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俊良急疯了!所有的人都逃离了戏台却惟独不见马碎牛,他抱着马碎牛交给他的那些皮影绕着戏台声嘶力竭地喊叫。火焰随风旋动,热浪滚滚难以靠近,赵俊良无法靠近,更怕烧毁了怀中这些皮影子。正当他几近绝望时,猛然看见有人背着一人披着一身烟火从天而降。直到他看清了是两个人落地、而背人的确是马碎牛后这才放下心来。
马碎牛连同他背上的人重重摔倒在地。
赵俊良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跟前,这才看清马碎牛背着的是大队长。随后跑过来的人忙伸手,秃子和狗娃去扶马碎牛,明明和怀庆搀起了大队长。大队长抓着两人的肩头慢慢站了起来;他当时只是被浓烟熏昏了,胳膊上有些烫伤,并没有大碍。但马碎牛却怎么也站不起来,甚至当秃子和狗娃把他扶起时仍然无法站立。习相远大叫一声:“不要动他!骨折了,让他平躺下来。”秃子和狗娃慌了,笨手笨脚地把马碎牛放在地下。
马碎牛疼的龇牙咧嘴。听到身旁的声音,匆忙擦了一下眼睛,睁开眼奇怪地看着习相远,嘿嘿一声,说:“怪不得那些大件东西不见了,还是你劲大。”
习相远面有愧色,低着头,看着躺在地上的马碎牛,果断地说:“兄弟,你比哥强,那件事是哥错了。”
马碎牛疑惑地说:“哪件事?我只看到救火的英雄是咱东南坊的好汉!”
习相远勉强笑着:“错了就是错了,我也不是不敢认。当时在气头上,从会上回去后越想越不是味。牛的事以后再说,先把你的骨头接上。”
马碎牛嘿嘿一笑:“你先不要检讨。其实我也错了——我们都错了——我差一点就蹿到戏台上去讲你的故事了。”
习相远不明所以,满面疑惑;五虎将就古怪地笑。
吴道长大步流星赶了过来。赵俊良知道此刻时间最宝贵,忙对他说:“他背着大队长从戏台上跳了下来,可能骨折了。”
火光中,吴道长面色凝重,他快捷地把马碎牛两条腿捏了个遍,又捏了胳膊和肋骨,对围在身边的人说:“没事,都走。不要围到这里。”随后对赵俊良说:“看着他,千万不要动他!等我回来。”说完,转身就走。
大火彻底扑灭了,只有浓烟在冒。大部分看戏的人在礼节性地表示过关心和慰问后提着救火的家具渐渐散去,只有少数人还在帮着清理焦黑而残存的戏台或站在周围议论。马碎牛的结拜弟兄和习相远都没有走。油灯也在。
可继没走,他坐在桶梁上,定定地看着马碎牛。
“你咋不呆在饲养室?”马碎牛问。
“你大把我换下来了,他让我来看戏——我得赶紧把他换回来!”可继猛然醒悟,站起身提上水桶就走。
大队长已经完全恢复过来,慰问过马碎牛后开始调查起火原因。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夹缠不清地说了半天,这才听出眉目。原来有几个坐在后台听戏的人嫌草地有蚊子,就点了一堆湿柴沤烟。终因呆在后台只能听声而不能看影而中途离去,走之前,沤烟的火种只是被他们踩了几脚不再冒明火。几个小男孩看到后,爬上渠边的绒线花树,搬下来一些枯枝,又在上面放了许多麦茬还鼓起嘴巴吹动。明火再次燃起时,他们又架了些半干半湿的柴草取乐。当浓烟借着风势扑上后台、明火“嘭”地一声燃烧起来,那几个小孩吓跑了。
“哑柏红”十分平静。他并不关心失火原因,他甚至也不去检查戏班的损失。他只轻轻摆动下巴,一个形同妖怪的拉板胡的乐人就接过了赵俊良怀中的皮影。“哑柏红”不怒不喜缓缓坐在马碎牛身边,两手搂着膝盖,看了看满天的星星和那大半拉月亮,沉声问道:“你爱看我的戏?”
马碎牛痛苦地笑着,说:“我和我大跟着你的戏班都看了几年了;你唱的真好!”
