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手中的“东周列国志”, 赵俊良把五虎上将迎进窑洞。
走进门马碎牛就皱眉,看着狭小的空间,再看看赵俊良的爷爷奶奶,毫不避讳地说:“俊良,咱不能在这儿开会,人太杂地方又小。伸不开腿到是小事,会议进程也容易受到干扰。你爷你婆虽然不一定插言,但我总觉得他们一直列席咱的重要会议有些欠妥。我的意见:现在就确定原上的打麦场作为咱以后永久性的会议室。地方又大又野,保密性能也好。”五虎将纷纷附和,马碎牛转身就往外走。赵俊良有些尴尬,急忙跟着他们上原。
这是个闲置的打麦场,沿着四周堆放着几个教室般大小也教室般形状的麦秸垛。堆放的时间长了,虽然下面的麦草依然如新,但雨水就把顶部两面坡沤成了黑色。走进平展宽阔的打麦场后,秃子在光滑的地面打了几个趔子,快速移动到麦秸垛旁,面对着南方天空的繁星,背靠着麦秸垛舒舒服服坐了下来。后边五人围成一圈,盘着腿坐在地上。
马碎牛态度异常严肃。他怒目环视,煞有介事地说:“今天这个会议有两项重大议程,第一项是抓特务,第二项是探险——就是进沟道那个洞子。咱现在一项一项讨论。抓特务的事是国家大事、是关系到粉碎台湾蒋介石匪帮企图反攻大陆的事。这也是革命与反革命谁胜谁负谁死谁活的事。不想再回到万恶的旧社会、再去过先人那种贫苦的生活,就有义务来做这件惊天动地的冒险事。顺便说一下:今天这个会议是个秘密会议,会议涉及的内容为‘马跑泉一号绝密’。咱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反正是谁都不传。下边我来布置具体任务。都听好了:今黑就行动——实施抓捕行动!咱要像解放军一样英勇善战、勇往直前,更要像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工作者一样不畏艰险、不怕牺牲。为了马跑泉、为了中国的江山不改变颜色,即使六个人今黑夜都死了也是光荣的!”
“妈呀!”秃子越听越怕:“咋回事?今晚上就把咱六个人日塌了?”月光下,他面色惶恐,两颗眼珠不安地转动着。
马碎牛斜他一眼,自顾自说下去:“这个特务大家都知道,那就是吴老道。我们不能放过他,不能让他再隐藏下去。‘狼剩饭’可以把身边的特务不当回事,我还觉得这是五虎上将的耻辱呢!马跑泉既然有咱这些英雄好汉,就不能任由特务逍遥法外。”
慷慨激昂的动员令后,马碎牛宣布:“现在表决,自愿参加这次行动的举手。”
马碎牛高高举起右手,瞪圆眼睛逼视其余五人。其他四人举手速度并不慢,唯独秃子是在他凌厉目光的逼视下被迫犹豫着举起手来。低声埋怨:“这就不是自愿。”
马碎牛并不理会秃子抱怨,接着布置任务:“好,都是英雄好汉。下来我分派任务。狗娃,你和秃子先上。你爬到药王洞院墙的东南角,秃子爬到院墙的西南角;上去后眼都不要眨,专心监视。隔上一段时间就换班,隔多长时间吗——啥时候憋不住尿了啥时候换。我和明明是第二班,明明,你换狗娃,我换秃子。俊良你和怀庆是第三班。你跟我,怀庆跟明明。为了保密、隐蔽,爬上墙头后要一动不动。还要注意特务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情况异常,比如说:吴老道正在给台湾发电报,就赶紧告诉底下的人,咱扑进去把狗日的生擒活捉了。万一三班换完了,他还没有动静,那就回家睡觉,把任务留到明天。”
马碎牛郑重其事,接受任务的人就格外紧张,一个个瞪大了眼瞅着他。
