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七月,雨后初晴。
渭河北岸的大堤上一辆架子车自东向西缓缓行进。
赵俊良俯下身来使出全身劲力推着车帮。离开县城不足一里路,他已经走不动了。饥饿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进食的欲望是如此强烈,脑子里已经容不下别的念头。临上路时吃的那一碗包谷面掺和着豆渣拌茅草根的稀饭早已消化殆尽,有限的热能随着满身虚汗迅速蒸发消散在盛夏的天空。头顶太阳似火,晃的人睁不开眼,炙热的程度仿佛是一个倒扣着的火盆。火焰般的阳光透过单薄的衣服直达骨髓,由里到外炙烤着他虚弱的身体。刚上路时那令人狼狈不堪的充沛的汗水一次次的冒出又一次次的被风吹干终于化成了汗渍却再也冒不出来了。他试着解开衣扣,触手处衣服烫手。酷暑与饥饿双重折磨下的肉体已成了精神的沉重负担。浑身的肌肉酸疼无力几近虚脱,腿软的直打颤,他恨不得立刻就躺在滚烫的地面再也不站起来。
他不能躺下,也不能停下,甚至都不能让自己的脚步发出那怕一点力不从心的声音。爷爷的后背似乎长着眼睛,只要俊良稍有疲惫他就会感觉的到,而且会毫不犹豫地停下车来,坚持让俊良坐上车去。十一岁了,十年远离父母的辛酸经历使他比同令孩子成熟懂事的多。他暗下决心:只要自己的脚步还能向前挪动,就决不坐上这辆吱吱响的架子车。
爷爷的背影高大宽阔,似乎总有使不完的劲,但细心的俊良早已发现,离开市区不久,爷爷不但步速慢了,步幅也小了。原本被汗水浸透了的蓝布褂子在蒸腾过一阵热气后已变干、泛白。略显浮肿的腿艰难地甩出那原本有力的脚,踏下去的声音不是坚定也不是轻盈而是无奈。
不能再给他老人家增加负担,再说车上还坐着奶奶。
奶奶是小脚。
临上路时她流泪了。离开生活了十多年的渭城,似乎并没有太多的留恋,只是在她心疼地望了一眼虚弱的爷爷,又无奈地看了看自己的小脚时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
爷爷当时笑了,说:“瞧不起我?我能把你拉到北京城呢。”
奶奶抹去眼泪勉强笑着:“唉,我这不争气的脚呀。”
“谁让你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呢!”爷爷笑吟吟地说:“那年我第一次到你家送草药,你扭着小脚走路的样子可真是好看。”
“一个中医世家算那门子书香门第?”大约想起了年轻时的趣事,奶奶笑的羞怯,她顺从地让俊良搀扶着坐在铺着被褥和堆着零星杂物的架子车上。
三个人有说有笑地上路了。
走完了长长的水泥路,接着是粘的车带滋滋响的沥青路,当架子车离开了城乡之间的石子路后就拐上了渭河大堤那细沙堆就的松软的土路。
河堤高大宽阔,两坡面生长着构桃树、洋槐和垂柳。树干间密匝地长满了枸杞、灰条和辣芯子。成团的藤蔓植物叶大茎粗、条索奇长,随意地缠来绕去,层层叠叠,罩严了整个堤岸。沿着河堤向前,蜿蜒的河岸左右弯曲,忽隐忽现,使赵俊良一再猜测那前面一定还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致。然而,河堤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甬道,每拐一个弯都是一段并不陌生的重复。透过河堤左侧那层层遮挡着目光的树木和草丛的枝条,奔流的渭河被肢解成发光的钻石。穿过叶片间的缝隙点点片片闪烁不定。
重复使人厌倦。赵俊良倍觉无聊时,植被忽然渐次稀疏,那被垂柳与杂树肢解成宝石一样的神秘的渭河渐渐连成了片。随着植被大面积缺失,影影绰绰的渭河终于浩浩荡荡展现在眼前。
它宽阔浑浊平展沉静,它无声无息默默流淌。
赵俊良熟悉渭河,他知道,在它那一个个忽而出现忽而消失的漩涡所营造的镜子般平滑的水面或是偶然翻卷的浊浪展示它迷人的赭红色镜面的外表下,河床上隐藏着的是多麽可怕的暗流与漩涡。
前方传来嘈杂声。
“爷爷,前边好热闹啊,那是什么地方?”
