崃头上的年青人始终没有散去,只是没有了起初的躁动和兴奋。多数人抱膝而坐,疲惫的眼睛依然对着东方。
“谁当皇上咱都得纳粮,无非是多些儿少些儿的区别。”
县城方向的枪炮声已经停了一段时间,但冲天的火光在黎明前却更加鲜艳。
“兵荒马乱,粮贵人贱。”马家生儿子的事在村里没有引起关注,甚至赶不上平日财东家槽头添下一个骡驹子。
大多数农人关心的只是改朝换代后自家的日子咋过,共产党会不会真的像国民党宣传的那样共产共妻?明儿早上会不会有逃兵路过时杀人放火、抢劫强奸?但对于马垛家来说,儿子却是头等大事。那改朝换代的战事离他们是那么遥远,仿佛与他们的生活并无多大关系。
临时产房完成了使命,草叶的眼睛一刻不停地在儿子的小脸上寻找着自认完美的特点,马垛也倍感新奇地看着这个小生命。鲜娃忙里忙外打扫卫生;至于外面的战事如何、谁胜了、谁败了,根本顾不上去想。只有一次,当县城的枪炮声零星无力、火光映红了窗棂格、糊窗纸闪现出火似的红时,马垛突然冒了一句:“要换总统了。”
草叶恢复些许力气,慈爱的眼睛仍然不离紧闭双眼的儿子。这个刚刚降临的生命正偎贴在妈妈怀里酣睡。她忽然滴下几滴眼泪,头也不抬,满脸疼爱却又不无忧虑地说:“咱娃来的不是时候。这兵荒马乱的------”
“兵荒马乱咋了?”马垛瞪圆眼睛,充满豪气地说:“能来咱家就是咱的娃;有我在,我就不相信把他养不大!”望着一贫如洗的窑洞,马垛对自己的豪言壮语实在没有多大把握,忽然又听不见县城方向的动静,心虚了,改口道:“往坏里说,死怕啥?该死球朝上!大不了一家人一块死!”
“看你都胡说些啥呀?死、死的。”刚做妈妈的草叶终于抬起了疼爱的眼睛,嗔怪地望了丈夫一眼。
“还能瞎到啥地步?把丑话、坏话都说到前头,往后才有平安日子过。”
“哎,”草叶未言先叹。“不说这些了,咱儿是在药王爷面前许愿求下的,得撩乱着还愿的事。”
“对了,不但要还愿,还有王四大叮咛的请吴道长给娃批个八字的事都要办,一会儿天就亮了,咋去吗?”说完,环视一周,长叹一声;实不知该拿些啥礼当去见吴道长。
渭河一、二级阶地的分界线恰似连绵高大的土墙,千疮百孔处则是大小不一、高低随势的窑洞。药王洞位于马跑泉这个“一”字形村庄的正中央。它以药王爷妙手回春的传言宽慰着人们的心灵。泥塑的药王爷面容和善,庙里又有了不起的道士,这便成了村中一个说话处。谁家没个头疼脑热?谁没有个解不开的疙瘩?走动勤了,药王爷在人间的使者吴道长就和村人多了几分亲近和气。
药王洞沿台塬凿窑而建,一排有三孔“敬爷”的大窑和较远处一孔稍小的寝窑,据说四孔窑洞皆是康熙年间本村几户马姓财东集资所凿。中间大窑里供奉着药王爷孙思藐,左、右两窑分别供奉着张仲景和李时珍。吉神宝地,两百年来香火不断。在乡人眼里,庙里的道士责任极其重大:既负责沟通仙俗两界,及时上传下达,又要开得药方、治得病。遇到家有难解事,还要列得卦、相得面。村里有身份的老者来访,谈古论今引经据典须能侃侃而谈;闲汉街痞无聊造访,下棋喝茶、胡谝乱骂,更能随势应对。待人接物,断不可少了奇闻异事、噱言趣语。
主持药王洞事务的是一位姓吴的山西人。这是一个年近五十的邋塌道人。一身兰色的道袍缀着几块黑补丁,脏又皱。一顶与其说是道冠不如说是破布缀成的帽子软塌塌地扣在他的头上,其大小形状在多次改动后早已压不住花白而又乱如杂草的头发。黑多白少的胡子半尺多长,沿下巴往下形成一个尖锐的三角形,被他那时不时抚上去轻轻捋动的手涂染的油亮光滑,乍一看像刻意磨出的短剑。他步法稳健,腰板挺直,全身黝黑精瘦,二目炯炯有神。
