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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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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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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五陵原》连载

第三十四章 锋芒毕露

天慢慢黑了下来,半拉月亮撒下暗淡的光芒。戏台前坐满了人,周边的小商贩点亮了瓦斯灯,细长的灯管惨白地吐着半尺长的火舌。照亮了摊位上诱人的食品也照亮了通向露天戏场的道路。瓦斯灯丝丝响,环绕在周围,就在看戏人的背后,与舞台上那盏明亮的汽灯共同组成了一幅众星捧月的美丽画面。

一个类似夜市的晚会开始了。夜间赶集,世间独一无二。凉风扑面,燥热之气已退,人们看上去比白天更亲切也更精神。来来往往的人们左顾右盼,碰面时的招呼声格外亲切。孩子们更加兴奋,野狗般追逐打闹。正玩的高兴,猛然被大人一把抓住,接着就是粗暴的呵斥和巴掌打在屁股上的劈啪声。秃子感慨地说:“这个世界就是大人们的时世。大小事都是他们说了算,钱也都在他们手里。在家里称王称霸,不用上学还能打娃。我真盼着早点长大,也大声说话大声骂娃、也神气地给腰里别上一个旱烟袋。

狗娃骂道:“你得是还想下一窝碎秃子呢?”

怀庆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时世都在变哩。说不定等咱长大了,那会儿娃又红火了。”

秃子说:“娃们再红火,钱也在大人手里。”

赵俊良笑道:“钱在谁手里是一回事,钱花到谁身上是另一回事。拿市上来说,财政局管钱,但花钱的却是政府;各家都是女人管钱,但花大钱时却是男人拿主意。至于以后会不会出现怀庆说的碎娃比大人红火那样的社会,我说不准;但即使大人真的把钱花在了娃身上,那也是哄着娃们去按大人的理想奋斗呢。”

六个人漫无目标地走动。狗娃忽然停下不走,向南一指,激动地大叫一声:“看!猪头肉!”六个人紧走几步围了上去。

一张红油亮的猪脸作为招牌平展展摊在案板上,空洞的眼眶控诉着生命的不公。一把油腻的短刀正在飞快地将一叶紫红色猪肺切成一指宽的条索。

狗娃豪壮地问:“多钱一斤?”

那正在切猪肺的肥头大耳的壮年人看他们一眼,高声答道“猪头肉一块,猪肺八毛,其它下水九毛。”狗娃回头问:“吃啥?”

秃子要吃猪脸,怀庆说要吃猪肚,明明想吃猪心,马碎牛嘴馋那槽口的肥肉,赵俊良想吃肝。问过一遍后,狗娃说他想吃猪大肠。

卖猪头肉的人红光满面。他越听越高兴,笑眯眯地频频点头,极有耐心地听完了六个人自报的钟情部位,连奉承带打趣:“还是娃们有眼光:会吃。啥都尝一尝才是吃肉的行家。不过,一挂猪下水快让你们吃全了,呵呵。”

马碎牛问明明:“咱还有多少钱?”

明明说:“还有八毛五。”

卖肉的胖子听到他们只有八毛五分钱略显失望,但还是热情地说:“八毛五我也要让你们吃好。我把你们每个人喜欢的部位都切上一些,凑够一斤。不收一块,也不收九毛了咋样?”秃子惊喜,殷切地望着马碎牛,希望他迅速肯定这个十分有利的交易。

马碎牛正自犹豫,旁边卖蜂蜜凉粽子的黑瘦汉子的吆喝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这人利用他们说话的间歇,用充满诱惑的声音一再提醒:“蜂蜜凉粽子剥开了。看呀,四川的江米陕北的红枣,河滩的棕叶洋槐花的蜂蜜。不粘牙不要钱,不甜到你心里倒找钱。不吃你后悔一辈子,吃了你记我一辈子。一毛钱一碟儿,又凉又甜,花钱不多,吃个新鲜。一毛钱就能连吃带喝——吃江米粽子陕北大枣、喝洋槐花蜂蜜咧——”

卖猪头肉的小贩怒目而视。卖蜂蜜凉粽子的却视而不见。马碎牛左右为难。其余五个人吃肉的决心受到干扰,左右权衡,人人都割舍不下。

赵俊良提醒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马碎牛说:“这会儿还说啥鱼与熊掌呢!一个猪头肉和蜂蜜凉粽子就把人整的左右为难,再加上鱼和熊掌,咱就得卖裤子。”

怀庆阴阳怪气地说:“当事者迷。”

马碎牛问他:“那你说咋弄?”