“庵阳渡。”
劳累——更多的是饥饿——迫使爷爷放弃了平日引经据典、炫耀学识的长篇大论。
渡口。
河堤忽然宽阔。几棵老树散落在周围,坡面像被剃刀剃过了一样干净、鲜亮、坚实。堤岸的北坡平缓光滑向北缓慢地形成了一条下坡路,堤岸的南侧陡峭,打满了木桩,承受着河水的拍打和冲刷;那是船舶停靠的地方。
这是一个小渡口,夹在渭城渡和两寺渡两大渡口之间。河里渡船寥寥,河岸边也没有大渡口常见的集市。
卖冰棍的老太太在坡路边一棵柳树下占据了一个理想的位置。她坐在小板凳上,随意地看了一眼这两老一少匆忙赶路的急切姿态就不抱希望,只是习惯性地吆喝着:“冰棍儿,白糖冰棍儿,豆沙冰棍儿。”声音有气无力,充满了对生活的无奈却也含有一丝侥幸。两家茶水摊儿各自支起半间房大的阳伞,分别罩着摆在地上的四方矮桌和三五个小凳,一左一右夹着那河堤北岸的道路。茶摊上空无一人。矮桌上放着几个玻璃杯,里面盛满了暗褐色的茶水,杯口上分别压着一块巴掌大的四方玻璃片。坡路两端的树阴下歇息着三三两两等候上船的人,这些人大多目光浑浊、面有菜色,或蹲或坐,守着简陋的行李闭目养神。
浪头忽然猛烈拍打河堤,一条渡船慢慢靠岸。下船的人面色轻松、急切匆忙。上船的人密实地挤在一起,一候船舱腾空,便拖儿带女、提筐系笼地登上木船,就近在船舱里占据一个位子。
赵俊良目光随意地越过木船向前望去。
空气凝滞,水波不惊,河面上氤氲着透明的气流。它们一条条、一团团蜿蜒向上,飘飘荡荡、无色无形却又隐约可见。放眼远眺,河对岸的一切都被矮化了。村庄、田野和植被浑然一体,像波涛汹涌的绿浪更像连绵起伏的丘陵。离得远了,无论是树木还是房屋都模糊的无枝无叉、无棱无角。
三、五条大木船漂在河心。远远看去,小如菱角,依稀可辨上面载着的乘客和货物。硕大的木船平静地漂浮在浑浊而宽阔的河面上有如飞驰的恒星固定在太空,仿佛凝固了一般。望的久了,使人产生错觉:这是一条长长的画卷。偶见波动也只是遇到了较大的旋涡急浪,头尾起伏微微翘动,像被微风轻轻掀动的树叶。
赵俊良坐过这样的大船。
去年夏天,叔叔带着他就是坐着这样的渡船到渭河南边的农田去拣拾菜叶和挖掘白菜根的。不同的是那是在东边的“渭城渡”,是在渭城八渡中最大的渡口。那次乘船也是赵俊良的处女航,当时那种新鲜而又新奇的感觉随着时日推移已渐渐退出了他的记忆,但乘船时的惊心动魄却给他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
他跟在叔叔身后抬着双臂小心翼翼地登上微微晃动的大木船。在潮湿的木船上坐稳后便兴味十足地打量这位无脚的行者以及它的驭手和临时依附在它上面的行色各异的乘客。
这些来往于两岸的船只多是由两人合撑的两丈多长、八尺多宽的大木船。船头船尾有小面积封板,船的两侧各有一条六寸宽的舷边与两头的封板相连,这条舷边就是船夫撑船时走动的通道。四道龙骨将下沉的船舱横隔成五个区域和兼作乘客的坐凳,赵俊良当时就坐在这样的龙骨上。船上设备简陋,两篙一绳而已。没有书本上描述的那种大铁锚和鱼篓,更没有必不可少的救生圈。货物就堆放在脚下,一包一团、一筐一堆,活像未及处理的垃圾。高大健壮的摆渡人生得肩宽腰细,每人只着一条宽大短裤,光着头,裸露着因长年暴晒而呈紫黑色的皮肤。他们精赤着脚板,稳稳立在船上。他们大声说话,行动间充满自信。他们每人手中都持着一丈多长套着铁头的长篙,其身姿神态酷似古代临战的将军。
乘客很快坐满了,大多都是到渭河南边的菜地去拣拾农民收获时剥落的枯老菜叶的城里人。没有人感到羞耻,只有期盼果腹和满载而归的渴望。船离岸时,启动似乎格外费力。那位五十多岁的船夫背对船内站在船头左侧,他把长篙伸进水里。两手抓着长篙的另一头压在肩上,神情平淡、面朝河岸逐渐加力。另一位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却站在木船中间另一侧的舷板上。他面向船内,笑嘻嘻的,一副玩世不恭的轻松表情,嘴里发出“呵呵,走呀------”的长声,听起来像秦腔戏里的叫板。他看也不看后方,将篙头向后猛一插,身体突然失控,仰面朝天向后倒去,一眨眼,那筋多肉少的身板几乎与船面平行!