这是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人。
一九四六年秋,四十多岁的山西人来到药王洞。自称吴鹏,自言是九代祖传中医,央求当时药王洞田道长收留他。
“只要有口饭吃,有个住处就行。”
俩人谈的投机。精通医术的田道长试探性地问了几个病案后再无疑意,步入暮年的田道长正苦于难觅接替者,得遇吴鹏甚是宽慰,欣然收留了他。从此药王洞就多了一个吴道士。奇怪的是,吴道士不谈自己的过去,田道长也从不过问。两年后,田道长死了。弥留之际,眼看回天乏术,吴道士靠近田道长耳边说:“我知道有件事你一直想问,我也一直没说。我感恩收留、敬你为人,理应据实相告,我是------”后边的声音越来越小。田道长听过后睁大眼睛,神秘凝视、继而苦笑:“我是谁?我和你一样,都相中了这两县交接的地方,不同的是我比你早来四十五年。”吴道士陪着小心问:“敢问道长仙乡何处、于何宝地悬壶济世?”田道长气若游丝:“俯耳过来。”数言之后吴道士惊的目瞪口呆,只是直愣愣地看着他。田道长面呈祥和之色,喃喃自语:“我终于道出自己身份,贱躯已无牵挂。药王洞后继有人,你当好自为之,只是你和这药王洞命中该有一劫。”当吴道士动问是何劫难、何时来临又如何应对那命中的一劫时,田道长却咽了气。
敛葬了田道长,经村中老者认可,道士吴鹏改称吴道长。此时正值寒冬,呵气成雾。黎明时分,吴道长出门赏雪,只见雪花轻飏,似落未落,随风上下,狐疑不决。捋须间猛然瞧见一个一岁大的男孩僵死在门前台阶下背风处。他疾步而下,拐身抱起孩子,单掌贴腹,心口微温。吴道长急忙返回寝窑,脱下那孩子全身衣物,忙不迭解开道袍,把那孩子贴肉裹在了怀里。孩子救活了,只知道自己叫长生,此前随母亲沿街乞讨,其余诸事,一概不知。吴道长收留了他,求人给他做了一身小道袍穿上,乍一看像个玩具娃娃,从此长生就随着吴道长住在了药王洞。
药王洞换了道长,村里的乡绅财东只担心两样事:新任道长的医术和卦术。他们很快发现,这山西老道不但医术丝毫不比田道长差,即便经史子集;道释儒法;天文地理,占卜星象也样样精通。村子里那些自尊自傲、自认为有德有才的体面人这才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
却说这吴道长也有几样怪癖,常于夜半时分站在高高的药王洞门外不言不动,只一袭道袍随风摆动。偶有夜半路过的人打招呼也恍如不觉。天明问起却说不知。问及所以然也只是笑言入定而已。奇的是一年四季不关门:不关大门,不关大殿窑门,除冬天外也不关寝窑门。更有一般奇处是吴道长开的药方不循常理却也奇特而有效。病人康复后,就“活神仙、活神仙”地恭维;念他好处,有送鞋送衣服的,也有给粮给钱的,他从不推辞,坦然受之。有些受恩颇深的人家,希望能重谢,问他需要啥?他最多也是看那小道童一眼,说声给娃做身衣裳或给长生做双鞋吧。由于不贪不嗔,吴道长在这一带人缘极好。
马垛因了接生婆一句话,天不明就奔了药王洞。他是个急性子,提了二斤包谷面,一只脚跨过大门就高喉咙大嗓子地喊:“吴道长,吴道长在麽?我是马垛,有个急事。”
吴道长掀寝窑门帘迎了出来,瞧见马垛那架势就笑嘻嘻地说:“进来坐、进来坐。”伸手接过马垛递过来的面袋儿,转身递给身后的长生。这小道童已经三岁多,不像个玩具娃娃了。虽然身体瘦弱却出奇地懂事。他接过面袋后恭敬行礼,说一句:“多谢马叔”转过身走了。马垛随口赞道:“真是个灵醒娃娃。”
吴道长喜庆色上脸地问:“生了?”
