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下了小雨。空气依然湿漉漉的,悬浮在空中的水气象雾。
早饭后,赵俊良翻箱倒柜。奶奶觉得奇怪:“俊良,你找什么呢?”
“手电筒。”
“在我床头呢。”
“奶奶,咱家还有富余的电池吗?”
“有两节备用的,你爷爷放在他的工具箱里了,你等一下,我给你拿。” 奶奶颤巍巍打开了爷爷的工具箱,从里边拿出来两节电池递给赵俊良。“你要这么多电池是去啥地方呀?”
“奶奶,你别问了,我答应过碎牛替他保密。机会合适我就告诉您。”
奶奶叹气:“唉,你也长大了,也有事瞒着奶奶了。先是你爸爸、接着是你叔叔,长大后有事不告诉我;现在又是你。你们都长大了,我也老的不中用了。去吧,不管去那儿,都要注意安全。”
“我知道。”
窑外传来脚步声。赵俊良急忙迎了出去。
头前走着怀庆,一手提着马刀,另一手握着一杆长矛。枪头和马刀都磨的明晃晃地白。怀庆后边是明明,他扛着两把小撅头。秃子和狗娃殿后,两人抬着一个铁皮桶,里边装着满满一桶生石灰。走在最后的是空着两手悠然自得的马碎牛。看到赵俊良后,马碎牛挥挥手,示意“走”。
奶奶跟出来看,五虎将携带的武器使她吃惊。她不安地目送他们上塬,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这才叹息着转过身去。
塬上的雾气已经散去,空气清新凉爽、沁人肺腑。东边的太阳刚升到一杆子高,一道巨大的彩虹横亘在南北天际。七彩斑斓,耀眼地亮。彩虹南边的脚伸进了渭河,像弓腰饮水的巨龙;北边的脚却伸到三道塬的后边,让人无法猜测它神秘的落脚点。
赵俊良“呵”地一声惊叹,他被眼前的美景迷住了。他从未见过如此大的彩虹,他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彩虹。当初在城里时,他也曾数次在雨后见过彩虹,但那些彩虹和眼前的这道比起来,显得苍白渺小。记得有一次雨后观看彩虹,叔叔看见了,走过来和他一块看,并且告诉他,彩虹是分成两种的。如果赤橙黄绿青蓝紫这七种颜色是由上往下排,那就是彩虹,也叫正虹;如果是由下往上排列,那是霓,也叫副虹。彩虹的颜色要重一些,霓的颜色就淡的多,霓不能单独出现。叔叔还告诉他,“虹”这个字,在和其他的字合用时读“红”音,单独出现就不发“红”音,要读“酱。”
一群衣衫褴褛却自命不凡的男孩沐浴在彩虹下,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这身披彩妆的黄土高原,骄傲的像守卫南天门的天兵天将。
怀庆说:“天晴了、爷红了。”
秃子说:“东虹日头西虹雨。南虹出来飘白雨、北虹出来卖儿女。”
明明惊奇赞叹:“好大的虹!一年也见不下一次。”
赵俊良说:“要能御风而行、身置其上该有多好啊!”
狗娃抬头看了一眼,嘴里嘟哝:“一个虹麽,有啥意思。”表情无动于衷。
马碎牛催促道:“虹有啥看的!要看往西看,看咱的冢疙瘩。”
赵俊良发现,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把那个“虹”字读为“酱”音。
缤纷的霞光里走过来两个人,双方走了个对面,那是吴道长和长生。吴道长带着一身湿气,精神抖擞地背着筐,里面放着些刚采到的草药。他略感诧异地打量面前这支不寻常的队伍,目光锐利地把他们带的东西过了一眼,笑嘻嘻地说:“碎牛,好一支雄赳赳、气昂昂的队伍!要再唱上歌,就跟当年解放军一样威风——就是不知道你们这是去打仗呢还是去打窑呀?”
马碎牛抢白说:“你啥时候见过解放军打窑?你啥时候见过碎娃打仗?”