说到第二项会议内容,马碎牛就有些轻描淡写。只是强调今晚参加抓特务绝密会议的人都必须参加“马跑泉第二号绝密”探险行动。他简单提了一句“探险时具体都带些啥东西由俊良安排”。对于进地洞探密,虽有怯意,但五虎将却表现的格外兴奋。每个人都觉得今晚上的会议确定的两件事无比神圣、无比伟大也无比刺激。人人似乎都有一种情绪,那就是生为一个马跑泉子弟是多么幸运和富有传奇!让赵俊良觉得奇怪的是,五虎上将对于进洞应带的武器和工具远不如对洞内究竟藏有啥秘密兴趣大。
当一片薄云掩住头顶的星光后,秃子和狗娃踩着同伴的肩头敏捷地爬上药王洞沿街的土墙头。两人分别从两头往上爬,蹬的墙头上的土簌簌下落。土墙顶端浑圆干燥,有几株耐旱的小草艰难地扎根在这里,寂寞地熬着高处不胜寒的苦调岁月。骑上墙头,他们意外地发现高处比下面要凉爽许多,秃子还禁不住接连打了几个寒颤。狗娃端端正正跨坐在墙头,看上去像骑马。冰凉的墙头刺激的肛门发痒,他两手压着墙头,胳膊撑的硬硬的,让臀部的接触面不至于过于紧密。那姿势就像一只高度警惕的警犬。秃子胆怯,上墙后,立刻连骑带爬的把胸膛、耳朵贴在了墙头。他四肢自然垂在土墙两边,头朝里,看上去像一只筋疲力尽的癞皮狗又像一只懒洋洋酣睡的猫。
东窑亮着灯。秀云回家了,一个人影在窗纸上摇头晃脑,高声朗读。秃子不知他在念啥书,只听他“麸子药”、“麸子药”地没完没了。心想:你一个西医大夫,咋能拿麸子当药?那东西只能给牲口拌料。听了几句便觉气闷,转头去看西边寝窑的动静。
吴道长和长生在吃晚饭。长生一只手举着一块黄黄的包谷面锅贴,面前摆着一碗稀饭。他时不时地夹一筷子咸菜,看上去吃的很香。吴道长笔直坐着,吃得很慢,让秃子惊奇的是,这个道士吃起饭来居然毫无声息。秃子上墙后一直有些小兴奋,看到吴道长吃饭的样子,歪过头小声说:“特务吃饭的样子都与好人不一样。”他抽动几下鼻子后补充说:“吃的饭也和别人不一样,满院子飘的都是药味。”马碎牛低声吼道:“安心监视!漏掉了重要细节我拿你是问!”秃子不以为然:“就是吃个饭麽,哪有什么重要细节。”吴道长和长生吃完饭,长生把脏碗放进一个盆里,提了壶凉水,慢慢地往盆里倒。听着那淅沥沥的流水声秃子忽然想尿,他把头换个方向,低声说:“尿呀。”马碎牛骂道:“懒驴上套屎尿多。你狗日在墙头也就一袋烟功夫。”秃子笑嘻嘻地不以为意。马碎牛脊背靠墙,秃子踩着他的肩膀溜了下来。他瞪了秃子一眼,说:“先不要急着走。”秃子点头,十指交叉靠墙一站,马碎牛踩着他的手再踩着他的肩一个骑马式跨到墙头后,秃子这才急忙转到墙角后边去撒尿。
马碎牛刚坐稳就听见吴道长说:“长生,拿上篓子和掘锄,咱走。”
长生说:“好麽。”他抓起篓子甩到右肩,顺手又把一把专事挖药的掘锄拿到手里,回头问:“道长,门咋弄?”
“门都开着。”
长生向外瞅一眼,不安地说:“墙头上有人哩。”
吴道长并不在意,微笑说:“没事。他们不是来偷东西的。”
马碎牛顿时觉得透心凉。极度的失望和彻底的失败憋得他十分气恼。他抡起拳头很快把面前浑圆而又松散的土打了下去,看到清理出一小片仅能落脚的平地,纵身站了上去。他褪下裤子,对着药王洞里哗哗撒起尿来。一边尿一边喊叫:“山西老道,我早晚抓住你的狐狸尾巴!”骂完,提上裤子从墙头一跃而下。刚好秃子尿完了,怯生生问他:“咋在墙上连尿带喊叫?你忘了咱做的是秘密工作?”
“秘密个垂子!没见过失败的这么彻底的!俊良,不用屏息静气了;都下来,叫上咱的人,回。”
马垛风风火火闯进大队部,看见大队长后来不及寒暄,开门见山地说:“瞎瞎事!北泉的碑子藏的不保险。”
“狼剩饭”眉毛一扬,疑惑地问:“咋不保险?沙子都盖的严严的谁能看见?咱传出的话也是把石碑砸断了,你还担心啥?”
“沟道那个叫俊良的娃就能看见。早上吃罢饭这娃到我家来了,他和碎牛就一直给我说这个事。他说北泉没水了,他都能猜到是石碑压住了泉眼,别人也能猜到。他还说公社随便来个干部叫把沙子挖开,咱能不挖?他还问石碑一旦挖了出来,公社干部说石碑是封建残余叫咱把它砸了,谁敢不动?谁又敢挡?”