怀庆说:“少数服从多数。”

秃子说:“不妥!干脆一人一毛四,把钱分了,谁想吃啥就买啥。”

明明强烈反对:“你账算到清!一人一毛四,你出了多少钱?吃琥珀糖以前咋不分钱呢?说话不脸红。”

怀庆也说:“咋能分钱呢?俊良一个人就拿了六毛钱,把钱均分,对俊良不公平。”

秃子争辩说:“合到一块就公平了?还不是吃他的钱?平分现钱和平均吃肉有啥区别?”

三人说着就吵了起来。卖猪头肉和卖蜂蜜凉粽子的小贩见状火上加油,分别高声吆喝起来。

“快看呀,猪头肉往出渗油呢!”

“不着急,蜂蜜凉粽子越放越汪、越放越甜、越放越好吃,多看一会儿都是福分。”

赵俊良看到明明伙同怀庆和秃子吵了起来,两个商贩又火上浇油,周围又迅速聚过来看热闹的人,连忙制止说:“都不要吵,听我说。”

马碎牛吼道:“都悄着!听俊良的。”

赵俊良说:“我不主张分钱,钱放在一起就是大家的。既然在猪头肉和蜂蜜凉粽子之间难以抉择,那就每样东西都买一些尝尝。”

秃子怒气未消,抢白道:“钱不够!”

赵俊良说:“按原先的想法是不够。但如果买上三个粽子把它分开装在六个碟子里,不是人人都有了?剩下五毛五分钱,称上六两杂碎总可以吧?那也刚好一人一两呢。”

五虎将高声叫好,甚至那两个暗中较劲、争抢生意的小贩也暗自佩服。俩人立刻手脚麻利地操作起来。卖蜂蜜凉粽子的还故意将盛蜂蜜的大碗敲的当当响,用一把小圆勺把蜂蜜高高撩起,再倾泻而下,让蜂蜜形成一条细线,在冰凉的粽子尖上一圈一圈地盘旋而下,嘴里说道:“让娃们吃美。”卖猪头肉的斜他一眼,毫不示弱。他一声不吭,明明称够了六两,还要抓起一大把碎肉丢了进去。把六个人高兴地不知是先接粽子碟儿还是先吃猪头肉。

马碎牛说:“都不要着急,听我安排。先吃猪头肉,把猪头肉的香味品过了,再吃蜂蜜凉粽子。要是先吃蜂蜜凉粽子后吃猪头肉,嘴里太凉、太甜,猪头肉就不香了。”

卖猪头肉的小贩一边操作一边问马碎牛:“分成六份还是合在一起?”

秃子抢道:“合在一起!”

马碎牛急忙更正:“分成六份。”

赵俊良试探性地建议:“还是合在一起吧?”

马碎牛态度十分坚决:“不行!一定要分开。这几个人虎狼一样的吃品,那能轮到你沾口?说不定连我的都没有。”卖猪头肉的小贩听罢,把所有的杂碎肉平摊在案上做出一个圆形,啪啪啪三刀就把那堆肉均匀地分成六份。

马碎牛看后佩服地不得了,说:“还真挑不出那一份大些。”

卖猪头肉的小贩就有些得意,他把六份杂碎包成六个小包一一递出,建议道:“我这猪头肉跟别人家做的不一样,是用二十七种调料煨出来的。更独特的是,它偏偏是在吃了凉东西以后再吃我的猪头肉才提味。你要是不信就试一下:先把肉吃上一半,然后再吃隔壁的凉粽子,回过头把剩下的肉再品一下你就知道了。我敢说,你一辈子都想这样吃。”

众人大喜,立刻付诸行动,一眨眼就吃了个净光。

马碎牛惊奇地说:“还真是这么回事:越凉越香。”

怀庆说:“热的时候也香。”