“哑柏红”并不安慰马碎牛,依然是那么平静,沉声说道:“我知道。你和你大总是坐在前几排。”
马碎牛高兴的不得了,说:“你能看见我?”
“哑柏红”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沉默了一会儿说:“听你说话我就知道你唱不了戏,要不然我一定破例收你为徒。”说完再不言语。完全没有戏台上巧舌如簧的风采。
仅仅一句话,已经让马碎牛激动万分。
大队长来了。事故的原因已经查清楚,当务之急是和“哑柏红”商谈如何善后。
他看着仍然躺在地上的马碎牛,感激地说:“碎牛,你把大伯救了。大伯得谢谢你。”
马碎牛却不言语,甚至都不去看大队长一眼。他只是专注地看着“哑柏红”。也许是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能和“哑柏红”如此近距离交谈,那脸上就洋溢着崇拜和幸福。
面对“哑柏红”,大队长不得不说话:“你看这事咋弄?都损失些啥?我大队赔。”
“哑柏红”沉默片刻,缓缓说道:“不提赔的事。这戏明天晚上重演。你把台子搭好,我也不要谢礼;算是我对这娃的一点心意。”
大队长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戏班的行头赔起来是很贵的。虽说损失不大,但真要一把拿出许多钞票也非易事。“我大队赔”云云,只不过是一句硬气话。他立刻满脸堆笑,立马邀请“哑柏红”到村上吃饭。“哑柏红”说:“你先走,我还有点事。”大队长再三嘱咐后先回村安排夜饭去了。
“哑柏红”缓缓从脖子上取下来一样东西递到马碎牛手里,郑重地说:“你收好。以后有啥麻烦事,拿着这个牌子到哑柏镇来,不管我在不在,镇上的人都会帮你。”说完,站起身走了。马碎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远去,直到“哑柏红”的身影融入黑暗。低头去瞧手里的东西——他的结拜弟兄也一个个把头聚拢过来——那只是一个小铜牌,麻将块大小,微弱的光线映照着上边阴刻着的四个金石文字:“哑柏族人”。
吴道长来了,还有马垛。马垛拉着个架子车,车上铺着一床棉被。吴道长用两块木板夹住马碎牛骨折的那条腿,长生拿出两条细绳,在上边缠了两道后紧紧地绑扎住绳头,习相远抬着马碎牛的上身,狗娃和怀庆托着腰,秃子和明明就捧着马碎牛的两条腿,五个人小心翼翼地把他抬到了架子车上。
油灯告别了马碎牛和他的伙伴,一步三回头地回茂陵车站去了。
马垛神色凝重,一言不发地拉着架子车,在马碎牛伙伴们的簇拥下,跟在吴道长身后去了药王洞。
那些包围着露天剧场的小商贩早已带着他们的电石灯于戏剧中途离去,天地间明亮的只有天上的星星和暗淡的月亮。
习相远没离地方,他背着手,目送马碎牛渐渐远去。黑暗中,只有泉水低沉的轰鸣和渠水哗哗流淌的声音与他作伴;远处影影绰绰的人影消失后,他长叹一声,低头纳闷地转身回家。
繁忙的秋收开始了。
各队劳动力不分男女全体出动,背着背笼排着横队搬包谷,他们沿着畦垄从包谷地的一头走向另一头。人们隐没在青纱帐里,只听见包谷叶子的沙沙声和拧下包谷棒时的铮铮声。间或可从密不透风的青纱帐里传出几声调笑,那是中老年人按捺不住丰收的喜悦相互打趣,诙谐幽默地说着隐晦粗俗的笑话。集体劳动时公然而不越界的调戏不是侮辱,只证明乡邻之间的熟络与友好。背笼装满了,背向地头指定的地点倒成一堆;急忙转身,再次沿着方才的畦垄继续向前搬去。
靠近路边的包谷杆被挖倒了二亩地大,大人们把包谷杆平展展铺在地上,再把刚搬下来的包谷棒集中倒在上面。这些刚搬下来的新包谷一个个披着白壳黄壳绿壳,散发着清香,堆的像山。会计把算盘和帐本带来了,大称和抬杠也拉到了地头,只等把包谷搬完分捡后就连夜分到各家各户。
