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集,这是外地的叫法;关中道称之为过会。
马碎牛猜的不错,学校果然放假。
交秋的天气明亮如夏,只是早上出门时略有凉意。一大早“五虎上将”就聚齐在赵俊良家,一边催促他尽快下原,不要耽搁逛早会;一边就莫名兴奋,热切地说起逛会的事。
秃子抢先鼓噪:“天下第一会就是咱马跑泉村七月初七的‘看女婿’会。从原下泉眼冒水处沿路向南一直摆到三里外的火车站,道路东西两边那几百亩地里都涌满了人。站在崃头上往下看,一个夏收秋种忙罢的农会比兴平县城都大。我说俊良,你也冒充着五虎将的军师,也是城里下放到农村吃粮的学生,算是见过些小世面,你见过黑压压一片人的会麽?”
这个头顶上有七八块斑秃、鼓着一双老鼠眼却又在“五虎上将”座次中排名最末的“金钱虎”,实在瘦的不像一只“虎”;赵俊良始终觉得他更像水浒里描述的“踢杀羊”张三和“青草蛇”李四一类的泼皮。
“没有。”赵俊良温和笑过居实回答。
秃子面有得色,还要开口,怀庆讽刺道:“秃子,你一辈子就去过一趟兴平县城,啥时候说话都忘不了提起,惟恐别人不知道;以后少提兴平行不?井底之蛙。俊良住过的渭城市比兴平县不知道大多少倍——再说城市也没有会,他也不可能跑到农村逛会;你问他是寻错了人。”
明明闪着俩酒窝只是腼腆地笑。
秃子憋的难受,抢着话音驳斥道:“说‘一辈子’就不对!我今年才十五岁,谁敢说我以后去不了渭城?谁又敢说我以后去不了汉城?不是我问错了人,是因为他孤陋寡闻——谁让他一直住在城里呢?城里那些人,就像碎牛说的:秋里的蚂蚱,经过冬还是见过夏?——我也是好心给他上课呢------”
“你那就不是上课——连挖苦带显货的。”
“都住口。”马碎牛不无自得地说:“秃子说的不全错,咱村的七月七会时间拉的最长。不管啥地方的会都熬不过日头偏西,吃中午饭以前肯定就散的没影了。但马跑泉的会不但拉长到太阳压山,而且一直要到后半夜唱完戏才散。白天,卖东西的大都集中在路两边,不是农具就是花布老碗,再不然就是卖吃喝的、卖老鼠药的、卖烟的、算卦的,这都没啥意思。真正热闹的是桥西和路东那两大片的农田。道路的西边是咱马跑泉涌出来的泉水向南流走的一条大渠。渠宽水清,一连串七个桥搭在渠上,人称小苏州。过了桥往西看,上百亩地的场面上那才真正热闹。看女婿的、卖猪卖羊卖牲口的都集中在这一片地里。道路东边更有意思。耍把戏的、唱戏的、叫街的还有卖大力丸的------你是头一回逛家门口的会,以前啥都没见过,我看你就不要管热闹不热闹了;干脆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全逛一遍,看看咱马跑泉七月七牛郎织女会的摊场!”
赵俊良问:“你刚才说的有一个我没听懂,啥是‘叫街的’?”
