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布关中道的深沟大壑大多十米多宽、二三十米深,上宽下窄、密布植被。其走向均为南北,且南宽北窄,与秦岭北麓的山沟相对应,共同营造了关中道的地势地貌。从空中向下看去,密集地像汇聚渭河的毛细血管,这些密如蛛网的沟道清晰地勾画出远古时代渭河流域滔天洪水的浩荡气势。但它们的指向却是明白无误:越靠近关中道就越宽越深,真正到了一级阶地,他们宽阔浩荡的身姿忽然在头道原下踪影全无。老人们说,今日的关中道其实就是远古时代的河床。
马碎牛和他的伙伴快步向西,与赵俊良的距离越拉越大。
百米外横着一条水渠,它高出地面大约两米。在水渠和沟道之间是不久前刚刚翻耕过的一小片开阔地,零星生长着一些刚冒头的嫩草。
走进开阔地,马碎牛和他的伙伴加快脚步冲锋陷阵般越过了两米多高的水渠,背影一闪不见了。
赵俊良并不在意是否能跟得上他们,他只求大方向不错。他慢慢走到水渠边,饶有兴趣地观察这在城市里永难见到的灌溉工程。它高大浑厚,向北不见尽头。侧坡看去,坚硬的黄土似乎是一层层夯起来的。密实的土面上只有几株营养不良的小草半死不活地缀在上边,经昨夜的雨水滋润后有了些许生气。
一阵强烈的腹鸣打断了他观察的兴趣。他苦笑。恰在此时,忽然听见水渠另一边传来青蛙的叫声。起初声音很小,显然是在受到某种惊扰后经不起禁声的折磨而做出的一次对周围环境的冒险试探。但蛙声很快恢复正常。一只声音浑厚的青蛙在偏南一点的地方叫着,而另一只声音稍嫌稚嫩的青蛙则在偏北的位置呼应。另有几只青蛙夹在中间有一声没一声地咯咯唱和。显然,马碎牛他们已经跑远了,青蛙的叫声逐渐大胆而洪亮,每一个长声中间都夹杂着雄壮的咯咯的喉音。
天哪!这里居然有青蛙,而且是一个青蛙群;即使没有地软又如何?!书上说青蛙是保护庄稼的益虫。怎么办?捕猎还是放生?赵俊良陷入两难。文化的熏陶和知识的教诲此刻与残酷的现实交替折磨着他尚不完全坚定的信念。他倍受煎熬。青蛙在催命鸣叫,赵俊良倍感为难,他强迫自己沿着精心选择的思路顽强地说服自己。
是啊,作为益虫的青蛙是应该保护,但保护它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仅仅是为了庄稼吗?保护的初衷难道不是为了人类自身的利益?人类在忍受难耐的饥饿和猎杀几只并不会造成种群灭绝的动物之间,大多数人又会怎样选择呢?爷爷奶奶年事已高,他们在城里侥幸没有浮肿已是万幸。自己正在长身体,获得青蛙的营养,其重要性怎么估计都不为过。两年了,全家人都被“食”这个字折磨的痛苦不堪,亲情在痛苦中闪光却也时时面临残忍的考验,为了维持人类的尊严,猎杀几只青蛙真的过分吗?城里有人饿死了,还多次发生过抢夺食物的事件,难道此刻不正是作为低等动物的青蛙挺身而出、大义凛然地去为人类的苦难而光荣献身的最佳时机?
