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半钟是关中道的早餐时间。人们披着星斗下地干活,通过劳动舒展筋骨调剂肠胃,而后回来用餐,那饭菜就格外可口。
用餐过半,赵俊良瞧见马碎牛带着秃子、狗娃来了,呼喊着约他去看“赫赫有名的马跑泉”。
马碎牛从赵俊良的床下拖出来一个小板凳,挺胸拔背坐上去。小板凳只有一个,窑洞里空间又小,秃子和狗娃就毫不客气一跃而起坐在赵俊良的床上。
马碎牛看着赵俊良,不满地说:“吃饭咋像个女人?”
“细嚼慢咽有利于消化。”
马碎牛咧嘴一笑,不以为然地说:“这年头你还有难消化的东西?”但他随即表明来意:“你现在已经是我的手下了,我得让你认得马跑泉。”
赵俊良含着一口稀饭连连点头。
“碎牛,你们三个吃过饭了吗?”
“一人喝碗稀饭吧?”
出于礼貌,爷爷、奶奶热情地打招呼。
“吃过了——就是没吃也不敢在你家吃。”
“为啥呢?”爷爷奇怪地问道。
“就你家那八十斤粮食?”马碎牛不屑地说,“一个月就叫我吃光了。看你家的锅、看你家的碗,一个比一个碎。做三口人的饭,也只够我一个人吃。我敢在你家吃上半个月,你们就得逃回城里去。”
爷爷奶奶笑了。
马碎牛热心地建议:“赵爷赵婆,叫你家俊良在我们五虎上将家里轮流吃饭,一家一个月——反正他饭量小,雀儿大个肚子,把人吃不穷。这样轮上几个月,你们那八十斤粮食也许就能接到秋里。”
奶奶笑着说:“你这孩子心眼好。只是我们不想给你们添麻烦。再说俊良也不会同意的。”
马碎牛说:“只要你和赵爷同意就行。他?你不要管;我是五虎上将第一员大将,他敢不听我的?”
赵俊良一边喝着稀饭一边说:“我听你的。但你也得听我的。等我家粮食真的接不上时,我一定到你家去吃饭。”
马碎牛面色温和下来:“这还差不多。”
自进门后秃子就一直鬼鬼祟祟东瞅西看,忽然听到马碎牛邀请赵俊良到五虎将各家轮流吃饭,顿时紧张;插嘴说:“俊良刚来时你还骂他是要饭的,说他全家赖到咱马跑泉不走了——”
“闭上你的臭嘴!”马碎牛勃然大怒:“你狗日张嘴就没好话!那话能是在这儿说的?你没看这屋里有外人?”
秃子吓的向后闪,低声强辩:“这屋里哪有外人?”
狗娃呆头呆脑坐着。看到马碎牛发怒,急忙打圆场:“都甭说了——秃子你也是不会说话,碎牛啥时候说过那种话吗?我就没听见!就算他说了、我也听见了,我也不会瓜到在这屋里说。万一让俊良他爷他婆听去就不好了。”
“那现在还不是听去了?”秃子理直气壮地质问。
狗娃语塞,满嘴乌拉:“年龄大的人耳朵都背——”
“那还歪我干啥?”秃子紧追不舍。
狗娃也急了,面红耳赤地说:“万一俊良他爷他婆耳朵不背呢?”
秃子一句追着一句发威:“耳朵背是你说的,耳朵不背也是你说的;到底他们耳朵背不背?”
赵俊良的爷爷笑眯眯地说:“我们耳朵都很背。”
狗娃顿觉气壮:“看,看,我说啥来?年龄大的人耳朵都背。”
“你个瓜怂闷种——”秃子还要骂,马碎牛吼道:“闹活怂呢,咱干啥来了?”
“咱——”两人发愣,秃子反应快,接口说:“咱是叫俊良去看马跑泉来了。”
“这就对麽,那你俩还在这儿胡解扣子乱脱鞋?”
