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碎牛被彻底解除了武装。
当黄润而富有弹性的板弓和带着他体温的竹箭被付之一炬时,马碎牛流下了人生的第二次眼泪。那哔啵作响于炉灶下的弓箭,曾经是他的一个梦、一个极为强烈的英雄梦。他梦想着跃马挺枪、弯弓搭箭驰骋在保家卫国的疆场,做一名声震边塞的将军。那葬身火海的弓箭虽然简陋却是一个少年理想的载体。它承载着一个男孩希望成为传奇英雄的渴望,承载着他渴望成为一箭穿石的飞将军李广和杀靼子撵的倒看北斗星的霍去病式的英雄的愿望。马碎牛热爱手中这套简陋的武器,不单是因为它是集吴道长的智慧和李木匠的精巧于一体的杰作,更重要的是它是马碎牛对未来人生憧憬的无比重要的一个象征。它的存在,已经远远超出了实用价值。烈火吞噬了它们,仿佛在吞噬着他的生命。那哔啵作响的声音仿佛是难舍难分的倾诉和生离死别的哀嚎。万般痛惜、潸然泪下之时,马碎牛回忆起拥有这套弓箭的艰难过程。
那是三年前初冬时节,马碎牛跟随他大去大泉村看戏,那晚上“哑柏红”唱的是斩李广。李广的英勇悲壮深深打动了他。更让他难以忘怀的是,在散戏回家的路上,马垛兴致极高,给他讲了李广射虎的故事。那时他就萌发了习武射箭的强烈愿望。他的头抬起来了,开始留意天上毫无戒备的各类飞禽。他心中奇痒难耐又像打着一个结,当时他是那样急切地想弯弓射箭!这种渴望折磨的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天夜晚,在确信他大他妈熟睡之后,蹑手蹑脚打开窑洞门、悄无声息地溜出院子,两脚刚踏上村中街道就飞奔而去。半夜时分他闯进药王洞,鼓迫着睡眼惺忪而又无所不晓的吴道长传授制作弓箭的秘诀。乐呵呵的吴道长并不藏私,他告诉马碎牛准备四样东西即可:富有弹性的竹板、韧性极强的牛筋,长度适中的细竹条和一些公鸡的硬羽毛。热心的吴道长还详细讲解制作方法。从那天起,马碎牛就满村转悠,着手搜集制造弓箭必须的材料。其它几种材料不难找,但偏偏是吴道长极力强调的富有弹性的竹板却怎么也找不到。北方不产毛竹,诺大的马跑泉村也没有,他立刻放大了搜寻范围。
直到有一天他来到了茂陵火车站。
车站上停靠着一列列避车让行的货车。这些东来西去的货车上装载着形形色色的货物。大多数的货物都密封在加盖儿的铁皮车厢里,但也有许多敞口的货车冒尖地堆放着一目了然的大件货物。过目处,就有他梦寐以求的翠青或是蜡黄的大毛竹。这些毛竹摆放的整齐有序,大头在车厢两端,梢子叠垒中间;数道粗壮的麻绳紧紧地将毛竹捆扎在车厢里。黄皮白节,圆润光滑,看上去是那样的诱人。看着这些毛竹,马碎牛眼馋啊!在他眼里,令他遗憾而又连连顿足的是,这些货车避车让行的时间都很短,大白天车站上那些铁路工人的眼睛也不会闭着。更有甚者,只要火车进站,那讨厌的检车员就提前走上站台,车刚停稳,他们手里的小铁锤就灵巧地像长了眼睛的蛇,围着列车底盘花哨地敲来敲去。这些并非有意的防范措施实在严密,马碎牛多次都是万分痛惜地眼睁睁地看着一车车的毛竹在自己眼皮底下被无情的列车拉走。
不得已他改变战术,放弃了白天动手的想法,满怀信心地在寒风中一夜一夜地守侯。他不相信失败,他也不相信在风雪严寒的夜晚,车站职工能有超强的责任心。
“咱看谁能熬得过谁!”
