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越来越静,县城方向猛然传来隆隆的枪炮声,脚下的地面顿时颤抖起来。恰在此时,极度疲惫的草叶阵痛再次发作。正当她鼓圆了劲作最后一次毫无希望的努力时,不知谁家男孩在村中街道跑动时大喊一声:“共产党打县城了!”声音战栗、呼啸而过。
老娘婆停手侧耳倾听;草叶只觉得一阵紧张,吓得就想尿。她感觉腹内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外推动着自己的肠子、肚子、心肺肝花,便借势猛劲用力,在感觉到五脏六腑一涌而出腹内空虚难耐时,随即听见惊天动地“哇”的一声哭叫。
这一意外的奇迹倒把王四大吓了一跳,她难以置信在这毫无希望的最后一刻,面前这个早已绝望的女人居然顺顺当当生下了一个男娃。
“生了!”窑里窑外的人都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男孩胎毛稀疏、头大嘴阔,紧闭的双眼像两枚鼓胀的杏,硕大的鼻头上满布着针尖大的白点。连接母体的脐带使他看上去像一个气球人。两个紧攥着的拳头左右挥舞,激烈的程度仿佛正在进行一场重量级的拳击比赛。盘屈的双腿交替蹬下,闪烁间展露着小腹下齐全的“三大件”。一粒花生米大的牛牛子,硬扎扎栽在腹下、舒舒服服酣睡在两弹之上。
谢天谢地!他身体健康。
但他的情绪却并不像他的身体那么正常。
巨大的哭叫声惊的粗瓷油灯喷吐着黑烟的火舌猛然爆出一个灯花,伴随着一声并不响亮的爆炸,火舌惊疑不定地伸缩,像是受到惊吓后抽动鼻子的兔子。
哭声传出窑洞门,心慌意乱转圈圈的马垛止住脚步,脸上的忧虑一扫而光。他那由贫穷和地域共同塑造的一张关中糙脸,在听到孩子第一声哭叫后迅速变化为惊喜和轻松。他长出一口气,粗旷而亲切地骂道:“总算生出来了,你大那个驴仔蛋!”
哭声传出院门,传到了子夜时分无人入睡的街道。正在路旁皂角树高大的土台上胸有成竹地预测着县城战事的老者们停止了争论,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向马垛家的方向,相互间交换询问的眼神,知道的人说:“马垛家生娃了。”
“嗷——”人们毫无兴趣转过头去。
此刻生娃不合时宜,没有人会把这当个事,也没有人会把新生儿放在心上。人们接茬争论县城那边牵动人心的关乎改朝换代的战事。
国共两党的军队在打仗,在争夺一座叫“渭城”的颓废而古老的县城。激烈的枪炮声和耀眼的火光惊扰了远在县界的马跑泉村。全村沸腾起来,人们走出自家窑洞,张望着东边那看不见的战事,心下揣揣,胡奔乱跑。年轻人呼喊着上了窑顶的崃头,这条渭河二级阶地的起始线抬高了他们观战的视野,可以毫无遮拦地看到县城那边的火光。老年人占据了环绕着皂角树的高大的土台子,他们凭借天上闪现的红云来判断战场的激烈程度。惊惧不安的妇女蹬着梯子爬在院墙上看,儿童则莫名兴奋,挥舞木刀,尖叫着在村中跑来跑去。全村的人像失去了蜂王的蜂群,乱成一团。
村里人心惶惶。前些天人们就私下嘈哄着说世道要变。原先被国民党骂着“杀朱拔毛”的共产党,现如今军事实力越来越大,已经不再是那二年东躲西藏的土匪。现在羽毛丰满、兵强马壮,回过头来开始拾掇国军了。有人甚至说共产党的军队都打过了长江,把南京国民政府都占了,看来改朝换代已成定局。又有人说彭德怀和贺龙陈兵百万,就在县北十里外扎着呢,说者言之凿凿宛如亲见,又有人猜度一两天就要打汉城呀,虽说汉城城墙厚、丘八多,共产党的军队进汉城那是大刀切挣皮儿西瓜——见口子就炸。
渭城县城更是人心慌慌、草木皆兵。前天刚从县城回来的“狼剩饭”就绘声绘色地讲过,街道上不见百姓只见兵,国军火气大的像地雷,没事寻事,随意戒严、见人就打。不分黑夜白天,终日警报不断;皮鞭飞舞,满街道都在枪毙逃兵。他听人耍笑说,县长多日惊魂不定,体力透支,心理压力太大,实在受不了了就想放松一下。好不容易叼了个空,夜里下窑子,正在妓女夜来香身上受活呢,耳边突然“嗵”得响了一枪,又听见外边有人惊叫一声:“妈呀!解放军?”当下就把个心力焦瘁的县长吓死在夜来香肚皮上,稀怂流了一炕。
还有人说,县城东头的城墙上闹鬼,女鬼!她边哭边喊:“共产党炸桥呢,国民党胡跑呢,老百姓发毛呢。”声音凄厉幽怨,听见的人都起了鸡皮疙瘩。
传言多如牛毛,越传越玄。城市的故事乡下人虽无缘亲历,但见天都有一股股的溃兵从村前逃过却是眼见的事实。这些以前还威风凛凛的国军逃出县城就变得像猎人枪下的野兔。三个一伙、五个一堆,见人堆笑、叫爷呼娘,拿枪换衣裳换馍换盘缠,再不然就抢。得手后就跑的没影。这愈加启发了乡下人的想象,而更多滋生于想象的传言便俞发怪诞不经,甚嚣尘上。
传言虽久,真正的战事却始于今夜。县城里激烈的战斗使崃头上的年轻人激动万分,没有人因为是后半夜了就回家睡觉。人们分堆儿热烈地讨论着战斗的胜负,津津有味地议论着城里传出的奇闻逸事。
马五升大声呼喊:“‘狼剩饭’,把你从县城听的那个故事再给大家讲一遍。”
一瘸一拐的年轻人答话了:“这故事我都讲了一百遍了你们还爱听?”