马碎牛忽然眉飞色舞,充满自豪地说:“马跑泉有三绝——这个马跑泉不是说村名,是指冒水的泉眼。第一绝:它是全世界最大的泉,天下有名有姓的七十二泉拧成一股绳也没它壮。碌碌粗不粗?没它壮。碾盘粗不粗?没它壮。冢疙瘩粗------冢疙瘩比它壮些儿。第二绝:它是全世界水头最高的泉,从根儿底下往上量,少说也有一墙高!是土墙,不是砖墙。砖这东西就怪,他大那个驴仔蛋,想垒多高就能垒多高。第三绝:它还是全世界水最甜的泉。熬稀饭不放糖,照样喝着甜。夏天热急了舀上一碗刚冒出来的泉水往喉咙一倒,甜的都渗到脚心。至于东边的什么‘大泉’、‘牛家泉’、‘魏家泉’之流,那一串串碎蛋蛋的泉跟咱马跑泉就没法比——它们最多只能算天下第二、第三。”他嘴角撇出一个不屑的表情,蔑视的目光左顾右盼。
赵俊良一边喝着最后一口包谷稀饭一边思索。他放下碗认真地说:“不对。天下第一泉就叠了七个。最有名的是济南的趵突泉、镇江的中冷泉和北京的玉泉;而天下第二泉是无锡的‘惠泉’。这八个泉扬名天下,几乎无人不晓。渭城以外,大约没人知道马跑泉。”
马碎牛反感地看他一眼:“啥天下第一第二的,那都是你们外地人胡吹冒撂呢!你们县道人——还有识文断字的知识份子——都爱说大话,只吹自家身边的东西好,编些没影的故事日弄我们乡下人,也日弄外地人。我来问你:你说的那个‘刨土泉’是不是在城里?”
“是在城里。不但在城里,还是在一个大城市里。”
马碎牛顿时觉得捉住了赵俊良的话把儿,连忙说:“看,看!我说啥来?我就知道是你们城里人在吹牛皮呢!你们城里人都是秋天的蚂蚱——咋咋呼呼,经过冬还是见过夏?从来没到过马跑泉也没听说过马跑泉就敢守着家门口胡吹啥天下第一第二的,我敢说,他要见了马跑泉肯定吓得他跌个坐蹲!羞的他脸像猴沟子——再识文断字也得闭上嘴!”
赵俊良心里没底。作为村名标志的马跑泉他还没有亲眼见到。那些互有所长、争的不可开交的七个所谓天下第一泉和那躲藏在一旁企图出奇制胜、一心想在鹬蚌相争中夺取天下第二名头的这些个名泉,他一个都没去过。思来想去,不置可否地说:“也许你说的对。”
“肯定对!”赵俊良语气上的不确定更加坚定了马碎牛的自信。忽然他又觉得有些不放心,心生一计,问道:“你把那些胡吹冒撂、自认是天下第一的七个泉的名字报上来,第二就算了,马跑泉还没有把人丢到那份儿上。以后我有机会见到这些不自量力的尿眼,也好羞辱它们一番。让它们知道渭城的马跑泉是个啥阵势,他们就再也没脸去争啥天下第一了。”
赵俊良没有多大把握:“我是从书上看到的,时间有点长了,不一定能记全。”他边想边说:“除过刚才提到的那三个以外还有四个名泉。一个是江西庐山的谷帘泉,另一个是峨眉山的玉液泉,还有一个好像是云南安宁的碧玉泉,最后一个是------是-----”
赵俊良实在想不起来了。
马碎牛提心吊胆却又殷切地等待着。看到赵俊良思索半天、依然是七泉缺一,实不希望他再开口。赵俊良摇头叹气,顿时放心。他一屁股坐实,讽刺道:“是是是,是啥?说不出来了吧?不该忘的你给忘了;是咱渭城的马跑泉!以后记准。亏我还对你寄予厚望、把你封为军师,给你委以重任。看你的表现,你比大金国的哈密蚩也强不到哪儿去。”