五虎将赞不绝口,一些看热闹的人禁不住诱惑也纷纷买一些猪头肉,随后再端上一碟蜂蜜凉粽子就着吃。忽然之间,这里的生意红火起来。

卖蜂蜜凉粽子的有些难为情:“大哥,对不起。”

卖猪头肉的小贩平淡地说:“没啥。作生意就是这样,相帮才能互利。”

“琥珀糖吃了,猪头肉吃了,蜂蜜凉粽子也吃了,钱也花完了;除过看戏,啥也弄不成了。”望着周围一家挨一家饮食摊位上那些形形色色诱人的瓜子儿、洋糖和五香花生米,狗娃心有不甘。

秃子却很乐观:“咋啥也弄不成?戏开演还早着呢,在周围逛上一圈,把那些还没吃过的东西挨个看一遍,过过干瘾也是好的。”

“就你没出息,”怀庆说:“知道不,干瘾越过越难受。”

没钱了。但他们并不急于离开这充满诱惑的场合。六个人毫无目标地走动,走在密不透风等待看戏的人群后、走在那半月形包围着露天剧场的小吃摊前。戏还没有开场,这个介乎于精神享受和物质需求之间的中间地带人头攒动、人来人往,到也热闹。六个人无所事事地欣赏着眼前的热闹场景。

少不更事的儿童拖来了长辈,缠着闹,一边抱着大人的腿摇动,一边看着灯下的食品。也有兴高采烈举着糖葫芦真情炫耀或是欣喜地剥着水煮花生米的,那笑容灿烂而幸福。

夜晚的大会依然宏大绚丽,赵俊良设想:此刻如果能站在高高的崃头上观看,那夜市一定更加美丽。

凉爽的西风吹去了暑气,一些白天难得出门的妇女络绎不绝来到会上;经过一天的劳碌,爱听秦腔的男人也结伴出门;逛夜会的人越来越多。人们见面时相互问候,有惊喜有客气,有玩笑也有调戏。但那神态却都是真诚的、亲切的和不越界的。男人们诙谐地开着玩笑、议论着当晚的剧目,女人们拖儿带女,问候着每一个遇到的长辈,不失时机地赞美着同龄妇女的精神状态却留意着对方的服饰。整个会场呈现出一派温馨平和景象。

打了两个来回后,马碎牛不再走动。六个人毫无目标地观察着逛会人悠闲的身影,被动地聆听着生意人洪亮的吆喝声,一个个倍觉无聊也都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百无聊赖之际,南边商贩的吆喝声突然响亮起来,马碎牛警觉,扭头向北,幕布后边的舞台上有人影晃动,而舞台前拥挤的人群也已经饱和密实的像大缸里新发的豆芽菜。

人群在骚动。马碎牛提醒大家:“开锣了。”

赵俊良被眼前这一切迷住了。他欣赏农村这种张弛有度、古风尤存的生活,他爱这些淳朴有趣的伙伴,他甚至觉得以前住在城里埋头于紧张的学习是虚度年华。这里夜晚的微风比城市凉爽,天上的星星比城市的明亮,人也比城里人活泛。城里人的生活受钟表控制,节奏力求精确、快捷;而农村人的日常生活甚至并不完全按照太阳的运行劳作;它更加自然、随意。城市如果是一个刻板的几何图案,那农村就是一幅水墨山水画。这里北有轰鸣奔涌的泉水,东有波光粼粼的溪水和古香古色的小桥。水渠两岸的绒线花树散发着香甜的气味,道路两旁的古柳随风摆动;这一切都是在城市看不到的。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大脑不再紧张了,松弛的无力、松弛的空无一物。。

突然,戏台上爆发出清脆而急促的边鼓声。赵俊良毫无思想准备,顿时打个激灵。密不透风的边鼓声使他振奋,清脆而响亮的边鼓声使他激动;他立刻意识到,他就要听到闻名已久的“哑柏红”的声音了!