繁忙劳碌的成年人身后,是张狂的少年。他们并不关心收成如何,只知道秋天的收获时节是他们最幸福、最恣意狂荡的节日。尤其是大田里那无穷的乐趣,简直就是天堂。他们可以在搬过包谷的畦垄间追逐打闹,他们可以在成年人的身后去搜寻那细细的、黄黄的包谷杆;折断后便用牙齿熟练地剥去外皮,咬上一口便蜜汁流淌地当甘蔗吃。
最让孩子们兴奋的是收获红薯。北原上成片的红薯地自从得到抽水灌溉,红薯就以惊人的速度疯长起来。狗头大的红薯一窝挨着一窝每天都在变化,到了收获时节整个地面被拱的裂满了缝隙。寸把宽的地缝处,紫皮的红薯清晰可见。
人们把红薯秧子贴地割断后集中铺在地上,然后把刚挖出的红薯就地堆放在上面,红薯产量高,几乎完全遮盖了地面。清甜的红薯被大人们拉走了,一群群的孩子们在收获后的红薯地里跑来跑去,忙着去拣拾那些丢弃不要的小红薯,幸运时还可以拣到被撅头挖断的红薯块以及深埋在地下主根上未被发现的大红薯。每当有如此巨大斩获,孩子们就惊喜若狂。兴奋、炫耀,继而兴高采烈地跑向水渠,再把这些私有财产洗净后当着同伴的面喀嚓喀嚓地大嚼起来。丰收后的成年人是宽容的,他们并不制止孩子们这种损公肥私的行为。
通向村中的大路上更多的则是来来往往、忙忙路碌的妇女。她们的工作是把棉田里一朵朵雪白的棉花及时拾回来,不能让它们长时间挂在那炸开的棉壳上变质变色。拾棉花的妇女拐着装满雪白棉花的担笼匆匆赶到场里,把担笼里的棉花倒在等待晾晒的空无一物的箔子上转身就走——还不能歇息,大田里还有更多待摘的棉花。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秋天又是最繁忙的季节。
状如竹席的箔子棚在木椽子上,而椽子却架在一米多高的原木支架上。支架横成行、竖成列,摆的格外整齐。一块块正在晾晒的棉花构成了一片眩目的白色海洋。
场边上一只花翅大公鸡带着它全部妻妾正在啄食从箔子缝隙漏到地面上的棉花虫。它高傲的像将军,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状况,只是在它判断确实安全的情况下,才低头啄几口。身高的优势使它总能第一个发现大批肉虫,它跑到那些虫子面前,歪着头咕咕叫,做出啄食的姿态却并不真正下口。母鸡们争先恐后地奔跑过来、毫无风度地抢食时,它却站到一边。
学校放秋假,这在城市的学校是不可能有的一个假期。小队长安排赵俊良和一个叫泉娃的中年人晾晒棉花。他们有三件事:一刻不停地翻动摊在箔子上的棉花、指定妇女们把摘回来的棉花按次序倒在空着的箔子上和撵走一切敢于入侵晒花场地的大小动物。
赵俊良学着泉娃的样儿,两手把箔子上的棉花向内一挤,端起来后向外一翻,一柞厚的棉花就翻了个底儿朝天。手掌接触籽棉时感觉柔软、温暖,妙不可言。和他搭伴的泉娃只是专心翻棉花,一刻也不停,干起活来非常认真。他叮嘱赵俊良在翻动棉花的同时还要指挥着妇女按次序向指定的箔子上倒棉花和赶走潜入场里的鸡。散养的鸡一群一群地光顾,赵俊良猜测那是场边几户人家有意打开了院门。他并不着意驱赶,只是等鸡群将地上的虫吃尽时才把它们轰走,而且只撵到场边。
他知道饥饿的滋味,他更知道肉对于杂食动物的重要性。
他不忍心破坏鸡家族一年一度最盛大的宴会。
天快黑了,他和泉娃将所有的箔子沿着椽子的方向带棉花卷了起来,那棉卷就粗大的惊人。第二天他们只需将棉卷顺势打开就可以继续晾晒。
场里不能离人,赵俊良和泉娃换着吃饭。晚饭时,赵俊良让泉娃先回去吃饭,场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赵俊良靠在支架旁痴迷专注地观察那些并不甘心离去的鸡群搜寻和啄食肉虫时的姿态,忽然被人从背后蒙住了眼睛。
“碎牛。”他并不感到意外。
“一口吞到屎尖尖上——你到是有准头!”