“哈密蚩?”赵俊良想起来了,此人是“说岳全传”里大金国的军师,给金兵主帅金兀术出了许多看似高明实则取败的坏主意。
爷爷听他说话就笑,而赵俊良却是哭笑不得。他不再争辩,深知争辩无益。马跑泉隆隆的声音已经在耳边响了多日,只挠得赵俊良心痒难耐。只因为忙于挖野菜,十天都没下原。马碎牛相邀,勾起了他探泉思古之心,恨不得立刻见到魂牵梦萦的这股泉水。他把饭碗递给奶奶,匆匆漱过口后跟着马碎牛出了门。下塬右拐,不过百米,隐隐传来泉水的声音。泉声渐行渐大,路旁的树木也越来越高、越来越密、越来越粗壮。所有的树冠都被沉甸甸的浓雾一样的水气罩的蒙蒙笼笼,抬头看去,仿佛云雾缭绕,赵俊良顿时有种“泽国水乡落雨日”的清凉感觉。
马碎牛一路上都在眉飞色舞地讲述关于马跑泉的传说。奇怪的是,他讲的似乎是两个故事。口中忽儿是曹操,忽儿是李世民。故事内容却是一个,赵俊良大惑不解。马碎牛边走边讲,充满自豪。他没有叔叔讲的精彩,但他的情绪却更具感染力。伴随着越来越大的泉声,依然使得赵俊良激动和神往。
眼前是一排巨大的杨树。树群成弧形环绕,树与树之间不足三米。一米多粗、两丈多高的树干上或多或少都长着一些斗大的瘤结;有几棵树已经半空,外表看去,依然是生机勃勃。空洞的树腔里钻出钻进的是一群五六岁全身赤裸的男孩。
穿过高大稠密的树障,细沙般的水雾湿漉漉扑面而来,巨大的温差和猝不及防的湿冷给毫无思想准备的赵俊良带来了猛烈的冲击,只觉得喉咙发紧、呼吸急促,身体所有裸露部分瞬间噤起一层鸡皮疙瘩。赵俊良不由自主地猛吸几大口湿漉漉的空气才得以缓解。他觉得全身从里到外都变得清凉、湿润,最惬意的体会仿佛是刚刚睡一个好觉,霎时间头脑清醒无比。
密匝的白杨树后边相隔两米左右是一圈一人多高的环形灌木,枝叶形态有如低矮桃树,一些靛蓝色的喇叭花一串串地挂在条索上面,五条纤细的白线均分花瓣,一朵朵像极了闪闪发光的五角星。赵俊良眼前一亮,伸手要摘。马碎牛立刻警告:这叫“打碗花”,谁摘它,吃饭时一定会打碎饭碗。赵俊良悚然一惊,想到随碗落地的饭食顿觉心疼不已,立刻缩回了那双充满怜爱的手。
穿过环形灌木的缺口,神往已久的马跑泉完全展现在眼前。
这是一个大约有半亩地大的水潭。一股直径两米、白里透青的水柱,位于水潭中央,咕嘟嘟翻着青色水花向外冒。在毫无雕琢的巨石环绕的水潭中狂怒地向上窜动。几近一米的水头上,顶端外卷、遍体雪花;中青外白,如伞似穹。一些下落的水花在水柱的冲击下散开为更细密的水滴,向着四面八方飞溅;在太阳光的照耀下,晶亮圆润,像四散弹跃的珍珠。这些闪耀着阳光的珍珠在下落时,一小部分弹落在水潭的远处,打起点点水泡;但大部分却被冲上来的水柱再次打散,化成更为细密的水雾,一浪浪向周围飘荡而去。
环潭一周共有八个缺口,依着后天八卦方位排列,唯独朝南的缺口宽阔敞亮;泉水由此奔向渭河。
水潭周围满布层叠错落、平展光滑的红板石,生长于石缝中的马莲草修长翠绿,窄长的叶面在一道道涟漪的推动下摆动不已,似不能自控的醉汉。
赵俊良亦如不能自控的醉汉。他被眼前的景色完全征服了。他已不知身在何处,他已没有思想,只是痴痴呆呆地站在泉水面前陶醉、发呆。
水声沉闷。赵俊良猜想这声音发之于地下、是从泉眼下方传出来的。
“泉水无声,马跑泉难道不是泉?或许它下边有条地下河?”