“说的也是。那咋办?”“狼剩饭”虽然忧心忡忡却也不想承担责任。作为村上最高行政长官,他必须服从公社领导;作为马家子孙,他又不愿看到先人引以为傲的东西毁在自己手里继而落下万世骂名。他知道马垛出不了什么好主意,但他也得问——他希望主意由别人出,而责任由大家分担。
“两个碎怂出了个主意:把石碑移开一半露出泉眼,然后在北泉上盖一个抽水站,把北泉的水抽到塬上浇地;既解决了旱地灌溉,又彻底保护了碑子——谁也不敢为了一块碑子拆了抽水站吧?那可是人民公社集体经济、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先进事物、也是关系到全村人吃饭和给国家上缴公粮的大事——这主意咋样?”
“狼剩饭”瞬间就明白了这个建议蕴含的重大意义,尤其是它有可能决定最近一直让他担心的下一届村干部改选的事。他毫不犹豫地说:“我早都有这个想法,只是考虑的不太成熟,就没在干部会上提过。现在既然事情紧迫到这地步,啥都不说了,由大队出钱盖抽水站,你们五个小队出劳力。抽到原上的水吗,五个小队平均分配。能把原上的旱地变成水浇地,也算是给村上办了一件大好事,也不枉了当一届干部。只是——”
“只是啥?”马垛疑惑地等待着下文。
“先不要把这件事张扬出去,我先在大队干部会上通个气,征求其他几个村干部意见,没问题了再把这事确定下来。唉,现在是民主集中制,虽说我是党政一肩挑,但重大决定也不能我一个人说了算。干部们思想统一了、资金落实了、技术上也没啥问题了,再向社员宣布。”
马垛深知“狼剩饭”是要抢功。他不在意。这两年高干渠的水并不能满足原上旱地的灌溉,遇到大旱,上游纷纷截流,那水渠就成了摆设。泉水却是长流不断,真要能抽到原上、能把旱地浇上水,管球他是谁的功劳呢。换个角度看,他一个残废,靠着当个大队长,人前人后才能活的滋润。他要不是干部,仅就地里那些活路,早都把他累日塌了。
“唉,各有各的难处。”马垛啥话没说就走了。
两天后“狼剩饭”找到马垛,直接宣布实施措施:“大队干部一致赞同修抽水站的事。几个小队长也无条件支持,看来干部们在思想上是统一了。半斗还提了个合理化建议,他说反正泉水不用也是白流,每个队都在原上挖一个蓄水池,风调雨顺的时候就放水养鱼——城里那些南方人爱吃那虫虫,天旱了就抽水浇地;我觉得这主意不错。盖抽水站的事今晚就动工。你叫上十来个人,天黑后把沙子刨开。我到茂陵车站去借‘铁葫芦’,后半夜再搭个架子把石碑挪到位。以后的事你们一队就不要管了,四队出泥瓦匠——马家富去年刚盖了几间房,有技术也有经验。五升他们三队出公差,所有买下的材料都由他们队无偿拉回来。二队和五队挖沟埋管道。你要没意见咱今黑就整,争取一月内解决问题。”
马垛说:“我没意见。只是——你也知道,一队原上的旱地最多,这水的合理分配------还有这主意也是一队出的——”
“多余的话就不要说了。”“狼剩饭”明白马垛的意思,果断地打断他,不容置疑地说:“现在一定要团结一心建抽水站,至于谁家旱地多、谁家旱地少,等水泵房建起来后临分水时再说不迟——话说的太早会影响大局。”
马垛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心想:“你狗日瞎心眼就是多,先日弄着人往前干,
到最后谁都得求你,你四处落好人——你一辈子都不光明磊落!”