乍一见面,两人就有了一种多日不见的亲切感。
马碎牛欣喜地告诉他,马垛分派给他的任务是分拣包谷,就是把成熟的老包谷和不成熟的嫩包谷分开。将来成熟的入帐,计入当年收成;而那些不成熟的就私分到各户,成了帐外粮;或烤或煮各家自便。
他环视场里,问道:“得是换着吃饭?”
“我让泉娃叔先回去吃饭,等一会儿他来换我。”
“正好。好几天都没聚会,都快成真正的庄稼汉了,哪还像五虎上将!我从地里回来就是要找你们,一会儿都到我那儿去吃烤包谷——你不要回家吃饭,等着我。”
赵俊良没有吃过烤包谷,他无法想象烤包谷的滋味,只是高兴地应了下来:“你到我家给我爷爷奶奶说一声,告诉他们我不回去吃晚饭了。”
“好麽,等着我。”马碎牛转过身,大踏步回村去了。时间不长,五虎上将来了,六个人就坐到场边说话。
“吃过烤包谷没?”马碎牛问。
“没有。我连咋样烤都不知道。”赵俊良据实回答。
“简单的很,”马碎牛说:“扯些干麦草和剁成节节的湿包谷杆掺到一起点着,再把带皮的包谷塞进去,外边再用湿包谷杆一围就不用管了。等烟散了火灭了就把包谷拿出来,剥去外皮就可以吃。”
秃子补充道:“你要想吃嫩一点的,就是碎牛说的那办法;你要想吃更香、更窜、还带着火色的,那就把包谷的外皮剥去一些,只剩下一两页,这样烤出来就黄亮色美,还有一些香气——我喜欢这样吃。”
狗娃说:“你俩说的都不是最香的。我觉得拿一个树股子把包谷穿个糖葫芦,用手转着在火上烤,又能看火色、又能闻香气,那才吃着香。”
明明只是笑。怀庆问他:“明明,你说咋样吃着香?”
明明露出一口白牙:“饿了吃着香。”
马碎牛说:“明明都学坏了,说话不老实。烤包谷虽然香,但我听说还没有烤红薯好吃。”
赵俊良说:“我以前在城里吃过烤红薯,又甜又面;啊,真好吃。”
怀庆感慨道:“今年各队都种了红薯,这得感谢大队长。要不是他坚持让各队试种,恐怕只有四队一家种这东西。”
明明接茬说:“这也难怪。谁也没种过,万一没收成,社员挨饿不说,公粮咋办?拿啥交呢?咱这一村人咋活?——大队长这个险可冒的大了,可惜咱成天都在说大队长的坏话。”
“这就是老年人说的:‘少年不知当家难。’”怀庆感慨地说。
“看来我们也是秋后的蚂蚱,既没经过冬、也没见过夏。”马碎牛难得一见地做着自我批评。
秃子说:“听说一个人可以分二百多斤红薯呢!我家要分八百多斤,这一下不会再挨饿了。”
马碎牛佩服地说:“四队队长马家富真是个能人!跑到县上农科所问人家啥东西产量高,人家告诉他红薯产量高,他连见都没见过红薯,也不知道咋种,胆正的当即就购买红薯秧子,顺便从农科所请来个技术员,给人家又敬纸烟又上猪头肉;管吃管住、跟前跟后,三锤两梆子就把红薯栽到了地里,真是好胆色!”马碎牛忽然想起了什么,对赵俊良说:“我刚才到你家去时,你爷你奶奶正在整理红薯,看堆堆,你家起码分了六百斤。”
赵俊良高兴地说:“太好了,我可以不挨饿了。”
马碎牛说:“这二年也把我饿怕了——”忽然看见泉娃远远过来了,马上站了起来,拍拍屁股,对着泉娃大声喊:“泉娃子,俊良跟我吃饭去了,肯定回来的晚;你是老社员,责任心强,不要等他,自己安心看场。”说完,也不管泉娃是否听清楚了,拉上赵俊良就向南走。
赵俊良奇怪地问:“泉娃叔都四十多岁了,你咋把人家叫泉娃子?”