叔叔讲过马跑泉出水有声的特点,但他讲的更多的还是涌泉冷寂宁静的普遍现象。
马跑泉是个谜。赵俊良疑惑了。
浓密的水气如雾似雨、难以散去,水潭外侧的泥土已被浸润的趋于饱和,踏上去微微摇晃,类似乘船的感觉。沿泉周围的大树、小草细枝弯弯,叶面下垂,仿佛无法负重那如云似雾的水膜。泉边围蹲着洗衣服的妇女,她们手里的枣木棒槌此起彼伏、上下翻飞,交谈却是扯着喉咙叫喊。这支洗衣大军在青幽幽的泉水翻着白花雾浪的泉眼旁沿着向南潺潺淙淙流动的水渠边一路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向南望去,水渠宽阔,堤岸碧绿,一座座小木桥横跨其上。三五个顽劣的男孩骑在小桥两侧的护栏上,左手把稳护栏,右手持柳条抽打身后,两脚拍打护板做骑马状。他们玩的过于投入,对于水渠边气势汹汹喝骂不止的女性长辈毫不理会。
水潭旁立着一块高大浑厚、班驳沧桑的花岗岩石碑。顶端发暗发褐,通体湿滑。石碑面南而居,很有气势地竖在一尊巨龟背上。赵俊良颇觉亲切,走近看那石龟,只见它昂首远眺、全身蒙着一层晶亮的水膜但却依然被抚摩的光滑明亮。石碑正面刻有碑文,赵俊良迫切希望能从碑文上了解马跑泉的历史,而不是满足于叔叔或是马碎牛的口头故事。
石碑为明朝弘治年间重刻,上边记载着唐太宗当年打猎路经此地,马蹄掘地,泉水暴涌。乡人遂将泉旁印有马蹄痕迹的巨大石板保护起来,并在上面刻有“唐王马跑泉”字样。北宋末年,“唐王马跑泉”五个大字毁于兵乱,但马蹄印却完好无损。弘治三年,村人相约立碑以誌,着高手石匠沿地面凿下印有马蹄痕的石板,请来县令撰文,这才有了今天这块石碑。赵俊良抬头看去,果然在巨大的石碑顶端有一个碗口大的马蹄痕。县令的撰文温馨亲民:“唐王马跑泉,蹄印在焉。此泉大旱不竭,霪雨不溢;澄涨碧澈,浪喷珠玑。泉滚滚而流,石磷磷而见;渴而饮泉,泉清冽;宜观宜息,坐石,石宽平可爱;灌田多白发老翁。橘槔咿唔于林外,浣服来翠裙少妇,砂杵丁东溪旁。南亩西畴,比别乡则禾苗易长;左园右圃,较他里则蔬果偏佳。是为金地,名曰宝泉。”
赵俊良认真读完碑文,发现没有提到曹操,觉得有些奇怪,对着马碎牛的耳朵大声问:“还有别的碑文吗?”
“别的碑文?喔——”马碎牛恍然大悟,先是坏笑,然后问道:“一张纸可以几面印字?”
赵俊良连忙转到石碑背后,果然后边刻有文字。仔细读去,内容更和曹操无关。原是乾隆年间,渭城一位叫魏岸的饱学老人写的一首“陇泉涌珠”七言绝句:“清泉土厚水深长,天马神灵出异祥。一带绿杨休息处,行人无不说秦王。”
赵俊良愣愣地望着奔涌而出的泉水发呆。他不明白:水量出乎意料地大、水压又如此高的泉水是从那里来的?马跑泉的南边是奔腾的渭河,但渭河的水面要比泉眼的地势低下两丈有余!向北看,是厚重苍茫的黄土高原,突兀地在泉围十丈以北拔起三丈多高。马碎牛曾经提到村里在塬上打井的事,钻了无数个二三十丈的干窟窿也没见到一滴水。于是泉水的来路就成了谜。
“是秦岭崛起造成黄土高原地层断裂的原因吧?或者是像马碎牛说的:这下边有一条牛腰粗的水腺,一头向南通到渭河、一头向北通到泾河;而马跑泉就是这两条河里的龙王殊死搏斗的战场?”
他摇了摇头,深知这个地质之谜不是自己能解开的。
泉水旁那些洗衣服的妇女个个手脚麻利、语言犀利,给人一种贤惠、泼辣的感觉。她们手里那一尺多长的枣木棒槌击打着摆放在石板上的衣服时发出嘭嘭的声响,颇似铿锵有力的战鼓。
“好熟悉的场面!这印象从哪儿来的?”