赵俊良登时吓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地伸手去抓。然而那船夫又没有跌落水里。他的脚下似乎长有吸盘,无论身体怎样倾斜,那脚板与船的接触处却纹丝不移,且总能在倾斜到最大限度时借助长篙的韧性不可思议地将身体弹回。这恍如杂技的高危动作让赵俊良惊叹万分却又佩服的五体投地。
船离岸了,船夫撑船时身体再也不用倾斜的那么可怕,然而神情间却多了几分专注与警惕。当船夫用力和放松间,全身的肌肉在薄薄的皮肤下一块块地收缩、窜动,给人以力感也充满了音乐般的韵律,使人不得不惊叹肌肉的力量和人体结构的奇妙。看着一块块梭状的肌肉滑动在皮肤下所形成的一道活生生的生命跃动画面,赵俊良再也不去赞叹书本上印刷的“掷铁饼者”那僵死的肌肉之美。
船行河心,此时大小不一、飞逝而去的漩涡旋转的像陀螺,与那并不高大的水浪形成的无形压力尤如达莫克力斯之剑,迫得满船过客大气不出。初次登船者大都瞪大不安的双眼交替望着水面和船夫,以期判断行船的安全指数。更有胆小者垂头于脚下,像埋头于沙窝的鸵鸟;惊疑不定和揣揣不安的神色显得可笑、可怜。他们紧抓行囊的手背指节发白、青筋暴起,虽然坐在高不及一尺五寸的龙骨上,却似得了恐高症,伏低身子虾一般蜷缩着。往来常客略显轻松,借此机会欣赏船畔急逝而去的河水和船夫那娴熟的撑船技巧。与船夫较熟的乘客为了显示胆识故意逗趣,说一些刻舟求剑之类的并不可笑的笑话。撑船人不接话,凝神河面,只报以短暂的微笑。
赵俊良虽然是第一次坐船,但手持长篙的摆渡人却获得了他极大的信任。他很快排遣了恐惧,专心欣赏他们娴熟的技巧。
船篙在船夫手中活了一般。忽而船左,忽而船右;忽而船前,忽而船后。忽而给一个长撑,由船头直达船尾;忽而轻点,借水力拨船头举重若轻。两人合力,把个大船撑的行云流水、自如随意。虽浪尖谷底,船中人却不觉颠簸。赵俊良当时的感受是那样的兴奋和奇妙,以至于浮想联翩,赞叹造物的伟大和智慧的精妙------
爷爷并没有停下脚步,仿佛渡口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身子伏的更低、肩上的绊绳绷的更紧了。
奶奶揪心地望着爷爷那满是汗渍的背部沉默不语。
汗渍在爷爷淡蓝色的褂子上画出了一条接近完美的悬链线,又仿佛是半坡出土的尖底瓶,展现出深浅不同的颜色区域。
车过庵阳渡,河堤愈发难走,架子车在牛皮糖一样的非软非硬的地面上沿着车辙随势颠簸。赵俊良只觉得深一脚浅一脚,晃得头昏眼花。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水面上那些看似静止不动的船,忽然产生错觉,仿佛河面是宽阔宁静的大道,而河堤却是波涛汹涌的水面。
他摇摇头。身子伏的更低了。
望着蜿蜒曲折似乎永无尽头的河堤古道,他无法想象那个安在农村的新家。
他没有去过,只知道爷爷曾和叔叔去过一次,回来后久久不语。
昨天晚上,叔叔神情黯然、不无愧疚地说,新家已经安顿好,需要修补的地方也整修完善了,必要的家具和铺盖都已摆好就位,就等着他们搬过去住。
爷爷奶奶沉默不语。叔叔把头转向俊良:“你那两大箱书可真够沉的,我把它们架在你的床尾,算个遮挡。”
他又说了一些话。爷爷奶奶依然无语。
叔叔神情无奈而略带哀伤:“爹、娘,别怪儿子不孝,城里的日子实在难熬,已经有人饿死了。您二老和俊良搬到农村去好歹还有口饭吃,不管稀稠总是个活路。迁到农村去的也不止咱一家------户口已经迁过了,我已经和那个村子的大队长、小队长见过面,你们到后,马上发给你们八十斤口粮,掺着野菜,凑合着能接上秋粮。俊良上学的事你们不用操心,马跑泉小学的屈校长是我高中校友,俊良上学不是问题。只是眼下学校在放暑假,等开学了直接上四年级------”
爷爷只是抽烟。奶奶把脸藏在暗处。家里弥漫着一种不和谐的无奈气氛。
“只是,只是愧对二老和俊良——户口到了农村就再也不能迁回城里了。”
“这倒没什么,”爷爷说:“我和你娘老了,户口迁回城里又如何?至于俊良,不是还有考大学那条路吗?”