赵俊良很快说服了自己。他觉得作为人类的代表,跨越面前这道涉及道德良心与是非之坎虽然有些艰难,但猎取几只青蛙养命确实并不为过——尽管他的头脑深处对这个结论并不积极认可。
一旦跨越了心理障碍,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赵俊良小心翼翼靠近水渠,蹑手蹑脚地往上爬,爬几步后他停了下来。他担心自己的脚步声惊散青蛙。他也需要时间来谋划战术:如何才能切断所有青蛙逃生的退路。
环视周围,除过蛙鸣简直就是真空世界,赵俊良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脏在嘣嘣跳,他紧张了。血管里快速涌动的血液鼓胀的全身抖动,过度兴奋的神经让他觉得全身发软难以施展爆发力。他必须将这两种不合时宜的感受消除,以便使身体达到最佳状态。他不能失败。他不敢想象抓住青蛙后的激动景象,他也不敢想象当热气腾腾的青蛙肉端上桌时全家人惊喜的目光。
决不能辜负这天赐良机,该动手了!也许是太兴奋,赵俊良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身下的水渠晃动起来。更为可怕的是,此刻却不合时宜地出现幻听。他更加不敢贸然翻过水渠;虽然他的头已经和水渠顶端处在同一高度。
一阵“咯咯”的鸣叫声后,传入耳中的蛙鸣似乎成了邻里间含糊的对话。
浑厚的声音叫道:“呱——娃——,我娃。我娃——白。”
稚嫩的声音似乎在回答:“呱——,我娃。我娃——黑。”
浑厚的声音又说:“呱——娃,咱俩换了、咱俩换了。”
稚嫩的声音断然拒绝:“我不!我不!”
赵俊良猛然摇头,他希望摆脱这无稽的幻听。果然,雄壮青蛙鸣叫声又恢复成正常的呱呱声音。赵俊良苦笑,他深深地知道,在刚才那种迷乱的精神状态下,要想抓住青蛙简直是异想天开。他庆幸自己恢复了冷静。但好景不长,那折磨他的幻听又出现了。
“瓜——娃,瓜娃!”
“不瓜不瓜!”
“说啥说啥?”
“瓜娃颡大,颡——大。”
他被这种神奇的声音刺激的忘乎所以,他甚至怀疑在农村神秘荒野之处,这种神奇的事情就应该出现。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冲动,一跃而起冲上水渠,一步大跳就跨了过去!其爆发力之强猛以及超常发挥的敏捷程度是在体育课考试时都难以达到的。
他借着惯性冲下对面斜坡,瞪着车灯一样雪亮的眼睛贪婪而紧张搜索,但他看到的却是马碎牛五人枕着双手、架着二郎腿躺在水渠周围嘲弄的笑容。看到赵俊良贪婪急切的模样,五个人哈哈大笑。秃子还故意捏着并不明显的喉结“咯咯”两声,奸笑道:“瓜——娃、瓜娃。”
赵俊良收不住脚步,踉跄着从马碎牛和秃子之间冲下渠岸。五人见状,收起笑容一跃而起包抄上来,恰在赵俊良止步时将他围在中间。
马碎牛抢上一步一把夺过他的竹蓝,随手丢在一边,先骂声:“瓜怂闷种!”紧接着大喝一声:“拿下!”面容冷峻的男孩和那个腼腆的像大姑娘一样的高个子男孩同时豹子般跃起,两人突然从两边夹攻抓住他的肩膀、胳膊。赵俊良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两个面相温和的男孩,动起手来是那样的迅雷不及掩耳、那样的果断无情!还没闹明白是咋回事,两条腿就被两人一边一个用腿缠住,使个“麻花缠”的摔跤动作,赵俊良丝毫动弹不得。两个人夹着他,面对着马碎牛等候发落。
马碎牛满意地点头,抬眼问他:“知道五虎上将麽?”
赵俊良只觉得身旁那两个缠着自己腿的家伙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两条麻杆般的细腿上,不但丝毫动弹不得,甚至觉得两条腿马上就要被压断了。
急忙回答:“知道。”
“都叫啥?”
赵俊良的回答力求简短:“关张赵马黄。”
“行,还不太瓜。朕来问你:知道马跑泉五虎上将麽?”