赵俊良哑然失笑。这是李白描写唐代长安城妇女为从军的丈夫连夜捣衣所写的“子夜吴歌”中的场面。“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是啊,李白描绘的月圆之夜长安城里上万妇女捣衣的场面是何等的壮观又是何等的诗情画意!赵俊良疑窦丛生:这“万户”捣衣是不是又是这位诗仙的随意夸张?一万户还是数万户?为什么非得在月夜捣衣?难道是约好的吗?捣衣的水又是从那里来的呢?长安城里是没有河流的,而捣衣,难道不是只有在河边或者水塘边才能完成的吗?退一步说,即使可以以井水捣衣,必然有取水的先后次序,而不会像诗仙描写的那么壮观。也许月夜下数十个井台旁的喧闹倒要胜过单调的闭门捣衣的孤独场面。如果不求所以然,那么,万户人家以井水捣衣其艰难可想而知。相比之下,这里的妇女却方便舒展的多。没有征夫的离别痛,没有夜不能寐的煎熬,却有着高大树木营造的类似江南水乡般的绿荫和泉水形成的水雾带来的清凉。
赵俊良看着眼前的捣衣场面,思绪再次回到唐朝。
李白为什么要把她们捣衣的时间安排在子夜而且是月光皎洁的夜晚?难道仅仅是为了给充满画意的诗歌增色、或是制造心灵震撼的画面?当她们欲哭无泪和心如刀割般捣衣的时候,这样的描写是不是太残忍?还有,她们白天在干什么呢?难道白天不能捣衣?难道她们在子夜捣衣就不怕影响家人休息?——当时的情形真的是那样的吗?“子夜”,是新的一天的开始;选择子夜,太不可信。最令人费解的是题目中“吴歌”两字,长安城里捣衣,怎么会以东吴地区的曲调吟唱诗歌呢?
赵俊良哑然失笑:“也许‘长安’二字只是为月而借用,而捣衣的现象却是发生在大大小小的河畔呢。”
“学问太浅。”赵俊良摇了摇头,等见了叔叔再讨教吧。
“千古绝句?”那就让它继续流传千古吧。
他希望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寻古人关于咏泉的诗词。
古人咏泉的诗词里那一首写的出众呢?又有那一位写出的句子符合马跑泉壮观的现状?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吗?不对。它太冷、太阴、太柔,太秀,有灵气而乏激情,没有气势。马跑泉的水可是万马奔腾啊!记得自己以前也曾问过叔叔:“为什么唐诗里描写泉水的诗歌如此地少,以至于翻遍唐诗三百首居然凑不齐十首呢?”叔叔回答说:“泉无山则难以入诗;但若山泉齐颂,则泉必然退居第二位。单独吟颂泉水——尤其是西北黄土地上的泉水——就更加难以成句,所以此类的诗歌就成了凤毛麟角。离开山林、离开明月,离开名寺、离开名人,泉也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
赵俊良思索入迷,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仿佛那些树木、泉水——包括捣衣的妇女——似乎都从眼前隐去。他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土地在震动;耳朵里除过泉水那低沉的吼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翻涌向上的泉水晃的眼睛发花,盯的紧了,觉得有些天旋地转。渐渐地,他觉得眼光迷离,仿佛有无数的光柱包围着自己,那些光柱泛着七彩的光芒由大地冲天而去,眩人双目。心脏的跳动越来越与泉水的轰鸣合拍,似隆隆的鼓声轰击着胸腔、又像天际的闷雷越来越远。赵俊良忽然觉得气短心慌,头上的血管嘣嘣乱跳,眼前白茫茫一片。
“奇怪,马碎牛和秃子为什么只动嘴却不发声?他那骄傲的笑容怎么变成了担忧?狗娃为什么伸手扶自己?”赵俊良迷迷瞪瞪看到一张大床,他觉得自己太累了,慢慢躺了下去------
“这孩子身子虚——”耳旁怎么是奶奶的叹息声?
“我看他是胆小!”这是马碎牛的声音。
赵俊良睁开眼发现躺在自己的床上。
马碎牛和秃子、狗娃三个人就坐在旁边。见他醒了,马碎牛笑嘻嘻地说:“没事了;我就知道他死不了。”
爷爷看了他一眼,说:“是碎牛和狗娃把你抬回来的。”
秃子愤愤不平:“我也帮忙了。”
爷爷忙说:“对,对。也有你的功劳。”
赵俊良心中一热说了句谢谢。马碎牛却平静地对爷爷说:“没事,应该的。我俩是结拜弟兄,就应该两肋插刀。”
结拜一事有些尴尬。赵俊良苦笑一下,对爷爷说:“过去只听叔叔讲马跑泉气势不凡,也只当它大一些、剽悍一些,今天一见,才知道他‘泉威’十足,像暴怒的张飞。我看应该把它叫张飞泉才对。”
马碎牛满面洋溢得意之色,略带炫耀地责备道:“服了吧?像你这样的胆小鬼就不能到泉跟前去!看你以后还敢胡吹冒撂啥天下第一、第二不?”