抽水站开工后,“狼剩饭”不辞辛苦跑前跑后,对每一个小队派来参加施工的人员都认真做动员。他不但在每一个工段精心查看、亲自动手,而且每逢饭时还利用这个不影响工作的宝贵时间,里里外外地检查工程质量、清除安全隐患。他吃住都不离工地,两眼不离那渐具雏形的抽水站。他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东铲灰、西递砖,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体力。他把关严格,对每一个施工细节和技术要求都亲自过问;他提出的一些合理化建议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和敬佩,村里每一个人都亲眼看到了大队长把全部心血都贡献给了这惠及子孙的利民工程。马垛感动之余也不得不承认他是马跑泉最好的当家人。
半个月后,当抽水站土建工程即将竣工时,“狼剩饭”采购的水泵和钢管陆续运来了。
五虎上将对于抽水站建设的热心程度丝毫不亚于大队长。
马碎牛把这个工程的开工建设看成是自己的丰功伟业。他带领结拜弟兄起早贪黑出入工地,穿梭在忙碌的大人之间运沙子递砖。他们一边自豪地参与着这自认为是属于五虎将功劳的巨大工程,一边满足着对于盖房的好奇心。但当他们热心地要求参与一些带有技术性的活路时,却意外地被大人们赶走了。这些昔日并不见得有什么高明见解的成年人此刻却目中无人地说:“碎怂知道个啥?走远些!”被人轻视,五虎将十分恼怒也十分沮丧。
马碎牛不服气,对赵俊良说:“建抽水站这个主意是你出的,现在到把咱弟兄们晾在一边,成了他们大人的事了!这些大人有功不赏就算了,还把咱不当人,觉得咱碍眼,真是——真是他大那个驴仔蛋!”
赵俊良说:“不要心中不平衡。你大马垛都插不上手,这里的总指挥是大队长。”
“那是因为大队长表扬我大,说我大提出了一个不错的建议,所以,只让一队刨沙子、移石碑,后边的工程就不叫一队出劳了。”
赵俊良嘿嘿笑了两声,什么话也没说。
安装水泵时,那些随水泵一道请来的安装技师就更不让他们靠近——不但不让马碎牛这些未成年人靠近,甚至也不让大人们靠近。马碎牛虽然心中不忿,但看到那些前不久还趾高气扬的长辈忽然都矮了半截,一个个呆头呆脑陪着笑脸傻站在一旁,心中多少有些幸灾乐祸。
抽水站的工程十分顺利,试车一次成功。
马碎牛对赵俊良说:“这下好了,藏了碑子还有了水浇地。一箭双雕、一石二鸟、一臣二君、一女二嫁------,‘狼剩饭’要不表扬咱才怪!说不定还真叫秃子猜着了,每人奖励二斗麦。”
“你想的太天真,”赵俊良说:“他恨不得所有的人都不知道碑子的事,他也不会把这个功劳记在你我头上——说不定你大也是这态度。”
“为啥?”五虎上将同时问道,那眼光却是不以为然。
“唉,大局——”赵俊良不愿多说。
水泵安装结束,水泵厂留下一名技师继续“磨合试车”,他还要负责在两天内教会大队长亲自挑选出来的两个“灵醒而又可靠”的人如何管理抽水站。
当哗哗的清水被泵到旱塬上后全村沸腾了。娃娃们追着水头嬉闹,大人们裂着嘴笑;古老的旱原忽然成了欢腾的集市。大人们在反复惊叹“水往高处流”的不可思议的现象后也无比感慨地奔走相告:新社会就是好,北塬上几千年靠天灌溉的旱地终于也像塬下一样成了水浇地。
大队长两眼熬的通红,披着件脏衣服,满面疲倦之色,低头思索着,在村里走来走去。他当仁不让地接受了村民那敬仰的目光和亲切的问候。
“没啥,”他说:“这是我们干部应该干的。”
赵俊良却在泉水上塬的第二天找到了马碎牛。
五虎上将正在麦场上“斗鸡”。马碎牛一个上挑,把秃子放了个坐墩,他单腿跳跃哈哈大笑。瞧见愁眉紧锁的赵俊良,高声叫道:“来来来!军师,你也下场斗他一鸡!”
赵俊良皱着眉头说:“没那心思。”
“咋了?又咋了?”马碎牛放下架着的那条腿,奇怪地问。
赵俊良忧心忡忡地说:“我一直觉得心里不塌实,刚才才想到建立抽水站这个办法还是有漏洞。”
马碎牛吃了一惊,忙问:“漏洞?把啥漏掉了?”
“还是石碑。你想想,万一有人追查这事,非要来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咋办?咱到哪儿去找这么大的‘尸’?”
马碎牛笑了,说:“我当是多大个事,就是个尸首麽,容易的很!”
赵俊良觉得奇怪:“全村我都走遍了,没见到啥东西能代替石碑,你说容易?”