“爱听!”问话的人和不问话的人齐声高叫。
“那好,我就再讲一遍。”接着就是“狼剩饭”添油加醋的讲述和接踵而来的充满低级而邪恶的亵笑声。这种放肆的笑声总是始于“稀怂流了一炕”而终结于发自不同想象的、津津有味的议论。
马家富突然问:“‘狼剩饭’,你在县城见过共产党不?”
被人称做“狼剩饭”的瘸子惊得脸皮变色,怯视左右,颤声警告:“少胡说!共产党正打江山呢,寻的是你们这号腿脚好的,我到哪儿去见共产党?!”
“那你参加国军,国军肯定要你。年后抓壮丁,安村的二纽儿都吃粮了。”
“二纽儿是谁?”有人问。
“二纽儿你都不知道?就是那个背锅。一天到晚看着脚地,走路时一条腿一撂一撂的。”
“哦,见过。‘狼剩饭’,不要怕,国军现在不要你了,人家现在要跑的快的,你不行。”
“狼剩饭”松了一口气。他不气恼。
王四大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不悦的表情就上了脸。她剪完了脐带就扯开大嗓门说话:“这碎挨球的,一看就不是个好货!生下来那碎牛牛就硬的像脚趾头。将来长成大棒槌,一定是个惹祸的种。我接生一辈子,哪儿见过这样难缠的?先出来一脚,贼一样探路;又撅着沟子撒骚,把他半拉沟蛋子亮给我看——流氓式子,把人都能整死!把人都能吓死!这是生下来了我才说呢,刚才险些儿要了你的命,也险些儿要了这狗怂的命!说实话,我的腿都是软的。瞎垂子东西、狗日下的!以后长大了决不是个安份的种,这碎牛牛非给你惹下祸不可。”
她连说带骂地把刚刚出生的赤裸裸的新生儿下到了温水盆里。说也奇怪,这男孩入水后再不哭叫,脚手划动酷似仰泳。任凭王四大怎样摆弄,只是放松了全身静静享受。紧攥着的两只小手缓缓张开,手心朝上,像是要接什么东西。王四大觉得奇怪,掰着指头认真看去,却发现他两只手心的正中各有一个麦粒大的痣。更为奇特的是两颗痣却是左红右黑。倍感惊异的王四大停止喝骂。这个多年把灵魂寄情于迷信的接生婆紧张而心虚,不敢骂了,手脚也轻了,一边反复去看婴儿紧闭双眼的面庞,一边念念有词念佛叫爷地给他洗澡。而后又麻利地拿块家织布把婴儿包裹起来。她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扭头对着门外喊道:“鲜娃,等啥呢?还不快进来!”鲜娃撩起门帘推门而入,她双手接过婴儿,喜爱地看了一眼,连忙递给姑姑。弯腰搀起王四大,转过身就麻利地收拾炕上和地下的秽物。
王四大喘一口气,史无前例地在接生结束后心神不定地动起了心思。
“兵荒马乱地,是那路神仙下凡了?”
她狐疑地抬头,看见草叶定定地望着自己,看起来有些紧张而且神色不对,忙安慰说:“没事,我嘴快,甭害怕。人常说:‘磨难的父母出息的儿。’这怂能把你害的九死一生也就不是个简单角色。这种东西只要把毛匍顺,好好管教,说不定还是个好汉胚子。”看见草叶一脸疑惑,紧张之色丝毫未退,加重语气安慰说:“你不信?你没看吗,这怪种的哭声把人耳朵都能震聋,好像有多大的哇屈;这就绝不是个一般人。你看,我把他下到水盆他就不哭了——贪水。真是个灵醒娃。”说着话,她侧耳倾听窗外动静,叹口气说:“哎,世道不好,县北成天打枪,说是共产党来了。今儿又打县城呢,明儿还说要打汉城呢。你儿跟着枪炮子弹出世,煞气太重;谁知道是国民党的死鬼投胎还是共产党的冤魂托生?唉,人家忙着打江山,这碎牛牛忙着投胎呢。不说了,不说了,我得赶紧走。是兽不垒窝,是雀儿不打洞,啥人有啥命------”
草叶有气无力地陪个笑脸,应景儿地向恩人表示着并不全以为然的赞同。鲜娃却露出纯真的喜悦,忙不迭地撤掉了炕上血污的衬垫,顺手端走了地下的水盆。一时间,窑洞墙壁上的投影似乎也欢快了许多,方才还是丑恶贪婪的妖魔鬼怪顷刻间就变成了月里起舞的嫦娥。
王四大反复交代了月子里的注意事项,想起了什么似的,临走时撇下一句话:“叫药王洞吴道长给娃批个八字,看你儿是个啥万惑下凡?我总觉得这怂来得怪,狗日的差一点瞎了我的名声!”