赵俊良不欲争辩,换个话题说:“书上好象说,评定天下第一泉的标准是指它泡茶的水质而不是泉水的大小和水头的高度。也许那些泉没有马跑泉这等威猛的气势,只是水好而已。如果单从水量、水头高度这两个方面评价,说不定马跑泉能进入天下第一。”
马碎牛扬着眉毛质问:“你的意思是马跑泉的水不好喝?”
赵俊良连忙否认:“不是,不是。只怪当年陆羽评定天下水质时没能走到马跑泉。”马碎牛并没有听懂话语中的讽刺意味。而且好像更加信任自己了,赵俊良顿时感到惭愧。
“这就对了,县道人腿上没力,在自己家大圆一转就再没劲走到咱这两县交界处。他们把几个知己约到自家后院,把井里的水绞上一桶随口一尝、再约上几个酒肉朋友凑堆一坐,小酒一喝,花生米一嚼,就相互吹捧着水大水好的,乘着兴头就写成了文字,这就吹的云天雾罩——哎,俊良,你知道秦娥儿不?古代的秦娥?”
“不知道。”
“连秦娥都不知道?就是古代啥朝的一个女人。她就是第一个用马跑泉的水酿造稠酒的人,把一个叫李白的粘糨子都喝成诗人了。”马碎牛在确定了赵俊良不知道秦娥以后,神情更加得意,说话时也更加自信。
赵俊良却愈加迷惑:“你说的是唐朝的秦娥吧?书上没记载秦娥是马跑泉人。我叔叔在讲到马跑泉的时候也没提到过这个秦娥,只是说李白写过一首词,词牌的名字叫——”
“‘忆秦娥?’”马碎牛抢言道:“没错!那就是写的咱马跑泉的秦娥,李诗人想表达对秦娥的感激之情呢!”
赵俊良不以为然,心想那首词咋看都不像是一首感恩怀念之作。“在我叔叔的故事里,马跑泉应该更大一些,水量也要大的多。”
马碎牛咧嘴一笑:“你看不见了。那是另一个泉,是曹操那奸贼命名的。在唐王马跑泉的北边,紧挨着塬脚处。两泉相距也不过三五丈。这两个泉我们都叫它马跑泉。只是那个叫北泉,这个叫南泉。北泉的水头才叫高呢,水柱也壮的多。”
“那咋不见了?”
“前年县上来了一个姓‘龟’的蹲点书记,自称‘工作组’。说是来贯彻省委的一个什么‘关于在农村继续开展扫除文盲工作的指示’的文件。他一到马跑泉不说扫除文盲的事,也不统计有多少睁眼瞎,却兴致勃勃一头扎到泉边,张口就说那石碑是封建残余,还说那石碑上的字‘盐真轻’。说他下一个礼拜回去拿些纸来,把那上面的字拓成片儿。刚好被我听见了,我就踩着石龟爬到石碑上,用舌头舔了几下,真的!一点都不咸。他大那个驴仔蛋,我经年住在马跑泉,盐轻的秘密到叫外人给发现了。哎,俊良,是不是石头都是咸的?盐是不是用石头泡出来的?你舔过石头吗?我以前可没舔过;那次是头一回。”
“我也没舔过。我想石头不会有咸味,大概都是‘盐真轻’。”赵俊良微笑着。他无暇解释颜真卿是怎么回事,因为有另一个更大的问题困惑着他,那就是石头里是不是有盐。
他告诉马碎牛:“江西那地方出岩盐,也许那里的石头里有盐?”
“咋能只有他们的石头里有盐呢?要有都有,要没有都没有!”马碎牛斩钉截铁地下结论。
“那也不一定。如果所有的石头都有盐,书上为什么单说江西出岩盐呢?”
马碎牛一脸的不高兴,说:“我才不信呢,就他们的石头咸?我们马跑泉的石头就没味儿?我明天就架一口大铁锅再寻些石头熬盐呀!”
赵俊良发现和他越说越粘,不得已转移话题:“那个‘龟’书记还说些啥?”