边鼓声同样吸引了看戏人和逛会人,戏台前刹时安静下来,一些正在逛会的人纷纷涌了过去。

正当赵俊良沉浸在那犹如千军万马般激越有力的边鼓声中时,那不大的幕布后边传出一声韵味深长的叫板:“啊——”这声音一波三折、后调高扬,听的人浑身一震!这声音激扬高亢,犹如一瓢净水,从头顶猛然倾泻到全身,使人清心洗髓。赵俊良血液沸腾,产生了一种恨不得立时披挂上阵或奋笔疾书的冲动。他兴奋的有些战栗,想不到农村的一个自乐班开场前的一个叫板竟能对人产生如此大的心灵震撼。就在他隐约间猜到了是谁发出这种摄人魂魄的声音时,马碎牛大叫一声:“哑柏红!”

仰慕已久的“哑柏红”终于登场了!

马碎牛叫声未落,六人箭一般向北跑去。随着哑柏红试嗓子的一声传遍四野的长啸,激扬的板胡声也尖锐地响了起来。紧接着,二胡、大锣也相继奏响。戏台前的嗡嗡声霎时间销声匿迹。

跑动中五虎将调整队形,赵俊良被马碎牛强行拖了进来。狗娃在前,马碎牛在后,中间夹着四人形成一条直线——确切地说,更像是一柄钢锥。

冲到人群跟前,狗娃侧着身子见缝就钻,见成人就硬挤,见碎娃就推到一边。紧跟后边的怀庆把两只手搭在他的肩头,集两人之力锐不可挡。赵俊良担心如此蛮横凶狠难免与人冲突,打着趔趄频频对两边的人陪笑脸。看得出来,这种跑动中排出的队形和挤向戏台前端的恶劣手段显然是事先约定而且是实践过多次并被反复证明是有效的。赵俊良虽然紧张、但也不由自主向前跑——马碎牛就在身后,一边跑还一边用手推他的后背。这只蛇不像蛇、蜈蚣不像蜈蚣的队伍一路上疯狂掘进,少不了遭人污言垢语、推推搡搡。但狗娃并不理会不绝于耳的辱骂和来路不明的拳脚,他不节外生枝,只求坚定不移地达到目的。

前边都是些碎娃了。

狗娃像一疙瘩飘石,嗵地一声坐了下去,根本不看坐在了啥地方,也不管是否坐在了别人身上。后边几个人学着样儿,一个个蛮横地地就地一坐,把几个早已坐在歪槐树上的男孩挤的东倒西歪,避到一边。

马碎牛瞪起眼,威胁地瞅着左右两边男孩,心满意足地出了一口气:“看戏。”六个人随即安静下来。

幕布上映出一个古装的皮影男子,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各类乐器急促地演奏着冗长的过门,后台传出了笑声。

赵俊良悄声问:“能不能看看‘哑柏红’?”

马碎牛说:“那还不容易!走——秃子,看着地方。”说着话站起身来,一手拉起赵俊良两人就钻到戏台下的一角。伸手把黑布围子掀开个缝儿,扒着台边向里张望。

里边坐着六个人,其中一个是大队长。此刻正笑眯眯地跟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说话。马碎牛小声说:“这人就是‘哑柏红’。”赵俊良只能看到“哑柏红”侧面,让他颇感意外的是,“哑柏红”一身装束居然和戏台下的农民一模一样,从他身上丝毫看不出任何艺术家的风采。他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充满了韵律。虽然侧身对着幕布,却过上一会儿就把贴着幕布的皮影挪动一下,表示那是个活人。戏台后边放着两个木箱子,上面坐着四个人,专心地演奏着手里的乐器。两侧棚着木板,上面摆满了牛皮制作的灯影人。看得出,这里空间狭小、十分拥挤。

马碎牛说的不错,只有大队长和“哑柏红”抽着纸烟,但却实在看不出他们有炫耀的意思。

马碎牛借着强大的乐器声作掩护,悄声骂道:“你大那个驴仔蛋,抽着队上的纸烟,坐在‘哑柏红’沟子后头看戏,把你狗日的都能美死!”

赵俊良小声说:“他是你本家大伯呀,你咋能骂他?”

“他狗日是大队长,成天欺负我大。”

“我咋觉得他俩关系不错?”

“那是装的。当个村干部,就觉得高人一等。”

“那你大是小队长,也算村干部呀?”

“不一样。大队干部不下地。我大和社员一块下地劳动,干活时比社员出力都多;他就不同了,啥都不干还拿全村最高工分——见一个日头十二分工!”