马垛马上还以喜庆之色,回道:“生了、生了,生了个牛牛娃!”
“恭喜,恭喜!是啥时间生的?”吴道长关切地问。
“就是枪炮声炸响的时候。”马垛特别强调“炸响”两字,语调里充满了提醒和询问。吴道长笑而不答,左手大拇指在其余四指的关节上旋转点去,子午卯酉地自言自语一番,依着天干地支的规矩道出了孩子出生的年、月、日、时,摸出一张皱纸,使秃笔列出了马碎牛的生辰八字。端详片刻,沉吟道:“此造年上己丑,月上己巳,最要紧的是生日,你娃生日是戊申,生的时辰却是甲子。八字之内金木水火土样样齐全,干支戊己为土、巳申相合,合而化火,火再生土。甲戊相合,再化土。总之,八字一片厚土——土命人------太硬。再看大运流年-------”
马垛一句不懂。急了,连问:“啥?啥?你说的啥?我听不懂。只听你嘴里一片土、土、土。我儿跟我一样,也是个土里刨食的命?”
“你呀,你是不懂。你儿八字要全是土那就不得了,那是皇上的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懂不?我想你儿还没有那福气。你还嫌土多?”
马垛嘿嘿憨笑,说:“你干脆就说这娃将来是瞎是好?”
吴道长沉吟片刻,不紧不慢地说:“你儿命里一片疆土,他头顶兄弟,义气当先;脚蹬官鬼,粪土仕宦;决不是个小脚色。将来占土兴旺,失土遭殃。命运是大起大落,也算一个豪杰。虽说土厚文上有欠,但一生有贵人相帮——”
“贵人?得是皇上?”马垛的眼睛格外明亮。
吴道长笑了:“皇上当然是贵人。但你娃命里的贵人却不是皇上。那应该是一个和你儿年龄相当的木命人,此人通灵机变、颇具松柏之气,也许是唯一能克制你儿的人了。等着吧,也许——再过十多年你就见着了。”
马垛半信半疑。“哦,你接着说。”
“你这儿性格略嫌莽撞,但做事仗义,只是------只是刑伤附体;起,则为万人之首,落,则有牢狱之灾——”
“牢狱之灾?坐监狱?”马垛的面色唰地变了,正在装旱烟的手不由得慢慢抖了起来。吴道长看他一眼,宽慰道:“你也不用害怕。但凡世上的英雄好汉,没有不吃尽苦头的。你信了就是真,不信了就是假。只是这娃来的时候有点蹊跷------”吴道长捋着短剑般的山羊胡子沉吟起来。
“咋都是这句话?‘来的时候不对?’那你说他该啥时候来?”
吴道长笑了:“共产党一统天下已成定局。我不明白的是,为啥十几年以后你儿子却能起兵草莽,且有千军万马追随其后?”
马垛惊喜中不乏傲气:“那我儿说不定是共产党的军官呢,领个千军万马有啥奇怪的?”
“不像。你儿成人后不会从军,倒像是草头王------”
“啥意思?”马垛疑惑地问。“我儿造反?当土匪?这------这狗日的以后是土匪?”马垛被自己的推理吓呆了,他圆瞪双眼,紧张的手也不抖了,只是紧盯着吴道长,搜寻着那十几年以后可能发生的骇人答案。
“看来不像是土匪。”吴道长再看八字,狐疑道:“土匪不会善终。你儿后来还有几个‘大起’,我也闹不明白。听我一句劝,马垛,不管家里有多难场,将来一定要叫娃去念书,以文克武,也许能化掉些许戾气,不然就把娃害了。”
马垛一厢情愿地问:“那就是说只要念书,我娃将来肯定就没事?”
“也不是没事。马垛,听我说:这娃不是槽头上拴着的货,将来守不住你。他命里‘驿马’两匹,是个天南海北跑的人,有大出息。就是坐上几年监狱也无大碍,我想也只是对他的磨练。我只能说这么多。记住我的话:让娃念书!”
受到吴道长一番蛊惑,马垛认了真。就这样,马碎牛出生不足一天,值此兵荒马乱时节他那忧心忡忡的父亲就为他读书的事犯了愁,更糟糕的是马碎牛将来的命运在他父亲的心里结下了一个沉甸甸的疙瘩,一个终其一生都无法解开的死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