“啊,我知道了。去吧。记住我的话:见大而进、遇小则退。”吴道长脚步不停也不解释。
马碎牛回头看他一眼,嘴里咕哝着:“狗日一天神神道道的,好象天底下的事他啥都知道。成天到处做好人,可惜那一双鹞子眼把他给卖了,咋看都像个暗藏的国民党特务。”
明明说:“吴道长说话前大拇指在其它四个指头上乱点呢。”
秃子说:“鸡爪疯!他有鸡爪疯。一天到晚左手那五个指头都抽风一样地动来动去。”
赵俊良毫不惊奇,他猜想吴道长一定精通“梅花易术”,所谓“五个指头乱点”,只不过是按照阴阳五行、天干地支再加上外应来推算他遇到的每一件事情的吉凶变化。赵俊良此刻无暇顾及吴道长是不是好人,他也没有时间给五虎将解释什么是“梅花易术”。眼前最大、也是最紧迫的事情就是探洞,而探洞时的安全问题始终在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掠过。吴道长的出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不得不从昨天晚上商议探洞的“马跑泉第二号绝密”会议重新思考。
晚饭后六个人聚在原上的“露天会议室”。
“马跑泉第三号绝密会议现在开始。”马碎牛首先宣布:“五虎上将和军师都到齐了,现在召开英雄大会,讨论内容是关于地洞探险的事。”他模仿大队长讲话的痕迹太过明显,但他郑重的语气却使每一个人都不得不肃然倾听。
秃子更正道:“上回你说探洞是第二号绝密——”
“闭嘴!”马碎牛怒目而视。“这事太危险!也许去了就回不来了。谁要是不去,现在就说,然后发个誓绝不走漏消息,就可以回去了。”话虽如此,但他扫视大家的目光陡然间变得格外威严冷峻、凌厉地像锥子,吓的秃子把刚到口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好。既然大家都不是胆小鬼也算没白结拜一场。现在我宣布:这件事通过了。下面讨论第二个问题,就是探洞都需要带些啥东西?大家说,放心大胆地说,畅所欲言地说,说对说错没关系;俊良,你给咱作个记录,把社员的意见全面反映上来。谁先说?”
沉默。沉默。事情太大,每个人都不得不认真对待。事实上大家连马碎牛说的第一个问题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就被他宣布“通过”了,这第二个问题的仓促提出就给每个人造成难以喘息的压力。
“咋都不说话?”马碎牛见大家沉默不语接着扮演大队长的角色:“咱还是老办法,一队先说,”忽然想到自己就是一队的,接口说:“我先说。带上一把马刀,俊良,你再带上个手电筒就齐了。你们看还缺啥?”
赵俊良心想:“你都说‘齐了’,还问别人看缺啥,这不是前后矛盾麽?”虽然对马碎牛的专横不以为然,但想到最终大家还是要去探险的,安全问题依然是头等大事。既然自己是军师,就要为“五虎上将”的人身安全着想。
“说说我的意见。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探险的事不能勉强。谁要是家里有事不能去,或是有啥顾虑,随时都可以退出。我看也不用发啥誓。不管是愿意去的还是不愿意去的都出个主意,也不辜负‘结拜弟兄’这个称呼。我先表个态:我肯定去。不为别人,只为我自己的好奇心。我和碎牛一样,一天弄不清这地洞里有啥东西就一天睡不好觉。要说带的东西,我看应该有四类:一是安全用具,也就是武器。要确保咱们活着进去还要活着出来;二是照明用具,没有照明用具撞到狐狸身上都不知道。”
秃子急忙更正:“狐狸的眼睛像灯泡,越黑越亮,就不可能撞上。”
“少打岔!听俊良说。”
“好麽,”秃子一万个不服气。
“还有就是食物。最少准备一天的食物,万一当天回不来,就得有第二天吃的食物;剩下的就是探险用的一些必备工具。刚才碎牛说了几样要带的东西。我再补充几样:火柴。这是探险时决不能少的。”
马碎牛说:“火柴?火柴咱没有。火镰、火石倒是能弄下。”
“那就带上火镰、火石。”赵俊良接着说:“还有石灰。这是有备无患的重要材料。要想从原路回来,就一定要带上足够的石灰标出路线。再有就是带上几件挖土的工具。万一需要挖土——”
“就是。洞口塌了,指望手是不行的。”
马碎牛一声断喝:“闭上你的臭嘴!”