“为这事你也不应该骂他呀?”

马碎牛恨恨地说:“六一年那会儿,队上穷的要怂没蛋,社员都没心种地。反正地是队上的,穷也不是穷一家,大家就消极等死。有天晚上‘狼剩饭’到我家来了,说是来和我大谝闲传——这狗日只要到我家谝闲传就没好事——他说外县一些偏远村子悄悄把地分了,走回头路搞单干,农民种田的积极性空前高涨。说了一大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落后话。我大就激动地坐不住。说:好,咱也把地分了,自家种自家的地,穷也罢富也罢,不连累旁人,总比集体等死强。狼剩饭把我大煽火的差不多了,撂下一句‘这事上边不支持,发现了可能要查办’的话就走了。我大瓜的就跟李师种的瓜王一样,他到处宣传,秘密联络,还悄悄在一队试行。‘狼剩饭’装没看见,平时就不到一队来。等秋粮一收,嘿,家家都是囤满仓圆。后来不知道是那个狗日的告到了公社,刚好县上又发了个文件,说是要批判资本主义单干风;我大就撞了南墙。好在公社对这事并不认真,雷声大、雨点儿小,只是免了我大的小队长,强迫把多打下的粮食卖了公粮了事;要不然,非把我大逮了不可。公社干部也是官官相卫,只把‘狼剩饭’叫到公社问责。‘狼剩饭’眼瞪的多大的撒谎,说他啥都不知道、啥都没发现,还惭愧地落眼泪,说出现这样痛心的事是他工作失职,是他辜负了党多年的培养。从公社回来后他召开全村干部会,批评我大是‘原则性错误’、‘是阶级立场有问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一串串杀人不见血的狠话。把我气的当时就想抢一把杀猪刀------我大鳖的一声不吭,只是蹲着抽旱烟。批评完我大,这狗日晚上又到我家来了。一进门见了我还笑嘻嘻地问:‘碎牛牛,长了没?’我就没理!他毫不脸红地进了窑就把他那旱烟袋戳进我大的烟包,一边叹气,一边还让我大给他点烟,说什么‘我也是违心批评你’、‘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那些两面派的话。把我气的当时就想冲进窑骂,我妈拦我,说:‘你还碎,不懂事’——我再不懂事还认不清个两面派了?”

赵俊良看得出来,马碎牛对大队长积怨很深,而且这种怨气并没有因为时间推移而稍有消弱。他想劝马碎牛,让他多一些宽恕心,还没张口,却听见马碎牛恨声恨气地说:“你看着,我早晚当一个更大的官,把他狗日的撤职查办!”

“哑柏红”转过身来。马碎牛脸上的阴云一扫而光:“开演了。”拉着赵俊良急匆匆回到了座位。

又是一声长啸!戏台下忽然就静的出奇,只有隆隆的泉水声传进耳朵。那个站在幕布后的皮影一个后空翻不见了,雪白的幕布显得空旷、深远,隐约间是一个宏大的战场。一个肩头插满小旗的将军突然跃上屏幕,做了几个显示英雄气概的抡胳膊踢腿的动作后铿锵言道:“呔!在下薛仁贵,乃大唐兵马大元帅是也!我主唐王近日得报,说那高丽盖苏文犯我疆土,掠我百姓。天子震怒,群臣激愤,命我点齐十万大军,前去辽东征讨。小——喽罗!”幕布后就响起了一片“有”的声音。薛仁贵方天画戟一举,高声叫道:“随某征东走——呀——”幕布后又响起一片“呵呵呵呵——”的兵强马壮的呼应声。

赵俊良终于明白马碎牛为什么对“哑柏红”如此钟情。仅仅几句道白就显示出“哑柏红”流利的口才。他声音洪亮而富有磁力,吐字清晰而缓急得当。他的声音有一种魔力,其轻重褒贬贴切地让人陶醉。

赵俊良问:“碎牛,他咋还不说唱啥戏呢?”