那晚下大雪了,鹅毛般的雪片旋转飞舞,扑打的马碎牛睁不开眼皮,他高兴极了,匆匆吃过晚饭直奔车站。
四野无人,雪片冲向脸面、落进眼睛,严重影响了他对方向的判断,也多次迫使他站在原地难以举步。他双手横在眉上,快速眨动眼睛,却也只能看到三丈之内。雪更大了,挟裹着迎头风,落在身上有了力感,一眨眼,地面上已经堆砌半尺厚的积雪。农田和道路已经无法分清,他不知道雪面下是平地还是深坑,也不知道脚前是泥还是路。他记不清摔倒过多少次,是横贯东西的陇海铁路帮了他。看到了强烈的火车灯光、听到了飞驰的火车鸣叫,终于有了大致的前进方向。当他两脚跨上陇海铁路,发现偏离茂陵车站很远了。他从家里带出来的作为对抗大雪的一顶难以负重的破草帽,在看到了铁路看到了呼啸而过的火车后,那草帽就腾空而起、随车而逝。一瞬间雪片落满了头肩、灌进了脖子、挂在了眉毛、堆在了鼻端。他从没有见过如此大雪,开口要骂,刚张嘴,铜钱大的雪片就成团钻进了嘴里。
他站在枕木上辨别车站位置,火车进站的鸣笛声和铁轨渐趋平静的震动帮他选对了方向。当他摸到车站上那盏光芒昏暗几乎难以辨认的柱灯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茂陵车站的站台上。
他迅速离开这里,选了一个最佳位置潜伏在铁路旁边。他警惕地观察着来往车辆和车站上的动静,确定安全后,立刻走近停靠在轨道上的列车搜寻目标。
受暴雪影响,一列列的火车停靠在茂陵车站待命。车站职工全员出动,号志灯上下左右有节奏地摆动,很快就把一列列的货车引导到各个股道。随着十数个手电筒光柱来回晃动,随即就响起列检员小锤密集的敲击声。马碎牛随时有可能与他们撞个满怀或是被他们发现,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冒险向外转移和一次又一次地爬伏在厚厚的雪地上一动不动。
大雪笼罩下的车站突然有了生气,尖历的哨子声、车头的喘息声以及晃动不定的各类便携灯光很快就把小小的茂陵车站变得喧腾起来。
没有闲置的轨道了,西边也不再驶来货运车辆,忙碌的铁路工人尽职尽责后纷纷回到温暖的值班室。马碎牛一跃而起,抖落掉掩埋身躯的积雪,快速移动到一列货车前。他前后跑动,仔细寻找装载毛竹的车厢。天太黑,大雪覆盖了一切;站在货车下无法辨认车上装载的货物种类,他也不能总仰着头,那毫不减弱的大雪似乎故意往他眼睛上落。马碎牛毫不气馁,狸猫一样敏捷地逐个车皮爬上爬下。既要躲避偶然出现的铁路工人,防止在大雪中撞个满怀;更不得不防止突然出现的铁路公安而匍匐前进——与普通铁路工人相比,这些铁路公安更为可怕。一旦被他们发现,决不会只把自己轰走了事,为了安全,他不得不多次在堆满积雪的道渣上爬行,或是一动不动地爬在雪地里,装扮成隆起的地面。
突然,身后传来吱吱的踏雪声,马碎牛吓坏了!迅速爬在道渣上,滚滚雪花很快覆盖了他的全身。侧头瞧去,一个稳健的身影不慌不忙来到身边,停脚观望,只在马碎牛旁边往复巡查。
马碎牛暗骂:“你大那个驴仔蛋,还不快滚!”那人就是不走。不但不走,打了两个来回后止步在马碎牛对面。他拿出香烟,划了一根火柴点上后猛吸一口。借着火光,马碎牛看清了他的脸,是站长、是油灯他爸。
油灯他爸似乎有心事。低头沉思,那香烟就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
寒气入体两腿冰凉,继而肚皮冰凉,很快就感觉胸膛、脊背都是凉的。马碎牛快冻僵了,一连串骂人的话在肚子里翻腾:“油葫芦、狗站长!你在哪儿吃烟不好偏偏站在爷跟前?你啥时候吃烟不好偏偏这时候吃烟?烟咋没把你狗日的呛死?赶紧吃,吃完了滚你大那个驴仔蛋!耽搁了爷的事,我发誓给你油葫芦上钻个眼,放了你狗日的板油!”