马碎牛乐了:“‘龟’书记说,他陕北也有这样的大青石。人们把青石砸成碎蛋蛋,用火烧红,在上边烙馍呢。日他先人,龟书记还真有本事!我立马回家拿了个撅头,刚把石碑下边敲了一下,没料想被我大看见了。他狗日------他把我一脚蹬倒,问我是咋回事?我说‘龟’书记说了,这碑子是封建残余,他要把碑子拓成片,敲碎了烙馍呢。我大不打我了,低头纳闷地走了。这会儿吴道长过来了,拿眼睛歪我,我就再没砸那个碑子。刚好那几天下大雨,龟书记匆忙回县上,说是他家漏雨了,回去拾掇房子——我猜他是回去取纸和大锤去了。哎,俊良,把石头拓成片儿要纸干啥呢?用大锤不就行了?”
秃子插言说:“拓片不是把碑子砸烂,是拿纸把上边的字揭下来。前年就来了一伙学生,牛哄哄地说是什么汉城画院的;二三十人,一进村就把咱水渠上那七座木桥和那两个石碑围了个水泄不通。围着木桥的就坐在桥上画画儿,个个眉飞色舞,说是‘写生’。拥到石碑跟前的人就把纸贴到碑子上,刚要动手,大队长知道了,旋风一样冲到跟前,瞪着眼问人家想干啥?一个白头发戴眼镜的人笑眯眯地说,是碑子上的字写的好,拓回去学习,不会给石碑造成任何损害。那人还说了些‘实属罕见’、‘不可多得’的奉承话。大队长立马就笑,还寻人给人家抬来架子——”
狗娃接口说:“那架子是我帮他抬过去的。那些细胳膊细腿的城里人手里捏着一个布碗碗,沾了些黑墨,就乒乒乓乓敲了起来,碑子上的字就印到纸上了。”
赵俊良问:“归书记回来以后呢?”
“等他三天后回来,村上就喊匀了,说石碑被砸成两截子连石龟一块塞到北泉了;北泉也没水了。我跑去一看,就是。听大人悄悄说,书记姓‘龟’,不能让石碑压着,也害怕他砸石碑烙馍,借着下大雨他没在,就搭了个架子,借了茂陵车站两个哗啦哗啦响的铁葫芦把石碑吊了起来,原打算是藏到谁家窑里的,没想到绳断了,石碑跌到了泉里。人们也懒得再把它往出起了,就势拉了几大车沙子往里一倒埋了。”
赵俊良一声惊叫从床上坐了起来:“石碑和泉水都没了?”
马碎牛轻描淡写地说:“不知道是哪个狗日的出的瞎瞎主意,给泉里倒沙子,生生把个北泉给封了。不过泉水倒还有一点,比马尿壮不了多少。明天我领你去看。都怪那个龟书记,不是怂!要不是他,北泉水还流着呢。那水比南泉大多了,喝着也比南泉甜——村里老汉传言,因为马跑泉以前有南北两个大泉,这地方才出大忠臣、大奸贼,北泉泉眼一堵,马跑泉的风水就瞎了一大半,以后这地方就只出大瞎怂、大强盗,再也不出英雄了——日他先人的龟书记!”
赵俊良关切地问道:“不见了石碑,龟书记都没说句话?”
“一句都没说。”马碎牛倍感奇怪:“他牙疼病犯了,皱着眉头啧啧地吸冷气。”
赵俊良心中一连串地叫苦。他并不怪罪“龟”书记。“封建残余”云云,仅仅只是信口开河或是炫耀他的政治身份,也许并没有铲除这个“封建残余”的念头。赵俊良恼恨的是乡下人的胆小愚昧以及处理问题的简单卤莽。
马碎牛兴致很高,自顾自地说:“听我大说,以前马跑泉村是‘一个沟道两个泉,三个神仙四个姓,五个小队六个冢,七条水渠八个井。’现在就不能这样说了。原下少了一个泉,原上又多了两条渠,全乱球了。以后再搞几次运动、再来几伙工作组,马跑泉说不定就不是马跑泉了。”
“原上多了两条渠是好事——为啥要把泉堵了呢?为啥要把石碑推下去呢?”赵俊良自言自语。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马碎牛说话,一边想象着北泉被堵塞时的悲壮场面。
为了弥补心中的遗憾,赵俊良说:“给我讲讲那个不在了的石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