“你咋没听明白?都告诉你了,是‘薛仁贵征东’。”

后台响起了悠扬的板胡声。赵俊良虽然不懂戏剧,但他知道,悠扬舒缓的乐器声后必然是冗长而缓慢的唱腔。他偷眼看马碎牛,发现马碎牛已经陶醉在玄板腔那荡气回肠的旋律里了。

大戏开演,屏幕上一会儿出现唐王,一会儿出现薛仁贵,终于出现了反派角色盖苏文。那盖苏文的形象丑陋而凶恶:圆鼻头、暴突眼,火红的胡子刺向前方。当他挥舞大刀、前劈后砍之后,杀气腾腾地说:“小鞑子,兵发中原,走呀——”后台又一次传来“呵呵呵呵——”的呼应声时,赵俊良笑了。多么熟悉的道白啊!这是马碎牛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再看马碎牛,发现他身体微微摇动,眼睛眯成一条线;一种发自内心的笑容洋溢在脸上,看上去像一个傻笑的醉汉。他的喉咙里有一种低沉的回响,一会儿悠扬,一会儿断续。再看其他几员大将,发现他们一般如痴如醉,其沉迷的程度丝毫也不亚于马碎牛。

起风了。跌宕起伏、轰轰烈烈的故事情节已近尾声。“哑柏红”的道白随风变幻,忽而清晰,如在耳畔;忽而飘忽,似有似无。薛仁贵正在与盖苏文作最后的较量:方天画戟一戳一拉、雪花大刀连劈带砍,忽而起跳、忽而换位,两人杀得难解难分。忽然,赵俊良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紧接着看见从戏台后边冒出滚滚浓烟。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猛听得马碎牛大叫一声:“着火了!”随即一纵身站了起来,冲向后台。

战斗最终由唐朝取胜。薛仁贵在最后一博中用方天化戟向怀里一拉,盖苏文的头就落在地上。但盖苏文的尸体却一晃三摇并不倒地。一股青烟从他的脖腔冲天而去。在空中化出一个人形,大声叫道:“盖苏文一转苏文涛。二十年后某再来!”全本的戏结束了。

后台浓烟瞬间变小,不料明火呼地从背后扑了上来。那时盖苏文的头还没有掉,两人正在走马灯似的换位。“哑柏红”的嗓音在浓烟冲上戏台时就变了,当后台的火光大过灯光,映的幕布发红时,盖苏文的头才被薛仁贵砍于马下。“哑柏红”并不理会,只是认真演他的戏。后台的扑打声越来越大,只有一个板胡在伴奏。

马碎牛敏捷的像豹子,赵俊良只看见一团黑影一闪而过,眨眼间,马碎牛早已翻身上了戏台。他手疾眼快,一把撤下布围子,浓烟滚动、左右散去。眼光一扫、两手一抄一抱,将所有放在搁板上的皮影揽在了怀里,回头一看,“哑柏红”还在不慌不忙地说什么“盖苏文一转苏文涛”。马碎牛大叫一声:“着火了!不唱了!”“哑柏红”回头看他一眼,看到他抱着全部皮影,放心地说:“你先走。”转过头去不慌不忙说他的“二十年后某再来”了。