赵俊良看一眼委顿的秃子,接着说:“至于要带哪些武器,你们说吧,因为我家除过切菜刀,没有任何武器。”
“你咋想的这么周到的?”秃子缓过神来,由衷赞叹。
“我看过一本外国小说,书名叫‘汤姆索亚历险记’。内容是写几个孩子探险的故事。巧的是,那也是个地洞,不过不是这样的土洞,而是石洞。那个一心想在探险中挖到财宝的男孩最后就是因为没有火种也丢失了路标才差点饿死在山洞里。他最后能逃出来纯粹靠运气——靠作者马克吐温赋予他的神奇的运气。而我们不能靠运气,我们的探险不是小说中的故事,而是实实在在在冒险,不事先想周到是不行的。即使我们走到了洞口,如果觉得需要再带上别的工具,那也要转头返回。”
“俊良说的对。咱就按他的意思准备。看谁家都有啥东西,往一块凑——馍好办,每人带够一天吃的,进洞以前把馍集中到一起。”
秃子说:“我不操心别的,只怕里边真有个啥特别大的动物,把咱几个用大舌头一卷当了点心。我看还是多带些武器。碎牛,可惜你的弓箭不在了,要不然------”
“少提弓箭!”
狗娃说:“我家有杆枪。听我爷说,是我老老老老爷当年去新疆打‘哥儿蛋’时留下的,我大把它藏到窑里头,还拿个油布裹着。我明天把它偷出来带上。”
怀庆说:“大队部院子里堆着一大堆生石灰,是盖水泵房时剩下的;我去装上一桶。”
“狼剩饭指望那石灰给大队部刷墙呢,他能让咱用?”明明质疑。
“还由了他了!怀庆,你想办法,咱只要一桶。”马碎牛说。
“装生石灰粉,不要成块的。”赵俊良急忙补充。
小心翼翼下到沟底,六个人向北走了大约半里多路,向左一拐,来到了那片隐秘的开阔地。奇怪的是这一次居然没有人像上次那样恐惧,甚至当他们面对洞口、坐在那片光滑硬实的地面时,也没有上次那么紧张。虽然警惕地监视着那洞口,但本能的反应也仅仅是攥紧了手中的武器。
马碎牛开始分派任务。“咱六个人不能分散,要排成一队走。到了里边,如果道路分叉,就只拣大路走。秃子,你把馍背上;明明、怀庆,你俩把石灰分成六袋子,装到布口袋里,边走边在地上撒一些,做个标志。走在最后的人先撒,撒完了给第二个人打个招呼,第二个人接着撒------要节约着用,谁也说不准这洞子有多长。”
秃子说:“我背着馍,再撒石灰,串味呢。”
“那就分成五份。我拿长枪走在前头,怀庆拿上撅头跟在我身后,狗娃排第三,你把马刀拿上。万一遇见个啥东西,我要是一枪把狗日的没戳倒,你就补上一刀,怀庆再给它一撅头,这就万无一失。秃子走第四位,你只管看好咱的粮草,当好你的粮秣官,其余的事你不要插手;俊良走第五位。你打手电给我照亮——不要照我脚底下,要往远处照。明明走最后,你责任重大,要多操心沟子后头。——都听明白了麽?”
秃子显示胆正,故作轻松地说:“就你那几句话早都背过了!再不要罗嗦,走,进洞!”说完就要行动。
“等一下。”赵俊良叫住秃子:“我有几句话要说。”看着狐疑的伙伴,他态度格外真诚:“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我希望大家都能珍惜。我讲三件事。第一:这地道里边究竟有啥东西,我真的不知道。有多大的危险、能不能活着出来,我也不知道。谁要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话音刚落,所有人惊的色变。秃子慌忙退后两步,顺手就放下了身上的馍口袋。赵俊良看到大家虽然十分害怕,却没有人要求退出,接着说:“好。既然大家自愿进洞,万一出了啥事,将来就不要埋怨。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是补充碎牛刚才的安排。次序就按碎牛说的走。但距离一定要掌握好,不能挤成一团。万一里边有野兽,这会影响前边人发挥刀枪的威力——也不能离的太远,最好是相隔一米五左右,哦,也就是四尺半。一路上尽量保持这个距离不变。第三件事是老生常谈,大家再想想还缺少啥东西?如果忘记了比较重要的东西,宁可明天再来。”
马碎牛皱着眉头埋怨说:“听你说话总叫人泄气。你也太小看我马跑泉的英雄好汉了,你还有啥泄气话就一口气说完。”
“没有了。本来还想罗嗦几句,但也许真是我小看大家——不说了。”
怀庆鼓励说:“俊良,你说,我不嫌你罗嗦。”
“那好。是生石灰的事。动物都怕石灰,尤其是蛇。动物闻到石灰的味儿老远就会躲开。万一有那个动物失去理智,往人身上扑,石灰就成了最好的武器。但拿石灰当手榴弹使用时,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眼睛------”
秃子忽然打断他:“不行,我也要石灰!还是按一开始说的那样,把石灰分成六份,给我包上一袋子。”
明明说:“都分好了,一共五袋子。”
马碎牛气的乱骂:“你个没出息的货!就你给马跑泉丢人。我刚说过俊良小看马跑泉的英雄好汉,你就给我脸上抹屎。价,拿走!我不用石灰。”说着话他把自己的石灰袋子递给秃子。秃子坦然接受。
赵俊良微微一笑:“进洞后,假如大家意见一致或者是基本一致,那就听碎牛的,谁都不能随心所欲;假如发生重大分歧,比如说有人要求退出——只要有一个人要求退出——所有的人都必须终止前进,一同出洞。”
“不行!”马碎牛声音和表情都变了。“你越说越不像话!只要一进洞,谁都得听我的!中途退出?谁想中途退出谁就自己走出去!”