“我这会儿给你不说——说了你也听不懂,枉费口舌。等你到会上见了就知道了,这叫做一目了然。”
其余几人就笑,笑赵俊良孤陋寡闻,连叫街的都没见过。看他们那奇怪的神气,仿佛是城里人没见过自行车一样。就这样,赵俊良揣着奶奶给的一块钱迫不及待地跟着他们下了原。
马跑泉清亮充沛的泉水奔涌向南形成一条一丈多宽的水渠。水渠上由北向南一连串架着七座古香古色的拱形木桥,紧挨着水渠两岸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粗大美丽的绒线花树。由水渠向东二十米左右有条与水渠并行的通向茂陵车站的南北大道。大道两旁密植着两搂粗的百年古柳。
太阳登上房檐,赶早会的人已经满街走动。庄稼汉实诚,起早赶会只是图个选择面宽。这些人心无旁骛,多是为了买一件趁手农具或是买一只满意的猪娃。他们有正事。对于一年一次的“看女婿”会早已司空见惯,囊空如洗的窘境也打消了他们热心逛会的奢侈行为。赵俊良已经看到有人在往回走,这些人大多是一些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们或是一手抱着猪娃或是拿着一两件农具,另一只手掐着成捆的旱烟叶。让赵俊良奇怪的是,那些做生意的似乎起的更早。他们严阵以待,所要出售的小商品把个道路两边摆放的你挨我挤、密不透风,感觉连只脚都插不进去。
放眼看去,会场的布局并不完全像马碎牛说的那样是一条南北直道;北头这边形成了一个半圆弧,这半个圆弧包围着那声如闷雷的马跑泉。在这儿摆摊的大多都是卖吃喝的,他们借助泉外高大的杨树搭棚摆座,利用身后流水洗碗刷锅,省事方便。
人头攒动、脚下艰难,气温升的很快,赵俊良只觉得躁热难耐。刚过皂角树,目光立刻就被泉边经营冷食的摊贩吸引了。
白生生的凉粉像个倒扣着的脸盆颤悠悠地扣在干净平展的梨木案上,铁皮擦子在上边快速旋转,拉出了长长的凉粉条。五指收拢,筷子粗细的凉粉就落在了一个个白瓷碗里。各种令人生津的调料碗摆放的像参加检阅的仪仗队。摊主笑眯眯地给一个老汉调制一碗凉粉,他有意把每一样液体调料都高高舀起,却把左手的碗放低,那调料就瀑布般冲落在碗里。暗褐色的调料打散了预先放置在凉粉顶端的油泼辣子和芥末疙瘩,香味顿时弥漫开来;周围的人只咂嘴。
赵俊良也只咂嘴。他急忙转过脸去。
醪糟摊子热火而亲切。炉灶里冒着炭火,微型小风箱呱嗒呱嗒地脆响。黄亮的铜马勺添着半锅水正淄淄冒泡。白皮的来杭鸡蛋摞在碗里,香甜的醪糟坯就扣在搪瓷罐里。水烧开了,冒尖一勺醪糟进了开水锅,糟米漂到水面,立刻溢出浓浓曲香。风箱响起,再次将水烧开后,一个来杭鸡蛋被敲开,蛋清裹着黄亮的蛋黄滑落到碗里。一双筷子伸进来了,啪啪啪一阵密集的声响过后,成为糊状的鸡蛋液被沿着锅沿儿旋转着淋进了醪糟锅里;但它又很快翻了上来,变成了膨胀的鸡蛋絮。忙碌的烧锅人停下火,一手抄勺、一手端锅,节奏鲜明地响过之后,一大碗香气四溢的鸡蛋醪糟就热腾腾地摆上了桌面。
赵俊良猜想那醪糟的口味一定酸甜适口。他不能再看下去了。
旁边的摊子却又是那么清凉。头束蓝色布巾的妇女正拿着一个笊篱往一个大老碗里搂鱼鱼儿。一寸来长、笔杆粗细、圆头尖尾的金黄色包谷面鱼鱼儿滑的像泥鳅,落进碗里就四散逃窜。当一勺子红杆绿叶水芹菜带着浓郁的酸黄菜原汁扣到碗上时,赵俊良的涎水当时就流了下来。他害怕了,想走。
摊主们精神抖擞,干净利索,营造着一片喧嚣、一片清凉和一片繁荣。见有人靠近就满脸堆笑,热情的招呼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马碎牛喉结滚动,气恼地骂:“这些卖吃喝的就像是劝膳的太监,整的你满嘴流涎水,不吃都不由你。走,不在这儿受罪了。”
六人抬脚往南,边走边东张西望。赵俊良兴致盎然地看一个男子吹糖人,身旁有一个声音说:“小伙子,好命呢;算一卦吧?”赵俊良低下头看,脚边有一个头戴瓜皮帽,身着皂衣,鼻梁上架着茶色眼镜的老汉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他的面前有一块儿又脏又皱的黄布,上面印着脸盆大一个阴阳鱼。
卦师。