马碎牛从没想到一支香烟可以抽那么长时间。那简直就是一种缓慢的屠杀、一场考验耐性的记时灾难。就在他忍无可忍、决定猛扑上去,“把狗站长吓死算了”的时候,油灯他爸总算扔掉了手里的纸烟把儿,随着纸烟把儿钻进雪里“吱”的一声响,他转过身缓慢地向东走去。
一支烟的时间,疯狂的大雪厚厚地掩埋了马碎牛,此刻他全身僵硬。抖落掉身上的积雪,仅仅为了能站起来,就付出了巨大的体力。他用冻僵的手揉遍了全身,略感血脉流畅,这才缓慢移动。他沿着列车左右巡梭、爬上爬下。为了找到一节装有毛竹的车厢,居然把一整列拉煤的货车从头到尾爬了个遍。但他没有气馁,转身又爬上了另一列货车。直到后半夜时,才在最南边的叉道上找到了四节装着毛竹的敞口车皮。
马碎牛大喜过望,差点流下激动的眼泪。他担心火车突然启动,伸手在旁边堆码整齐的枕木垛上抽下两根沥青枕木,艰难地拖到车厢底下,分别塞在车轮两侧。他顾不上揉一揉刺痛的鼻腔和抹去已经流淌到嘴里的清鼻,急忙用手扫清车皮外铁爬梯上的积雪,呵了一下冻僵的手,迅速爬了上去。
那些原本捆的紧紧的毛竹,经过长途颠簸后已略有松动,但冻僵的手生疼僵硬,不听使唤,却怎么也把毛竹抽不出来。马碎牛一急,狠下心来,猛然将两只冰凉的手插入自己两腿之间。顿时一股冰寒之气蛇行电击般传遍全身,那猝不及防的震撼冰的他浑身打颤!他咬紧牙关忍受,直到觉得大腿内侧和手的温度相差无几,再将两手交叉放入腋窝。手指手腕灵活后,他把一根金黄粗大的毛竹一直拖到另一节车皮的尽头,这才从腰绳下把它抽了出来。毛竹大头冲下落地后,他飞快下车。左右一看没人,扛起毛竹向东飞奔,走出半里多地才敢掉头向北。跨过陇海铁路后,仅凭感觉穿越大雪掩盖的农田,一路向西北方向奔去。当他把巨大硕长的毛竹扛到村里、扛到了李木匠家门口时,已经汗流浃背,没有一丝儿力气了。
劳累一天的李木匠正做好梦,梦见给一个财东家打棺材,那财东家招待的真好:碟儿上碟儿下地给他端菜,都是他爱吃的肉菜,他高兴地直咂嘴。当他喜滋滋把筷子伸向一碟红亮油香的红烧肉时,巨大的敲门声惊醒了他。他咂咂嘴,睁开眼倾听,确信敲响的是自家的大门,这才很不情愿地下炕。他圾拉着鞋,骂骂咧咧打开窑门,半睡半醒地向头门走去,一抬头,瞧见一条粗壮的巨蟒翻过墙头,落地后“嗵”的一声震响继而弹跳不已。吓得李木匠魂飞魄散!大叫一声“妈呀!”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他完全清醒了。睁大粘眼惊看,是一根毛竹,兀自微微抖动。他战战兢兢爬起来,躲在头门后变声变色地问了声是谁。听到是马碎牛的声音开了头门,揉了揉眼猛匝见到一身白雪的马碎牛,又吃一惊。
“日……日你先人!我做梦打棺材,半夜鬼叫门,蟒蛇翻墙过,开门见孝子。你……你狗日的这是日的啥鬼?”李木匠哆嗦着嘴唇语不连贯地骂。
第二天铁路公安就找上门。他们找到大队长,要求挨门调查,说昨晚有人在铁路上搞破坏,企图颠覆一列货车。据查,此列货车并未涉及任何重要物资,也没有丢失货物。经过分析,排除了偷窃,他们认定这一带有潜伏的美蒋特务在活动,目的是搞破坏。
马碎牛跟着看热闹。当“狼剩饭”拍着胸脯保证此事与马跑泉村绝无关系时,马碎牛猛然想起当时只顾着把毛竹往回扛,忘记取下堰在车轮前后那两根枕木了。想到这儿,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大毛竹最好的部位做了弓片儿,弓弦是李木匠免费提供的一根牛皮鞭稍。剩下的毛竹下脚料全归了笑嘻嘻的李木匠。