赵俊良却觉得搬到农村去住是件新鲜事。
叔叔笑的勉强:“俊良,那个村子叫马跑泉,就在汉武帝茂陵的东边,以前是公社所在地。这马跑泉公社是关中道八百里秦川最为奇特的地方,它沿着原下所有的土地都是水浇地——泉水灌溉——而且只用泉水灌溉;这在全中国都是罕见的。”叔叔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热切地问:“你知道这个村子为什么叫马跑泉吗?”
酷爱文学的赵俊良深信这是一个好故事。他微笑着,带着明显的鼓励口吻问道:“不知道。为什么叫马跑泉呢?”
“据说有一年诸葛亮起兵伐魏,半个月时间大兵就到了歧山。由于关中连年大旱,前去迎敌的魏国士兵走到一个叫‘旱坎坎龙’的地方终因饥渴难耐,大军停止不前。‘望梅止渴’的把戏已用过多次,早已不灵。地名虽有个‘旱’字,但也有个‘龙’字。有龙就有水,可水在那儿呢?曹操无计可施,骑在马上急的团团转。正思摩着咋样编一个新故事,让人舌底生津,哄骗士兵继续赶路。不料身下那匹坐骑——三国演义里叫它‘爪黄飞电马’——突然停了下来,前蹄在地下连连刨土。曹操见状,急命士兵向下挖掘。‘未及三尺,见一石板’。当士兵掀开石板后,‘泉水冲天而去,目不可及’。众幕僚惊喜之余,怎肯放过这拍马屁的大好时机,遂请承相赐名。曹操略一思索,说道:‘就叫马刨泉吧。’后世讹传就成了马跑泉。由于有了水,这里很快就聚集了许多人家,慢慢就形成了村落。人们以泉代名这村子就叫了马跑泉。那个‘旱坎坎龙’的地名就渐渐被人淡忘。听队长说那泉水真甜啊------”
叔叔在中学教语文,出口成章。
赵俊良格外崇拜叔叔。
不知为什麽爷爷奶奶却并不高兴。
“我说老头子,歇会儿吧?你不累孙子还累呢。”奶奶的话打断了赵俊良的回忆。
“行。”爷爷乐呵呵地应着,缓缓把架子车停在堤边。赵俊良把奶奶搀下车后顿觉全身虚脱,一屁股坐在堤岸边的坡地上。
眼下正是浮水季节。虽说陆续下了一周的雨,放晴也不过两天,但渭河里九个一伙、十个一群的泳将们却连成了片。赵俊良对面就有一群男孩在打水仗。他们分成敌对两帮,一个个全身赤裸,皮肤微红,一手护着眼睛,一手快速推动水面,水面上顿时激起两米多长的水柱,急速扑打在对方身上。“战争”持续的时间不长,进攻者依仗娴熟的技巧和强大的“火力”,越战越勇并乘胜追击;落败者边战边退,丧失斗志四散游走。两帮人进退沉浮间充满了童趣。
爷爷坐在赵俊良身旁下意识地揉着双腿。
“啊,想当年我像他们这么大时成天都在滹沱河里泡着呢。”爷爷望着河里的孩子笑眯眯的说。
“老头子,你疯了?给孩子说这个!你不知道河里年年都淹死人麽?”奶奶急了,一反常态地教训起爷爷。
“不怕,不怕。你的好孙子只读书不耍水。”爷爷偷偷向俊良挤眼睛。
奶奶并不知道,两年前爷爷就带着赵俊良下水了,而俊良的一身好水性就是在渭城渡口东侧的河里练出来的。
这里更多的人是在岸边“看水”。
柳荫下,蹲在堤岸上抽着旱烟的老人,面带微笑,望着河里的小辈打水嘻戏,仿佛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童年;中年人则大声评判着谁的水性好,谁架驭浪头的水平“欠火”,谁爬出旋窝的姿式太难看。更小一点的孩子们一言不发,他们眼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时而聚精会神观察游泳者的姿式,时而认真聆听岸上大人们的评判,手脚不由自主地随着点评下意识地划动。
他们知道:真正的高手在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