明明、怀庆和狗娃都支持马碎牛的意见,秃子随后也表了态。
赵俊良说:“既然大家态度如此坚决,算我没说。准备走吧。”
他们按照马碎牛的分派,分别拿起了随身的工具或武器,排好队后相互对望,眼神倒像了临终诀别;随即转身进洞。
秃子回过头小声对赵俊良说:“你最后那个意见真好,可惜碎牛不听!”
进洞后,身体挡住了洞口光线,眼前突然一片黑暗。赵俊良的手电筒虽然打出了一道强烈的光柱,但久在阳光下的双眼却在短时间内难以适应眼前黑障。马碎牛步子不大,每一脚踏实后都要略停一下。他微微弯腰,枪头朝前,警惕地看着手电光柱照及的地方。走过几步后小声说:“俊良,你那手电光最好是照一下远处的洞顶,然后再照一下我脚前的路,就这样来回倒着照。”赵俊良立刻调整光柱落点。但赵俊良排的太靠后,那手电筒的光柱总是受到前边几人干扰。他对秃子说:“我在这个位置照路不方便,咱俩换个位置。”秃子胆怯地嘟囔:“后边只有个明明,怕不保险。”说归说,但还是和赵俊良把位置换了。
慢慢地人人都适应了洞里黑暗的环境。六个人一边向前走、一边朦胧地观察着这个神秘地洞。
地洞里凉爽、干燥、寂静,坡度并不明显,但还是能感觉到越走越低。一股强烈的土腥气直往人鼻子里钻,呛的狗娃和秃子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再往前走,地洞的顶子已不再是一条条缝隙宽大而吓人的立土,渐变成满布细密裂缝的平顶。那些或宽或窄的裂缝由洞顶一直延伸向下,通过两侧的洞壁一直传到地下。洞里十分宽阔,能开进一辆汽车。洞壁规整,疑似人工开凿。
赵俊良隐约感觉到有一种小虫子在嗜咬自己的腿。他推测那是跳蚤。但进洞后精神高度紧张,几乎完全忽视了腿部火辣辣疼痛的感觉。随着紧张情绪逐渐缓解,肌肤上的痛痒就越来越难以忍受。钻进衣服的跳蚤似乎越来越多,到后来多到了甚至都能感觉到有数不清的跳蚤在自己身上和衣服之间弹动。那难耐的奇痒已经影响到给马碎牛照明了。
马碎牛回头问道:“俊良,手抖啥呢?”
“不是手抖,是跳蚤咬的我浑身奇痒。”
所有的人都叫了起来。秃子第一个嚎叫:“我身上最少有一万个蛤蚤!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回呀。”说着就停下了脚步。怀庆和狗娃也扔掉了手里的东西,腾出手来在身上拍打。马碎牛也骂了起来:“他大那个驴仔蛋,这狗东西光在人裆里咬,我也受不了了。”
马碎牛话音刚落,秃子猛然推开身后明明,背着馍袋向洞口飞快跑去。赵俊良看到秃子一言不发撒腿就跑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原来他们进洞后走的并不很远,洞口那蒲扇大的亮光清晰可见。秃子窜逃,五人全慌,一种突然降临的莫明的恐惧促使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产生了逃命本能,几乎是同时起步,五个人转身拼命向洞口跑去。整个队伍丢盔卸甲,除过马碎牛手中的长枪和赵俊良手里的手电筒尚未丢弃外,其余装备尽数撇在了洞里。
跑到洞外,依然惊魂未定,五个人一边频频回头观望洞口,以防里边那个吓跑秃子的怪物追出来,一边纷纷追问秃子看见了啥东西?到底为啥要跑?