赵俊良不迷信,虽然他生性好奇。赵俊良又是一个很懂体恤的人,面对慈祥和善的老人,不忍心板起脸来断然拒绝。他想选择一些中性词汇,尽量把话说的委婉一些,用一种体面的方式拒绝这种近似恳求的提议。其实他不愿意算卦还有一个更加实际的原因,那就是决不轻易花掉奶奶交给他的那一块钱。这一块钱里既有叔叔浓浓的亲情也有爷爷采药的艰辛。
马碎牛急于逛会,更不愿在此停留。看到赵俊良沉吟不语,以为他拿不定主意,转过头怒视卦师,言辞激烈地说:“走!算卦都是骗人呢,不要相信。”那算卦老汉也不生气,依然是笑呵呵地看着他们。他上下看了马碎牛几眼,说:“我送你几句话,你看我得是骗人呢。”不等马碎牛拒绝他就开口:“你爷弟兄俩,你爸弟兄一个,你也弟兄一个,对不对?你是村上的娃娃头,但你却服气一个人,对不对?你今年惹下一场事,差点丢了小命,是遇见贵人把你救了;我说的对不对?”
马碎牛眼珠乱转、目瞪口呆,一时间瓷的像个呆子。甚至当吴道长和长生已经很感兴趣地站在了身后也毫无察觉。他直愣愣看着算卦老汉,迷惑地说:“你是谁?是查户口的警察还是搜集情报的特务?你咋对我的事这么清楚?是谁告诉你的?”
马碎牛一连串的疑问只换来了算卦老汉神秘的笑容,他反问道:“你就说,我说的对不对?”
马碎牛说:“对着呢。你再说说我以后的事。”
那算卦老汉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他微微晃动身体,坐的更实在了,声音也愈发亲切。他摆出神秘莫测神情,郑重其事,不但仔细看了马碎牛面像,还看了马碎牛的左手,尤其是认真看了他手心里攥着的那颗红痣。看完后就说了一个“怪”字。他摘下茶色眼镜慢慢擦拭,深不可测的瞳孔里全是疑问。思索后说:“你不是个一般的娃。我这儿有三个麻钱,你把它扣到双手手心,摇上几下以后你就把它丢在地下,连摇六回、连丢六次。”说着话从腰带里摸出三枚乾隆通宝,郑重地递到马碎牛手上。
到了这个时候,不但马碎牛产生了预知未来的强烈愿望,赵俊良和其他几员大将顿时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马碎牛蹲下身来。按照算卦老汉的指点放松身心,对着面前那块又脏又皱的黄布很随意地甩了六次麻钱,那些麻钱就或面或背地变化六次。他张着茫然探询的双眼,定定地瞅着算卦老汉。
赵俊良心细。他看见每当马碎牛甩一次麻钱,那算卦老汉就在一张纸上划上一道或是两道。六次划完,又在那些道道旁边写上一些“父母”、“兄弟”、“官鬼”、“妻财”、“子孙”等文字,在标完了“世”、“应”两个字后,又在卦头龙飞凤舞地挽了一个字。这是赵俊良唯一没看清的字,他猜那应该是卦名。
那算卦老汉沉吟片刻,说:“我算了一辈子卦,没见过你这么怪的。”
马碎牛顿时沉下脸,抢白道:“咋了?遇到难题了?不会算了?你还是学艺不精麽!我给你指一条深造之路,也省得在这儿丢人。你去这村子中间的药王洞找一个姓吴的山西老道,他狡猾的了得!你去跟他学上几招再出来骗钱。”吴道长不出声地在他背后笑。马碎牛说完站起身来就想走。不料那算卦老汉一把拉住他的手,说:“不急。让我再看看你的右手。”不等马碎牛同意就展开他的手掌。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那颗黑痣——顿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又抓起马碎牛的左手放到一块对比,激动地说:“怪啥的!怪啥我半天都没看明白,你是日月手!你是天地手!你是阴阳手!你是生死手!现在我能给你断卦,你听好了:你少年顽劣、屡闯大祸,青年时呼风唤雨、杀人无数,却又建功立业、雄霸一方。壮年颠簸不宁,中年家财万贯。老来子孙满堂。只是你安身不顺,立命艰难;一生风头浪尖、死里逃生,逆风行船、多遇大浪。从现在起,你往后这十几年的命运是大起大落:起,则朝见天子、名扬四海;落,则背负命案、身陷大牢!不过你也不要怕,你一生遇贵人,处处有人帮;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命里有一儿一女,夫妻和睦、白头到老,你是一等的豪杰命!”