“谁让他家祖祖辈辈都是富农?狗日一代比一代结婚早,家里的辈分就多了层层。到了现在,他比我要低两辈呢。还有洋娃和死了的海娃也比我低两辈。只要他在马跑泉住、只要他姓马,只要他名字里带水,他就得把我叫爷!”
赵俊良终于明白为什么马碎牛在七月七埋海娃那天放肆地离谱,除过不明底细的执事以外,送葬的队伍里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来干涉。但他还是怀疑地问:“那人家到底把你叫爷不?”
马碎牛气愤而气馁:“要不为啥说人心都瞎透了!这些水字辈的见了他爷都是白搭话。他不叫爷我不怕,我和他们说话时提醒他,给他名字后边加上一个‘子’字,多少也能出口气。”
“不管年龄多大你都加‘子’字?”
“那当然!”马碎牛理直气壮地说:“我见了泉娃他大也是叫‘铜娃子’——他大是金字辈,叫铜身。”
“他大多大了?”
“六十七。”
天完全黑了下来,只有满天的繁星眨着眼。赵俊良觉得农村夜晚的星星要比城里明亮的多,也低的多。仰头看去,似乎是一层一层的;一颗颗晶莹剔透,像撒了满天的钻石;其繁密程度几乎赶上逛会时的人群。
六个人说说笑笑,兴高采烈地走在这丰收的道路上。秋天的夜晚寒意颇浓,但赵俊良的心里却是热乎乎的。与五虎上将走在这农村的土路上,让他兴奋、让他激动。农村的夜路高低不平,很容易崴脚;但这丝毫也没有影响他高昂的情绪。路两边全是没挖的包谷杆和还没有拔的棉花杆。黑沉沉的原野上蛐蛐拼命嘶叫,好像所有的蛐蛐都在抓紧入冬前的最后一个季节展示自己的歌喉,它们不知疲倦,它们雄壮的鸣叫声完全盖过了身后的马跑泉。
到了一队的包谷地头赵俊良才知道什么是人民公社大田的丰收景象。那搬下来的新包谷堆的像北原上的冢疙瘩,远远地就能闻到它散发出的浓郁的甜香味。在这堆积如山的包谷堆周围插着十七八根两米来高的木杆,上面挂着十七八盏明亮的马灯。上百个男女社员围着那堆包谷正在紧张分拣。沙沙的剥包谷老皮声音和男女调笑时的叫骂声此起彼伏,一些更小点的男孩就爬上巨大的包谷堆,把脚下的包谷当手榴弹扔,踉踉跄跄玩着打仗的游戏。
马碎牛瞧见马垛正在西北角忙活,引着大伙儿快步往东南角走。绕过了包谷堆,钻进了包谷地,找了一块平展宽大的畦子停了下来。五虎上将一人一脚,对着包谷杆的根部跺了下去,那包谷杆就清脆地响一声,贴地断了。赵俊良看得心痒,瞅准一个包谷杆如法炮制,连跺三脚,跺的脚心疼,还差点被包谷杆强大的反弹力顶倒。他狼狈不堪,那包谷杆只是轻微摇晃着,仿佛在嘲笑他的软弱无力。马碎牛一言不发,走过来一脚就把它齐根跺断。
“这不是你干的事。”
他们把包谷杆带着叶子折成一尺来长的小段堆在地下,觉得数量差不多时,秃子叫上狗娃,两人到场南头的麦秸垛上抱来了一大堆麦草,而马碎牛和明明就在分拣后的没成熟的包谷堆上抬过来满满一担笼嫩玉米。马碎牛挑了七八个塞进了柴堆里,狗娃也把几个包谷外皮剥的精光,还在路边折了几根棉杆穿了起来;大家都按照自己喜爱的口味准备停当,这才发现没有火。马碎牛对秃子说:“你去弄火。”秃子毫不犹豫应承下来,跑去分拣包谷的地方,不一会儿就转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根旱烟袋,那烟袋杆上挂着火镰和烟包。他把烟袋杆递给马碎牛,马碎牛接过来后就打开了火镰袋子,从里边取出火石和硝子棉絮,把硝子棉絮垫在火石下用火镰敲打,三两下打燃后,吹一口气,那硝子就冒出了明火。马碎牛把烟袋递给秃子,秃子转身就走。
马碎牛点着了柴堆,那明火就半死不活地燃着,冒出的浓烟粗壮直立。马碎牛呆呆地看着烟柱冲上了天,长叹一声,无限感慨地说:“一股青烟都知道往上走,咱六个英雄好汉真的这一辈子就呆到这马跑泉呀?”
