人都觉得很受用,沿袭摹仿、相互引用,早都麻木了,谁还能觉得它是个错呢。”
“是呀,”奶奶叹气:“五八年大跃进后这大话就说个不断。说到现在,家家的铁锅都砸了,可炼出来的铁疙瘩却在雨地里淋着、锈着;亩产万斤、十万斤的高产田一个挨一个地放卫星,可老百姓的米缸面袋都是底儿朝天。那十年不种庄稼都吃不完的粮食都到哪儿去了呢?”
赵俊良静静听着,他发现有许多事是他不能完全理解的。
话题令人沮丧。到了村口大树下,赵俊良停下架子车,揉了揉背;爷爷把奶奶从车上搀扶下来。
“活动活动腿。”爷爷对奶奶说。
赵俊良却对面前的一棵大树产生了兴趣。它长在一个一米多高、接近二十米直径的土台上,很是威风、很是独特。奇怪的是树身和树枝上遍布着一寸多长的尖刺,黑而发亮。更让俊良不可思议的是树枝上长满了一寸宽、七、八寸长的“豆角”,一簇簇随风摇摆,相互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他高兴地回过头对爷爷奶奶说:“看!这儿有棵大豆角树!”
爷爷和奶奶都笑了。
“傻孙子,想吃的都想疯了。那是皂角树。那些‘豆角’就是皂角。人们砸烂了它用来洗衣服------”
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右肩上吃力地扛着一挂犁。扶犁的右手还攥着一个短鞭子,左手牵着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牛慢腾腾地走了过来。
突然,从皂角树土台的另一侧窜出来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他大约十二三岁,大大的眼睛骨碌碌转着充满野气,剃的发青的头皮下有一张圆圆的脸。皮肤黝黑肌肉结实,全身只挂着一条破短裤,脚下是一双千疮百孔的布鞋——倒是身上的装扮很是不俗:挎肩斜背着一张自制的竹片大弓!那弓一寸多宽的蜡黄色竹板上钻了两个孔,穿着一根二尺长的牛筋;自制的竹箭细如竹筷,斜插在后背的裤腰里。此刻他左手心亮着一个金龟子,正被他的大拇指飞快地翻动着。它一会儿肚皮朝上、一会儿肚皮朝下。赵俊良看得出来:金龟子虽然活着,但早已晕头转向、生不如死。他右手提着两只死麻雀,一根长长的马鞭草牢牢地绑着麻雀的脖子。这男孩窜出来后站立路中挡住了中年人的去路。
“吃了麽?”男孩歪着头热情地打招呼。
“吃了。”中年人面无表情地答道。
“吃啥饭?”男孩关切地问。
“包谷糁糁。”那中年人把犁换了一个肩膀,冷淡地回答。
“还有啥?”男孩不让道,绷着脸更加关切地问。
“玉米面馍。”中年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还有啥?”那男孩契而不舍继续追问。
“酸黄菜!”中年人把犁又换了一个肩膀,瞪着两眼对着男孩吼叫。
“还有啥?”这个男孩似乎并没有发觉中年人的恼怒,依然一本正经地问。
“还有你妈的劈!”中年人暴怒地骂道。他扬起了手中的鞭子。
那男孩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吱溜”一下躲到了赵俊良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