秃子若无其事地说:“碎牛说了,蛤蚤咬蛋,连他都受不了了,不往回跑还等啥呢?”大家这才知道秃子拼命奔跑并不是因为发现了危险,仅仅是因为忍受不了蛤蚤噬咬就引发了一场狼狈不堪的集体溃逃。
他们放下了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却更加真切地感觉到跳蚤几乎全部还在自己身上,而且正在制造更加难以忍受的火烧一般的疼痛和让人颤栗不已的奇痒。六人不约而同迅速剥去衣服,每个人都脱的赤条条地,以此驱赶跳蚤。
赵俊良在他们脱衣服时瞧了一眼。他看到衣服离身的一刹那,那身躯只有小米大小的火红的跳蚤成片地弹离开去,这些小东西虽然只有针尖般大小,但行动极其敏捷,一旦逃离,踪影皆无。但它们在人身上留下的痕迹却随处可见。咬在背部、腹部的尚能忍耐,咬在隐私处却是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的。六个人一阵乱抓乱刨,相互看一眼其他人赤身裸体的狼狈相后忽然都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周围土壁就摇摇欲坠地往下落土。六人惊惧,忽然都噤声不语。
穿上衣服后马碎牛说:“还没见洞里的大动物就让一群小小的蛤蚤给咬跑了。这些咬蛋虫让咱把人丢尽了,以后少吹啥五虎上将,干脆叫五鼠下将。”
秃子说:“不对,根本就不丢人,老虎也受不了蛤蚤咬。我就听油灯说过:汉城动物园的老虎被蛤蚤咬神经了,转着圈圈咬自己的尾巴。咱打不过蛤蚤不丢人,谁让敌人身材小的看不见呢。解放军威风不?他扛着机枪大炮到了这儿也得逃走。所以,咱也要勇敢地承认失败、也要勇敢地接受失败。我看咱根本就过不了蛤蚤这一关。走进去没有八丈远,就让蛤蚤咬的跑,再往里走,还不知道有多少蛤蚤。说不定里边的蛤蚤滚蛋蛋、连串串,铺的有二尺厚呢!人要进去,非把血吸干不可——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来?我看还是派上两个人,精沟子进洞,把丢下的东西拿出来回家算了。”
马碎牛乜斜着眼问他:“那你看派谁进去合适?”
“俊良有手电,狗娃有力气。他俩去合适。”
马碎牛终于忍不住骂了起来:“你大那个驴仔蛋,就你会动摇军心!就你会瓦解斗志!球大个蛤蚤咬一口,你就跑的比兔子都快,也不说啥原因,让我跟着你一块丢人。这会儿出来了,你就打退堂鼓。说到有危险,你就让别人去。秃子,你啥时候也自告奋勇一回,让人相信你是个裆里吊着家具的。”
“裆里的家具不是用来冒险的------”
马碎牛是真生气了。
秃子一言不发突然外逃,他错以为出现了极其危险的局面,虽然极为恐惧却也不敢惊慌失措。他跑在最后,一边跑一边用长枪向身后盲目乱戳;他要担起马跑泉第一员大将的责任,他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前边的人争取宝贵的逃命机会。等跑出洞口才知道是虚惊一场,马碎牛就气的恨不得给秃子一拳。此刻见秃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说三道四就更加生气,话就越说越难听。
“秃子,看我不把你皮剥了------”
赵俊良知道他真生气了,马碎牛有严重的英雄主义倾向,逃出洞外这件小事,在别人也许觉得无所谓,甚至哈哈一笑,但在他看来就是难以洗脱的奇耻大辱。赵俊良婉言劝解:“算了,碎牛,不要生气。逃跑是人遇到危险后的本能反应。没啥。现在既然已经在洞外了,那就消消停停地坐在这儿,把这件事好好想一想,看咋能治住跳蚤;有了对策,好二次进洞。”
“二次进洞?!”除过马碎牛,其余四个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赵俊良笑道:“咋了?让一个跳蚤就把人吓跑了?遇到危险逃命并不丢人,但要是被危险吓住,那才是耻辱呢。你们想想:如果现在回去,恐怕这一辈子都没脸给人提起这件事。”看到大多数人已经对探险失去了兴趣,赵俊良无奈地说:“实在不愿意二次进洞,总得把东西拣回来吧?”