赵俊良说:“我看农村就很好。至少我到农村后的生活比在城里好。”
怀庆笑着说:“你俩人真怪:农村娃一心想进城;城里长大的却能安心住在乡下。”
马碎牛说:“我和俊良不一样。他是没有远大理想的,只想着在农村能吃饱肚子。说的难听点是没出息。我是要进城干事的,干大事!”
明明认真问道:“你到底想在城里干啥大事呢?”
马碎牛张口结舌,嗔怪地望一眼明明,含糊不清地说:“大事就是大事,现在咋能知道?”赵俊良说:“你的理想不明确,这和没有理想差不多。即使你有一个明确的理想,但你不具备某些条件和不向那个方向努力也是空想。我记得你说过想当将军,但你要是不好好学习,终日耽于玩耍,即使你当了解放军,你也不可能成为将军——现在毕竟不是打土豪分田地那个时代了——三年以后你还得复员回来种地。”赵俊良最后总结说:“这世上没有容易的事。不管是谁,要想实现自己的理想,就得为它付出代价。这代价有时候是困苦,有时候是磨难,有时候是毕生的心血,有时候甚至就是生命。但不管有理想也罢,没理想也罢,学好文化是基础。”
马碎牛不服气,说:“程咬金有啥文化?还不是当了‘混世魔王’?”
“恐怕你只能举出这个例子了。但他最后的结果呢?他还是‘混世魔王’吗?”
“听你说话就让人泄气!你能不能鼓励我?”
“我就是在鼓励你——鼓励你好好学习、鼓励你天天向上、鼓励你打好实现你那宏大理想的基础。”
马碎牛虽然不服气,但也觉得赵俊良说的对,一时无言,低头瞅着火堆。火快熄灭了,他拿一截包谷杆从灰堆里刨出一个包谷棒子,抓起来递给赵俊良,报复地说:“你的理想现在就实现了,吃吧。”
秃子回来了,看到了烤熟的包谷棒子,抢先抓起一个吃了起来。
赵俊良一边吹着烫手的包谷棒一边剥着外面那层烤焦了的黑皮,当赤裸裸的包谷罡着热气、展示着斑驳处金黄和乳白的诱人色彩、通体散发着浓郁的粮食香味展现在他的面前时,他激动的甚至都下不了口。
他不理会马碎牛挖苦他“没有理想”,他只是觉得几乎他所有的理想都难以实现;尽管他的理想远不及马碎牛宏大。
他曾经想成为一个好中医,但爷爷奶奶却在高兴之余并不真正支持他。爷爷说,世道变了,国家不让私人行医;家制的丸、散、膏、丹禁止给患者服用,而祖传的秘方却必须献给国家。即使你真的成为一名中医,高度集中的管理制度和论资排辈的官僚机构必然掣肘,你很难出人头地、成为名医。他也曾想成为一个作家,但五七年反右时大批知识份子沦为社会罪人,甚至多年之后这些人仍无法翻身,给他留下了可怕的记忆。他也想过像叔叔那样去当一名教师,但饥饿、浮肿和清贫让他气馁。反而是农村让他感觉安心、塌实。这里的人淳朴、自然,这里的生活坚实、平静,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泉一桥都那么富有诗意。更重要的是,这里的伙伴生活的自然、正常。他们没有城市孩子那么重的学习负担,也没有城市学生那么多的清规戒律;他们说话前不用思考、不用在意使用的词汇是否准确和态度是否得当。他们语言粗鲁却不虚伪,他们直率却不固执。此刻,当他吃着烤熟的包谷棒时,忽然明白他真正的理想就是呆在农村。他离不开这里的人,他也离不开这里迷人的夜晚,他甚至觉得自己来到人世间就是为了享受农村这世外桃源般的美妙生活。
他一边贪婪地啃着香气袭人的烤包谷一边思索。他对马碎牛说:“神秘产生美。你向往城市生活不奇怪,就像我热爱农村一样。但我还是觉得这里好,至少这里有迷人的夜晚,有明亮的星星,这里还有会唱歌的蛐蛐儿,还有香的让人难以抗拒的烤包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