而那在火堆中啪啪作响的竹箭,则是马碎牛用拣来的废弃扫帚做成的。弓成之后,马碎牛开始着手“草船借箭”的计划。他每天都去打麦场查看,或是去饲养室搜寻。一边帮着大人干活,一边收集废弃的扫帚。他拆散它们,剔掉牙签般粗细的毛枝,把剩下的竹子截成二尺长的小段。这一切做完后,还要挑出那些不太直的,在上面浇些水,然后用火烤,烘烤完后还得压上石头定型,耐心等待。而那些笔直的箭杆就进入了下一道工序。
到了准备硬鸡毛的时候。
当箭杆加工定型时,马碎牛毫不犹豫直奔大队长家。大人们下田了,村里十分静谧。透过敞开的院门,马碎牛看到“狼剩饭”极为珍爱的大花公鸡正带领着它的妻妾在院内觅食。他满意地笑了。拿出了事先准备的诱饵,从门里到门外设下了一个简单的陷阱,稍事等待就不费吹灰之力擒获了这只全村最大的公鸡。
中午吃饭时惊愕万分的“狼剩饭”呆若木鸡地看着他的宠物——躲在门后羞于见人的大花公鸡。昔日尾巴和翅膀上美丽的硬毛一根都不见了!不知是疼还是怕,它瑟瑟发抖,委顿僵卧,侧着头,委屈地看着“狼剩饭”,就差流眼泪了。
马碎牛用切菜刀从箭杆的大头儿劈开后夹进鸡毛,有时还要把鸡毛用剪刀整修一番,然后捆扎结实。做完这一切,最后一道工序才是削箭头。家里的切菜刀并不锋利,时时卷刃。马碎牛就每天磨刀霍霍,吓得马垛两口子终日心神不宁。春夏秋冬,他陆续做了一年的竹箭。在这期间,他瞒着外人每天在自家院子里练习射靶。直到有一天,当他胸有成竹地拿着自制的武器和小伙伴们上了北塬,一箭射下大雁,这才真正体会到了艰辛努力之后的乐趣。这副全村独一无二的弓箭和他超越常人的技能迅速确立了他在同令人中的领袖地位——
那一段时间马碎牛是多么开心啊。
武器是他的最爱。做事简单的马垛一把火把一切都葬送了。但他谁也不恨。留在马碎牛心中的伤痛凝聚成挥之不去的武器殇。
“埋剑”之后,虽然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不习惯赤手空拳出门,也有好多次梦见自己用大弓射下了秋雁以至于在梦中都笑出了眼泪。但醒来后的失望却让他咬牙切齿。他也曾对着马垛的背影做过鬼脸,但这次折戢沉沙的教训也让他完成了一个懵懂男孩向青少年的心理过度。
牛公子的遭遇更加惨烈:吴道长笑嘻嘻残忍操刀,那只好蛋也未能幸免,连同被马碎牛洞穿的坏蛋一块儿被骟了去。虽遭“去势”大难,但它恢复的很快,半个月后却换来了温和、能干的美名,只是每日的待遇发生了变化——它很难吃到特殊供应的以“硬料”命名的粮食了。工作性质也彻底颠覆:昔日养尊处优的风光不再,它下田了,沦为普通耕牛——它再也不是各村母牛眷顾的对象。
事态平息后马碎牛也曾悄悄观察过牛公子的变化,发现它性格温和了许多,不但对所有的母牛都失去兴趣,而且根本就不认得自己。
可继又回到了饲养室。重新唱起了“斩单童”中的那单调不变的戏词,丝毫也看不出当初对牛公子的痴情尚义。只不过他每隔几天都要问一声马垛:“队长,咱的牛公子啥时候回来?”
伤牛事件严重影响了赵俊良实施的“抓特务”计划。马碎牛几乎完全忘记了赵俊良策划的抓捕细节。直到十多天后,他们才重新说起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