赵俊良具实回答:“不知道。”
仿佛就在等着这句话,马碎牛大声叫道:“好,今天就让你知道。”说完,使个眼色,那两个男孩会意,约好了似的腿上同时用力向前一挑,赵俊良忽然就两脚离地,仰面朝天摔在地上。那两个人并没有因为他摔倒而停手,反而分别压住他的双肩和两只手,抬起面孔静止不动。
赵俊良吓坏了,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他忽然想到无意中展示过铅笔刀的锋利,引起马碎牛注意,也许他们是觊觎自己的铅笔刀?急忙说:“铅笔刀送给你,不要欺负人。”马碎牛背着手走到跟前,伸手从赵俊良的裤子口袋里摸出铅笔刀,拉开后用大拇指篦过刀刃,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好险!差点把这件武器忘了。铅笔刀不错,但我不要,只有你们叫花子才伸手要别人的东西。”他捏着刀尖一甩,那刀子就呼呼旋转着飞了下来,“嚓”的一声插进赵俊良耳边的土里。
赵俊良惊的魂飞魄散!回过神来更加奇怪:压着自己臂膀的两个家伙为什么还不放手?难道他们还在等待马碎牛下一步的指令?难道后边还有更为可怕的行为?马碎牛满脸坏笑,看一眼赵俊良,嘿嘿一声,再看看他的同伴,最后把目光定格在赵俊良的两条腿上,面色突变,毫无征兆地高叫一声:“脱!”刚才还站在马碎牛左右两侧看热闹的另外两个面相凶恶的男孩猛扑上来,被马碎牛叫作秃子的男孩手脚麻利地解下了赵俊良腰里的皮带,奇怪地看了一眼这个不曾谋面的束腰怪物,随手丢在一边。两人拽着裤腰一拉,“唰”地一下外裤就褪在了脚脖子处;顺手一撤,裤衩也被拽到了小腿上——赵俊良腰部以下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赵俊良顿觉脑子“轰”地一声巨响,险些失去知觉。他又羞又怕、又怒又气,惶恐万分地想呼救,但却深信获救的可能性为零。这里的环境是事先选好的,即使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到。他恐惧极了,但绝望的情绪却让他的身体莫名其妙地彻底放松下来,像一条遇见老虎后软瘫的羊。
那皮肤黝黑、块头很大、粗鲁莽撞的家伙两只大脚踩在赵俊良两脚之间的裤子上,紧逼着的他两条瘦腿让他动弹不得。马碎牛弯下腰来,目光只在赵俊良两条腿上扫来扫去。他仔细观察赵俊良的小腿、大腿,伸出一个手指头戳了戳大腿上的肌肉,又戳了戳小腿上的肌肉。神色茫然抬起头来,迷惑地问身边的伙伴:“咋回事?他咋一点也不浮肿?不是说城里人个个都浮肿吗?”其他四个男孩也认真看过赵俊良的腿,分别模仿着马碎牛的动作在赵俊良的腿上戳来戳去,在确定他并不浮肿后也是茫然不解,随即就对他失去兴趣。唯独头上有斑秃的男孩却转移关注目标,一脸怪笑,邪恶地对自己的伙伴说:“人都说‘川四两、陕半斤,河南的家伙斤打斤。’我看他这三大件也不见得比咱大。”其余四人就笑。也许是贪顾听话,几个人手上的劲道松了许多。赵俊良猛然一挣,甩开他们的手,一翻身坐了起来。那个踩着他裤子的男孩就势退到一边,赵俊良急忙提上裤子站了起来,找回了自己的皮带系上。当他拣回自己的小刀时,背对着这群农村孩子,眼泪抑制不住地流淌下来。
赵俊良格外伤心,他把他们看作是自己未来的朋友。
他心情灰暗到极点。然而他又愤怒到极点。望着杳无人烟的原野他想大哭一场;想着背后几个狰狞强横的男孩他却强忍悲痛。他不能示弱,那样他们会更加看不起他。一旦他们认为他懦弱可欺后形成习惯,有可能会常常对他施以暴力。他甚至对于刚才不由自主流出的眼泪也认为是一种耻辱。他立刻擦掉了它们。
他想给他们讲“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却深知那结果只能是对牛弹琴,只会招致更大的耻笑。他想告诉他们,文明比暴力更有力量;但却知道他们只会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并加以嘲笑。他们甚至会举出眼前的例子,现身说法来证明速效只能是暴力的成果。
他什么也没有说。心里沉甸甸地,胸腹间憋着一股怒气还憋着一股悲哀的凄凉之气。他无法将它们排遣出来却也不想让它们憋炸自己。他审时度势后想尽快离开他们,离开这个让他蒙受极大屈辱的地方。他强压下哀伤与委屈,转过身沉着脸严肃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
马碎牛不笑了,奇怪地看着他,说:“放心,除过秃子,我们没人想看你的牛牛子——我们都有。我们只是想看看你的腿。听说城里人饿的个个浮肿,那腿都是黄亮黄亮的,像黄蜂的肚子、像变色的猪板油。还听说你们腰肿的像碌碌,大腿肿的像面口袋。你就怪,腿细的跟麻杆一样——你为啥不浮肿?”