赵俊良紧随其后吃力地爬上后台。明火在侧、浓烟滚滚,正不知如何是好,马碎牛瞧见了他,猛然将皮影塞进他怀里,大叫一声:“快走!”转身去扑打明火。

赵俊良慌忙转身,正要往下跳,朦胧中看到三个乐手和大队长都在奋不顾身地用衣服扑火,大声喊道:“干柴烈火是扑不灭的!赶紧把东西往下抬!”乐工如梦方醒,急忙去抬木箱。不料大火借着风势,猎猎呼叫从后台反卷上来,正在低头抬木箱的两个乐手猝不及防,头顶上那一寸来长的花白头发“吱”地一声怪叫,顿时凝结成沥青般的黑疙瘩,脸也被熏黑了,看上去像西游记里描写的妖怪。两人大叫一声:“哎呀”,手一松就向后闪;明火顿时就从两侧扑了过来。赵俊良心想:完了,救不下这几个木箱了。动念间,猛然看见一个壮年汉子两步助跑、猛虎一样由东侧跃上戏台。他穿过火幕、冒着浓烟,一弯腰,抓起一个木箱甩到台下,台下就有人嘿地一声接住。飞身冲上戏台的人并不理会大火烤焦了衣服,只是低头抢救戏班的行头。烟火中看不甚清,只见他动作敏捷、力大惊人,戏台上大大小小的东西被他杂耍般丢了下去;匆忙间又见他一把扯下了南侧的幕布,又利索地摘了挂在头顶的汽灯,把这两件东西往“哑柏红”怀里一塞,转过身又去抢救其他物品。赵俊良顿起敬佩之心。那人扭头,赵俊良意外地发现竟是习相远!再看下面接箱子的人,居然是油灯!习相远看到赵俊良发愣,又瞧见他怀里的皮影,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凶狠地叫道:“发啥瓷呢?还不下去?”赵俊良这才发现眼睛在流泪,身上有好几处被火烫的火辣辣地疼。但他不敢往下跳,担心落地时毁了怀里的皮影,扫视一眼,不顾一切穿过火墙,估摸着楼梯的位置,东倒西歪地跑了下去。到了地面,他大口喘气,摇摇头,强挤几下眼睛,急忙用袖头擦过,迫不及待地回头去看台上。

烟火笼罩的戏台上依然人影闪动,但已经分不清是谁了,只知道是马碎牛和习相远以及几位乐手在抢救财产。火焰中不时地有乐器和日用品飞出,台下五虎上将和油灯就手疾眼快地接着。

大火迅速蔓延到南侧梁柱,围观的人越退越远。梁柱间虽然还有人晃动,但火光中还是有人跳了下来。

赵俊良焦急万分!马碎牛的安危让他心急火燎,身旁有人吼道:“让开!”赵俊良不及回头忙一侧身,只见可继提着一只大木桶,奔牛般冲到台前,两臂一举,一桶水就箭一样冲进火中。那水离桶之际,可继早已转过身去,提着空桶就奔了旁边水渠。成百观众束手无策,只是焦急地喊叫。家在附近的人拿着大盆小桶汲水灭火;一时间火势略有减弱。待“哑柏红”拿着薛仁贵和盖苏文两个皮影不慌不忙走下台时,大火瞬间吞噬了整个戏台。天空被映红了,一些夜晚出现的带翅昆虫在飞越火头时瞬间化成光点,连同烈炎腾起的一些可燃的碎屑在空中形成灿烂的光线,像流星雨。

马碎牛最先跳上戏台,抢下了心爱的皮影,他已经不紧张了。不料一股滚滚浓烟直扑脸面,顿时熏的他眼泪长流。这才意识到,太靠近那些熊熊燃烧的梁柱了。他猛劲挤眼,再迅速睁开,不管眼前是啥东西,抓住就往下扔。他相信他的伙伴,相信那些和他一样被称做五虎上将的马跑泉弟兄。火光闪动中,他还看见秃子身手灵活地弹跳,眼明手快地接着自己扔下去的东西。马碎牛甚至还笑了。身旁有好几个人,他并不关心这些人是谁,只知道他们也是和自己一样的救火人。

脚下木板那并不严密的缝隙中冒出半尺高的火焰,一条条伸缩着分割了戏台——远离梁柱也不安全了。

“哑柏红”镇定自若地走下戏台时,马碎牛本可以和他同时下去。但他看到“哑柏红”在戏台西边,转身想从东边跳下去。大火已经烫的人无法忍受,尤其是脚下板缝中的明火,已经多次烫疼了马碎牛那赤裸的脚踝和小腿。周围已经空无一人,空气中弥漫着的青烟再次熏的他流眼泪。就在他鼓起浑身劲力、准备纵身一跳逃离火海时,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呻吟。他当即止步,来不及多想,迅速蹲下身子,强睁着被浓烟熏的流泪不止的热辣辣的双眼寻声找去,隐约间看到地板上躺着一个人。那人很可能是被浓烟熏倒了,要不是一只袖子着火,烫醒了他,发出微弱的呻吟声,说不定就此葬身火海。

马碎牛没有时间确定此人身份。他闭着双眼,抓起那人的两只胳膊往背上一抡,纵身就从大火中跳了下去。戏台似乎经不起他猛力一蹬,随即在火光中坍塌、焚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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