秃子惊悚万分,既而肃然起敬。他看马碎牛的眼神完全不一样了。
马碎牛却十分怀疑,拉着长声骂道:“吹牛皮。‘家财万贯’?我这会儿是要怂没蛋!在社会主义阳光普照下,人民走的是集体富裕之路;我去剥削谁?我咋可能有万贯家财?老汉,牛皮吹破了。‘白头到老’?跟谁?说不定我丈母娘还没谈恋爱呢!又说我朝天子、又说我陷囹圄的,一个萝卜都让你两头切了,我以后命运不管是瞎是好你都能说是你算对了;原来骗人这么简单!再让你吹下去,说不定你还要说我长命百岁呢!”
那算卦老汉并不生气,陪着笑说:“你活不了那么长。你的寿数和今儿这个日子有缘。”
“啥?今儿?立马死?”马碎牛有些怯火,“你不是说我老来儿孙满堂麽,咋今儿就把我日塌了?你这老汉说话前后矛盾、前言不搭后语——”大约是嫌形容的不解恨,莫名其妙地补了一句:“前车之鉴。”周围的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有人就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卦算完了,赵俊良不愿再纠缠,毫不犹豫地掏出了口袋里那一块钱,问算卦老汉:“多少钱?”
“一卦两角。但我不收他钱。”算卦老汉紧盯着赵俊良又说:“你要算卦我也不收钱。难得的是遇见贵人。”
“我不算。你也不要给我算。”赵俊良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他终于明白,拒绝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年人决不能拖泥带水——尤其是当这位慈祥的老年人又是一位精明的卦师时。
“唉,贵人不露像,我也没办法。”
“我算,我算!你要不收钱我也算一卦。”秃子急火火往前凑。他挤开马碎牛,蹲在对面,两手托着下巴,殷切地望着卦师。马碎牛闪身让开,瞅一眼秃子,嘲弄地看着卦师。
算卦老汉认真看过秃子的面相后又看了看秃子的左手,怜悯地说:“你也算是个好娃。生而为义、死而为情,算得上是情义中人了------”
马碎牛、狗娃、怀庆——甚至连腼腆和善的明明听了卦师的话后都发愣,四人面面相觑既而哈哈大笑,狗娃都笑出了眼泪。
“好娃?------他是个好娃?------为义而生?------为义?哈哈哈——为情而死?为情?哈-------哈哈哈------”
人人笑岔了气。
再也没人相信算卦老汉了。他把马碎牛吹的神乎其神,俨然是传奇英雄;其人生命运也描述的令人难以置信。他又把奸诈自私、胆小怕事的秃子说成了情义两重的完人;他已经完全露馅,没有人相信他了。几个人转身要走。秃子很沮丧,欲言又止,急忙站起身来跟上大家。直到这时,马碎牛才看见背后的吴道长和长生,嘻嘻一笑,说:“我替你收了个徒弟,以后多一个人养活你了。”
“一个年龄比我都大的徒弟。”吴道长呵呵一笑,边走边说:“老者卦算的不错。知道过去,也能断出未来,可惜------却漏掉了眼前。”
“眼前咋了?”马碎牛一惊。
“你上午逛会,下午呆到家里不要出门。到了晚上我会告诉你,还陪你一块去看哑柏红唱戏。”吴道长说完领着长生向东拐去。
马碎牛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贪顾逛会,咋把这老狐狸的给忘了?俊良,下个礼拜天抓特务!”