马碎牛询问时神情满是疑惑与真诚。他问话的语调平和而认真,倒像是在和赵俊良探讨一个让人迷惑不解的学术问题。
赵俊良闻言肺都气炸了。一场让人终生难忘的奇耻大辱仅仅是为了验证一个荒诞不经的传言!一次剥夺人身自由的暴力行为仅仅是为了满足对于道听途说的好奇!想到要和这种人长期相处,他不寒而栗。赵俊良不由得想起了城里的伙伴。他们讲道理、懂礼貌。尤其是他们都很尊重自己这个班长。佩服自己的学习成绩,喜欢听自己讲那些说古道今的故事。他满以为在乡下也一样会受到欢迎,没想到——赵俊良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后悔到农村来了。面对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农村孩子,以后漫长的岁月该如何度过啊?他自认并不是一个不讲理的人。如果他们好言询问,自己肯定会拉起裤腿让他们看,也会告诉他们,并不是每一个城里人都是得了浮肿病,那大多都是一些爱护孩子的家长长期节食的后果;还有一些人在饥饿的折磨下得了更为可怕的黑瘦病却是他们根本不知道的。
赵俊良猛然醒悟,离开自家窑洞对面的土坡,谎称这里有很多地软然后动手,是不想被人看见他们施暴和防止自己呼救。冒充青蛙把自己骗过水渠,是因为这里更加隐蔽,西边的冢疙瘩和东边高出地面的水渠使这里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小盆地。马碎牛突发号令,另外四人脱兔般行动,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地脱下了自己的裤子,速度之快甚至让自己的神经系统在受惊后应有的反应都跟不上,这一切都说明这次行动显然是事先预谋和精心策划的!
赵俊良认定他们是一群坏孩子。他们也绝不会是好学生。
他想尽快离开他们。拍了拍身上的土,整好了衣服,默默地捡起那被他们集体蔑视的小竹篮,强忍眼泪,把痛苦压在心底,平静地扫了他们一眼走了。那个叫秃子的男孩还在他身后抑扬顿挫地大声嘲骂:“大颡有宝,跟女子娃赛跑;赛跑第一,得个手表;手表打咧,把大颡气咂咧。”
赵俊良走的很平静,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直到这时他才体会到:忍受侮辱是多么痛苦,埋藏情感又是多么艰难!