“那是你找错了地方。”马碎牛说:“向东五里有个村子叫‘程家’。清朝的时候这个村子出了一个武将叫‘李林’。他跟着康熙爷去新疆打‘哥儿蛋’,功劳到是挣下了,颡不见了。康熙爷恩准给他做了个白铁颡安上,这才拉回来埋了。程家村的人给他箍了好大一座墓子,坟前还立着一个碑子,上边有康熙爷亲笔写的碑文:‘双刀李林白铁头’。碑子前边是一条神道,两边立着石羊、石马还有石人。听人说那石人叫‘翁仲’——他大那个驴仔蛋,明明有名字麽:石羊石马石人,叫着多上口,偏偏多事,叫什么翁仲!——我去看过,那石头跟咱沉到泉底的碑子一个模色,都是青石;大小厚薄也差不多。咱全体出动,今晚拉上架子车,把他那翁仲拉回来一个砸成碎蛋蛋——石羊、石马就算了——谁敢说不是咱石碑的尸首?”
“老天爷!这就是你的办法?”赵俊良惊呼:“你咋能用破坏一件文物来保护另一件文物?这还不如不干。不行,坚决不行!还有,程家的人能答应?”
“你就是前怕狼、后怕虎!那李林的墓子在五渠以南,离村子有二里路呢,咱后半夜行动咋会有人看见?那地方有那么多的石人、石羊、石马,又没给他拉完,只拉他一个翁仲算个啥?”
“那好,你去拉吧。我估计那翁仲少说也有两千斤,看你咋样弄上你家那辆吱吱响的架子车。”
马碎牛眼珠一转,不好意思地笑了:“这倒是个问题。总不能开着吊车去偷文物——我也雇不起吊车。”
秃子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拍着屁股上的土一边说:“我有办法。听我大说茂陵车站货场外边堆了半里路的石渣,说是国家要扩建‘化工六院’——这怂单位就怪:净是些带眼镜的知识份子,细胳膊细腿,身板薄的风都能刮倒,看上去还没有咱村的女人有劲,却研究咋样能在沙漠里栽出蘑菇来。他们开会时眉飞色舞、故作神秘地胡吹啥‘让祖国的沙漠飘起雄壮的蘑菇云’——沙漠里连水都没有,飘怂的蘑菇云呢!——咱今晚去拉上他五、六十车石渣,从里边拣也能拣出来三、四车青石蛋蛋,还怕冒充不了石碑?”马碎牛拍着秃子的肩膀称赞:“还是秃子灵醒,倒解决了吊车问题。”狗娃和怀庆也表示同意。
赵俊良又一次表示反对:“不可。为啥一想到解决问题就采取‘偷’的手段?难道真的就没有其它办法?”
马碎牛不满意了:“没有!本来想办法出主意是你这个狗头军师的本分,我们替你把心操了你还不满意。那好,现在听你的,你说青石蛋蛋从哪儿弄?”
其他几人也觉得赵俊良迂腐,站在一边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赵俊良束手无策。他启发性地提问:“咱村——或者外村——有没有废弃的青石用具?比如说石磨子、石碾子?石滚子?这些都能替代石碑。大家集思广益,说不定啥地方就有这么一个合适的。”
明明接口说:“我想起来了,我们队原先那个老碾子就是青石的。后来碾盘不能用了就丢到饲养室了。只是碾盘的厚薄比放倒的那个石碑薄些儿。形状也不同,石碑是方的,碾盘子是圆的。”
“啥方的圆的,把它砸碎就行。”
愁云不展的伙伴欢呼起来,七嘴八舌之后,约好下午带上工具去砸碾盘。
当马碎牛抡起铁锤在赵俊良的指挥下叮叮当当地把砸碾盘的工作进行到一半时,大队长来了。他看了一眼四分五裂的青石碾盘——只恍然大悟地看了一眼就一言不发地走了。转过脸对四队队长马家富说:“娃们的事不要管也不要问。反正你那个碾盘也没用了,他们想咋弄就咋弄。”
青石蛋蛋在夜半时分转移到水泵房前。展示三天,被惋惜的村民验明正身后,作为封建主义残余——马跑泉北泉石碑的替代品——突然消失不见。秃子经过艰难的调查后得知:原来是马碎牛连夜拉走了。他还记得那个“龟”书记的话:青石蛋蛋能烙馍。秃子得知个中秘密后梗着脖子不答应,说他最近胃不好,“蛮作酸,吃了东西也不克化”。为此,他还请教了吴道长。吴道长说了,偏方只有一个:一定得吃些石头馍才能治好。他赖在马碎牛家软磨硬缠,坚持从马碎牛家拉走了满满一架子车的青石蛋蛋,这件事才算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