秃子也望着吴道长的背影,嘴里喃喃自语:“二斗麦------三五块钱------”
会上人越来越多。有佝偻腰的老汉,有顶帕帕的婆婆;有昂首挺胸的壮汉,有泼辣嘴快的妇女;有东瞅西看的小伙,有淳朴美丽的姑娘。
赵俊良却认真看着一个男孩。那男孩大约四五岁,穿着吊带开裆裤。他一手拉着奶奶的衣角,一手伸到裆里玩着他与生俱来的玩具。他指法熟练、神情坦然,显然不是初次。此刻正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一边揉着下体一边道貌岸然地看着赵俊良。赵俊良不笑,他也不笑;赵俊良笑,他还是不笑。赵俊良蹲下身说:“让我也玩一下你的牛牛子。”他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马碎牛有些急躁:“跟碎娃有啥耍的?走,到西边地里看女婿。”
赵俊良刚站起身,就听见道路前边有铁器击打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他惊奇地问:“那是啥声音?”
“赶紧看,叫街的。”秃子佝偻着腰抢着说。
赵俊良急走几步,很快就看见一幕触目惊心的自虐表演。
一男子,四十多岁,一腿瘸,精赤上身,裸露着黑瘦的胸膛。他手持两把板斧形状的大刀片儿,刀背处穿铁环若干,每走一步就一左一右地用力在自己的胸膛猛力拍去。他还玩出一些花样:时而将两把刀并在一起,对着胸膛拼命拍下。时而反手握刀,上下翻飞、前后舞动、雪花晃眼,敲的肩胛骨嘎嘎响。他面带微笑,一瘸一拍;两把刀花样翻新地碰撞时发出仓琅琅清越响亮的声音,引的路人纷纷驻足。
赵俊良很是吃惊。他难以理解,那由一张薄薄的皮肤和两排一根根清晰可见的肋骨构成的胸膛,如何经的起如此猛烈的击打?他也难以理解这种非人的自虐行为和目的。正待询问马碎牛这是怎么回事,忽然看到一些年纪大的老婆婆解开手帕,怜悯地将一分、二分的零钱丢给他。
赵俊良明白了,所谓叫街是通过自虐手段来激起别人的同情继而达到要钱的目的——说到底还是属于乞讨行当。只不过他的方式让人战栗、他忍受的痛苦让人同情、他真诚的微笑让人心碎而已。
叫街的越来越近。离赵俊良三四米远时突然拐向了路边地摊。那里有一个卖农具的老汉。农村集市,终以卖牲口和卖农具为多。这两种买卖算得上是集市中规模最大的生意。
马碎牛看到叫街的节拍鲜明地踅到了卖农具的摊子前,兴高采烈地对赵俊良说:“这下有好戏看了。”
“好戏?”
马碎牛笑得幸灾乐祸:“这卖农具的是兴平人,大人们把他叫‘王师’,人称‘见水不锈铁公鸡’。他每个礼拜天都在茂陵车站摆摊子,这儿的人都认识他。平时吝啬的了得!为一分钱能跟你争上两个钟头。你想,他咋可能给叫街的钱?叫街的呢,也不是好打发的,个个壳子硬,遇到摊贩,一般不给钱是说啥都不走。这两个人碰到一块,嘿------”
赵俊良不等他说完急忙围上去看。
王师果然吝啬。任凭叫街的翻新花样、将双刀在胸膛上拍的震耳欲聋,就是不理不采。他两眼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农具,头也不抬。有顾客问价,热情招呼;只是声音略大些儿。问价的走了,或者是生意做成了,就继续定平着脸,再搭蒙着上眼皮儿继续看着面前的农具。