当他走过马碎牛身边时,他感受到马碎牛奇异的目光。这目光告诉他:他虽然受到了侮辱,却决没有被轻视。
对屈辱的反抗,理智要比卤莽更能维护尊严。
赵俊良没有说一句话,但马碎牛却明显感受到千言万语的谴责;赵俊良的眼光平静柔和,但马碎牛却感受到了锐利的锋芒和空前的怜悯。赵俊良走了,但他从容的气度却使马碎牛狂傲的自尊遭遇到难以理解的撞击。他忽然觉得有些心虚,而那个来自城里的叫花子的形象却高大了许多。
但他还是觉得赵俊良的行为不合常理。
“县道娃就是怪,遇事不生气,遇事不还手。要搁我------”
也许才十点多钟?赵俊良还不具备根据太阳的位置来准确判断时间的能力,但此种技能却是他以后长期在农村生活中必须掌握和熟练应用的。太阳烤的人头顶灼热。瓦蓝的天空中几团巨大的白云凝聚在东西两端的天际。没有风,地面上的热浪氤氲如雾,一阵阵扑到赵俊良的腿上、身上、头上。
他需要时间思考,他慢慢地向北走去。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在赵俊良看来无异于就是一脚踏空,突然就堕入了深不见底的人间地狱。而马碎牛和他的那些帮凶就是地狱里的魔鬼、是抽掉自己脚前踏板直接把自己送进地狱的魔鬼。他不能让以后的生活像今天一样任人欺辱,他必须改变现状,他也深信自己有这个能力。
“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让爷爷奶奶知道。”这是赵俊良最担心的事。他不希望刚到农村就看到爷爷去找马碎牛的家长评理;他更怕爷爷奶奶放弃寻找马碎牛家长说理而默默地忍受下来。他也不能让奶奶在凄凉的生活环境下再为自己的屈辱悄然落泪。
“一定要维护自己的尊严。”赵俊良闲书读的太多,甚至被那些书籍熏陶的把尊严看得比生命都重要。
他感到孤独和悲凉。
爷爷奶奶爱自己,但再浓的亲情也代替不了友情。独处固然悠闲,但随之而来的寂寞却更加可怕。寂寞带来的伤害远甚于马碎牛的野蛮和自己所受到的侮辱。对一个热爱生命的少年而言,它才是第一敌人。要战胜它唯一的方法就是友谊。而现实环境中的友谊也一定要来自马碎牛和他的伙伴,除此之外都是空想。
“难道不复仇了吗?”一个声音问道。
“要复仇。但那是对野蛮的复仇。”
在设想了几套“偶然遭遇”的应对方案后,已经是中午了。
“多么令人难忘的一个上午啊!”
“有意思,为什么仇恨和痛苦反而让我的思想更加敏锐呢?”
赵俊良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篮子,毫无目标地沿着一条小路向东南方向拐了下去,沿途他拔了一些苦菊菜和许多他认为能吃的野菜。忽然,他看见了一个水库、一个在沟道上筑起一道拦水大坝的简易水库。
周围是头道塬上的黄土旱地。为了抗旱需要,各村利用塬上的深沟大壑修筑了一些大小不一的水库,其形状近似摆动的巨龙。
“好大的水库!”赵俊良赞叹。
水花飞溅,水库里扑腾着十多个男孩。然而更多赤裸裸的男孩是站在大坝上,看情形是分拨儿上岸、再随时准备跳下去。赵俊良顿觉振奋,好久没有游泳了,正好洗一洗糊在身上的汗气,他也必须洗干净身上的衣服:不能让细心的爷爷奶奶看出衣服上残留的土渍草渍和不自然的褶皱痕迹。
沉浮于水库中的那些男孩大多只会狗刨式,只有一两个人说不清是自由式还是蛙式。头与手的配合是自由式,脚却像青蛙一样向后蹬。这种泳姿显然是摸索自创和相互模仿形成的。
赵俊良在大坝侧面脱下外衣,一件一件洗干净后把衣服摆在岸边的草坡上晾晒。随后,穿着一条短裤绕到大坝上,摆动双臂就要下水。背后忽然传来马碎牛大呼小叫的声音:“‘大姑娘脱裤子——不简单!城里娃敢下我马跑泉的水库?你到有胆!秃子,跟他比比。”
这里人人裸体,赵俊良确实没有分辨出混迹人堆里的所谓“五虎上将”。听到马碎牛叫阵,他也只是微微一笑自顾走上大坝。周围少年乐做壁上观,微笑着,一个个怜悯地看着他。
马碎牛话音刚落,应着声,从他身后钻出来一个全身赤裸、干瘦耸肩的男孩。赵俊良记得他,他是脱自己裤子的一个家伙,也是唯一把自己生殖器看来看去还动过手、嘲笑过自己和露出不怀好意笑容的那个坏小子。
赵俊良认真看他。他真是个秃子——斑秃。马碎牛称他为“秃子”,很可能是他的绰号。
秃子左右摆动着黑皱干瘪的小腹,傲慢的像个将军。他走近两步,两手叉腰,拉开了架势站在赵俊良对面。赵俊良看看周围的人又看了看宽阔的水面,平静地问:“怎么比?”