“王姨,谢了。”草叶虚弱地说。
黎明前的天格外黑暗,星星也不知躲去了那里。屋外的马垛磕去了残存火星的烟末,急不可耐地踱起步来。
“是男?是女?给一句话吗!”
县城方向的枪炮声突然更加密集,火光暗红如晚霞。直到这时他才猛然意识到国家正在打仗。听着隆隆炸响的枪炮声他忽然笑了,自言自语道:“好,省的我请锣鼓家伙了。”
王四大掀门帘出来,对着焦急的马垛说:“是个儿!”口气骄傲地就像这个孩子是她生下来的。她从那乐滋滋的刚刚作了父亲的当家人手里接下了一个“半圆”银圆,对着屋内有光的地方辨认一眼,又吹了一口气,放在耳边听,失望地说了一句“云南货”就走了。嘿嘿傻笑的马垛急忙掀起门帘闯进窑门,急不可耐地瞪着那紧闭双眼、黑红丑陋的脸上满布着芝麻大的白点泛着油亮色的儿子,奇怪地问:“咋把奶呲了娃一鼻子?”
刚刚做了母亲的草叶嗔怪地看他一眼,回头盯着自己的儿子,无限疼爱地说:“还没喂奶呢——生下来就这样子。”
此刻马垛的心情特别好,耍怪说:“这怂还怪,生下来就是个白麻子!”
草叶咧嘴一笑,鲜娃就咯咯笑出了声。
马垛问:“王四大都胡说些啥?我咋听她不停地说‘碎牛’‘碎牛’地?得是给咱娃起名字呢?”
草叶极度虚弱,此刻心劲松了更觉没一丝儿力气,只勉强挣扎出个笑容。马垛关切地望着她,笑嘻嘻地说:“我大老弟兄俩,他给我起名字叫马垛,是希望有马二、马三,结果就我一个单帮,看来叫‘垛’还是不好,应该叫‘碎’。说不定后边就有马二、马三。也好,今年是牛年,叫个碎牛也对。咱姓马,娃却叫碎牛,马碎牛?马下了个牛犊子?真是说啥有啥。”说完嘿嘿又笑。
天蒙蒙亮,本村五、六个体面的老者揣着一腔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相约去了药王洞。他们登上那高高的台阶,跨过那一尺高的门槛,庄严而入。他们自觉身份高贵,自认能代表本村意愿,有责任向唯一值得信服的药王洞吴道长询问渭城战事结果以及本村未来的命运。
平素乐呵呵的吴道长忽然严肃起来。捧铜盆端来清水,不紧不慢地洗过手,直到甩净晾干。又不慌不忙地焚香,三跪九叩之后,从药王爷脚前的供桌上请下来三枚“乾隆通宝”。他二目微闭,全身放松,两手相扣,神情专注;缓慢摇动几下后撒在桌上。连续甩了六次,列出一卦。
“‘革’卦。‘革’主变。看来民国气数已尽,改朝换代不可避免。此卦三、五爻动,五爻为君位,三爻为臣,动则不安;就是说,老蒋已弃南京而去。变卦为‘震’。震为雷、为地动山摇、为天翻地覆。这是说刚刚响过的大炮已经轰开渭城的大门了。‘震’卦又属六冲,冲则主散。卦象预示刚刚过去的这些让人担心的事到了天明即成定局。”吴道长声音缓慢,说话时不带感情,如同说“该扫地了”、“该吃饭了”一样,做足了世外高人应有的平静恬淡和高深莫测。
“兵败如山倒啊,渭城毕了!”
“唉,国军,摧枯拉朽、不堪一击啊!”
长者们唏嘘一番,表情复杂的不能再复杂。一个个僵硬的面孔上镶着两个核桃大的眼睛,眼神是一种在“大事经见人”的兴奋中搀杂着对于逝去朝廷的复杂情感和对未来世道的全然无知所引发的空洞和担忧;做作出的饱经世故使他们对将来生活的猜测失去了往日的自信;行为上的从容莫明地有些僵硬,虚假的镇定掩不住内心的惶恐紧张。他们觉得脚前是空的,心是悬着的,前途犹如黑夜里密布着各种迷宫的通道,且每一条路都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