叫街的也是翻过山淌过河的,走南闯北啥样的人没见过?今儿遇见个硬骨头反到激起满腔豪气。一种职业的自尊使他笑的更甜、拍的更猛、走的更近,两把大刀只在他的胸腔和王师的头顶之间翻飞舞动,将一个瘦弱的腔子硬是击打出了鼓一样的巨响。两人一坐一站、一恼一笑、一静一动,僵持着互不相让。有人想买农具,见这架势,无奈一笑,转身就走。周围那些看热闹的人情绪瞬间高涨。人越聚越多,圈子越围越大;慢慢地就有人起哄。
“王师,给俩钱让走了算了,拍的怪可怜的。”
“王师,说啥都不能给!‘见水不锈铁公鸡’的名声也不是一日两日挣下的,不能瞎到一个叫街的手里。”
“叫街的没眼色,石头那能捏出水?你拍到天黑也是白忙活。”
“王师,寻人借上一分钱给他,反正你也不还。”
“叫街的,赶紧走!不要说你拍红胸膛,今儿你就是把脖子抹了也休想见到一根钱毛。”
“分分钱的事麽,打发了算了。”
“王师口袋都是一毛的大票子,给他一张害怕他找不开。”
“王师,不用怕,撕个角儿还能用。”
“王师这会儿睡着了,打雷都惊不醒。”
“王师,我给你出个主意:给他一分钱,让他给你打个七厘五的欠条------”
“那不是把一分钱掰成四瓣了麽?”有人很快算清了账。
赵俊良不忍再看下去,他不明白人们的同情心都到哪儿去了。周围全是起哄的,却没有一个人肯慷慨解囊出面消弭这残忍的闹剧。也许这些人平时生活过于单调乏味,好不容易遇上个机会,就一定要看的过瘾才肯罢休?看来如果王师坚持不给钱或是叫街的硬撑着不吐血、不栽倒,这些人就会继续煽惑下去。
赵俊良觉得痛苦。“人之初、性本善?”他捏了捏口袋里那一元钱没往出拿。他不能得罪周围狂热的看客,也不能露富;他也不敢用如此大面额的钞票去施舍。
他碰了一下正在津津有味地品咂着现场热烈气氛的马碎牛,示意走了算了,却看见王师终于在叫街人洪亮的刀声和起哄者讽刺挖苦的双重压力下屈服了。他痛苦万状地拿出一分钱,留恋地看了一眼,恶狠狠地向上一抛,嘴里带着哭腔心疼地骂着:“价,拿去吃药!拿去买棺材!”
那叫街的一亮左手大刀,对着那飞来的一分钱,竖着一挡,就听铛的一声,镍币应声下落。他手中的大刀片漂亮地一旋,刀面平端,稳稳地接住了那一分钱。围观的人大声喝彩。那叫街的再次卖弄,一扬刀将那一分钱高高抛起,右手刀递到左手,目视王师并不抬头,伸食、中二指在空中夹住了那旋动不已的硬币。大拇指一搓,“啪”的一声轻响,那一分钱断成两半,有一半恰好落在了王师的脚前。众人看呆了,那一声好还没喊出来,又见他三指用力,剩下的那半个镍币又分成了两半。他将其中一半郑重地放进口袋,另一半抛在王师脚下。众人到了此时才中气十足一哇声地喝彩。
那叫街的咳嗽数声,说:“你我两相安,不给你打欠条了。”说完,挺起胸膛、舞着铿锵巨响的双刀,慢慢走了。
人群终于散去。
怀庆看着他的背影说:“一台好戏、两败俱伤。”
秃子兴奋劲丝毫未减,急切问道:“谁有一分钱?我也试一下,看掰得断?”明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分镍币递给他。秃子先是模仿着叫街的样子,三个指头捏来按去,使尽了力气那镍币无一丝儿变形痕迹。秃子燥了,用两只手掰。哼哧哼哧地用力,放到手心看,镍币依然平展如新。秃子很生气,把镍币递给狗娃,说:“你劲大,你试试。”狗娃不接。说:“我才不丢那人哩。”
马碎牛自言自语:“天生好指力为啥偏偏去叫街?就是练个单指钻砖,像兴平老杜一样,摆个摊子也能挣几个钱;偏要做这残忍勾当?今天有会,人多,还有人给钱;平时街上没有几个人,他咋活呢?”
赵俊良也迷惑不解:“是啊,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