秃子立刻开出了令所有人振奋的比赛条件:“从这头跳下去。一直向北钻猫眼,谁钻的远、谁在水下呆的时间长谁胜。赢了的人就不说了,谁要是输了,就把赢了的人叫爷!”
似乎是担心赵俊良退缩,马碎牛夸张地挥着手大喊大叫,催促正在水库玩耍的人赶快上岸。“重要赛事!重要赛事!全体人员上岸观战!城里的学生要向咱农村人挑战了!大家上来当裁判!”
赵俊良并不理会马碎牛虚张声势。他打量秃子狭窄的肩膀和干瘪的胸膛,认定此人肺活量有限,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马碎牛,爽快地答应:“行。我先跳。”说完,毫无征兆地一个背跃式汆了下去。
入水时几乎没有激起浪花。
秃子见状连忙跟着跳了下去。他却是捏着鼻子、跨前一步“走”下去的。“扑通”一声巨响,激起一米多高水花,从水库上面看酷似一朵喇叭花。看热闹的人发一声喊,纷纷为秃子入水时营造的强大气势叫好,唯独马碎牛的表情忽然凝重起来。
入水后赵俊良立刻睁开眼。他看见秃子跳在身边不远的地方。秃子也看见了他,作个鬼脸后奋力向北潜去。赵俊良并不着急,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秃子快,他快,秃子慢,他慢。秃子顿时慌乱,更加用力划水。但无论怎样竭尽全力也摆脱不了赵俊良。两人一前一后在水中游动,颇似鲨鱼在追踪猎物。秃子及时改变战术,索性不再留意身后,只是埋头拼命刨水,不大工夫脚就探到了库底。水浅了,马上就到北头,回头观望,却没有看见赵俊良。秃子暗喜,心想:这个城里娃不可能潜到北头了,即使他比自己在水下呆得时间长,没游完全程,起码也是个平局。万一这个留着小分头的城里娃和自己同时出水又落在后边,那叫爷的就不是自己。胜利在望的喜悦使他越游越快,很快就找到了鱼的感觉。他如愿以尝地潜到北头,觉得还能再憋一会儿气,一个王八晒肚皮就仰面朝天停在水下却并不上来,只是睁着眼往水面上看。
马碎牛神色坦然地坐在旁边的岸上迎接他,秃子油然产生一种胜券在握的傲感。过了一会儿,仍然不见赵俊良过来,秃子认为自己胜出,再说这一口气也憋的实在太长,再憋下去说不定要呛水。他连忙浮出水面,一甩秃头水花四散,回身一看,水面上依然没有赵俊良的影子,只有自己出水时涌起的水波一圈比一圈大地向外延伸追逐着。秃子骄傲之余忽然有些发慌,他担心赵俊良潜到身边,紧跟着冒出头来——他不想给人叫爷。
马碎牛有些发慌。他并不担心赵俊良突然冒出水面,因为水面上丝毫也看不见有人潜泳时鼓动的暗波,这种暗波据说只有在平静水面上钓鱼的高手才能感觉的到。
马碎牛只要把手伸进水里也能感觉的到。但他此刻什么感觉也没有。
水面上静悄悄地。秃子带起的涟漪也淡的几乎不见。马碎牛担心赵俊良出事,自己提议的潜泳比赛如果出了人命那就倒霉透顶。所有的人都紧张地盯着水面,越等越怕。渐渐地,秃子也害怕了,他已经不在乎输赢,只希望赵俊良奇迹般地游上岸来。
马碎牛不再犹豫,冲前几步,一个猛子扎到水底。他希望自己下来的还不算晚,他睁开眼睛搜寻,目力所及看不到任何游动的东西,他心慌了。
“这城里的小分头到底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