马碎牛说话了:“就这一件事情就把人的胆量和义气试出来了。五虎上将都不胜个文人!俊良,咱俩进洞,继续朝前走,一直走到尽头。妖怪要把咱俩吃了,那是运气不好;万一能活着回来,不管咋说,总能在人面前把头抬起来!”
赵俊良并没有立刻跟着马碎牛走,反而坐了下来:“大家都坐下。不管愿意不愿意进洞,都听我说。”众人坐定,赵俊良解释说:“说实话,我比你们都胆小。我提议二次进洞不是耍二球,而是我认为里边很安全——”
对于赵俊良关于洞里边很安全的说法,五虎将人人意外。
“大家想想:地上有厚厚一层塘土,这说明啥?说明里边从来没有任何大动物走动。我打手电照路时注意到了,碎牛脚前的塘土上就没有脚印。拿跳蚤来说,它能把咱咬跑,别的动物在这儿也呆不住,是不是?另外,洞子里闻不到其它动物留下的气味,只有一股浓烈的土腥气,我猜那也是长期没有动物进出的原因。大家不愿二次进洞,主要还是情绪没有调整过来,是自己把自己吓住了。这很正常。按我原先的估计,这个洞子里应该还有蝎子、簸箕虫、蛇和蝙蝠。但是,现在看来不可能有这些东西,因为干燥的洞里不会有它们需要的食物。所以我认为,只要我们能闯过洞口这百米距离就安全了,甚至都不会有跳蚤。大家想想我的话是不是有道理?想好了,再决定是否进洞。”
明明第一个被打动。赵俊良那一番令人信服的分析让他很是佩服,表态说:“你说的有道理,我信。我愿意二次进洞。”
怀庆和狗娃随后也表示愿意二次进洞。
秃子质疑:“洞里万一有鬼呢?你这些理由就统统站不住脚。还有,那铺天盖地滚蛋蛋的蛤蚤咋治?”
狗娃骂道:“鬼个垂子!人怕鬼,鬼也怕人;没听说过那个活人见过鬼的。俊良有手电,光一照,啥鬼都不见了。”
赵俊良笑着对秃子说:“鬼的事,狗娃解释过了。嘿嘿。至于对付跳蚤,就用石灰粉。我和碎牛先进去,我照亮,碎牛撒石灰粉,只需要在咱们路过的地面两边再撒上一些就行。撒到前头没跳蚤为止。等我俩出来后咱再一块儿进去。”
马碎牛闻言立刻起身,他抓了个石灰袋子准备进洞。狗娃一把抢过手电筒,对赵俊良说:“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军师,这种事情不能让你亲自出马。” 他拧亮了手电筒对马碎牛说:“碎牛,你前边走,我在后边给你照亮。”赵俊良也不拒绝,一笑而已。
明明说:“俊良,你脑子真好,想事情周到。本来我都吓瓜了,立誓再不进这个洞子。让你一说,才明白过来,这洞子也没啥。”
赵俊良说:“脑子好使?把老虎都想到了,就没想到跳蚤。”
秃子奇怪地问:“你为啥总把蛤蚤叫跳蚤?”
“我也奇怪,你们为啥总把跳蚤叫蛤蚤?”
“在马跑泉,人老几辈子都是这样叫的。”
“那书本上为啥说到这种吸血虫都写的是跳蚤呢?”
“书本就不是渭城人写的!”秃子义愤填膺,言时理直气壮。
怀庆阴阳怪气地说:“你要想当个真正的马跑泉人,就得把跳蚤叫蛤蚤。”
马碎牛和狗娃很快出来了。马碎牛说:“俊良说的对,里头真的没有蛤蚤。我和狗娃刚走过咱掉头往回跑的地方,蛤蚤就没有了——真不该往回跑!”秃子惭愧地转过头去。六个人一言不发按原先次序排好队准备二次进洞。
马碎牛说:“东西都在老地方摆着,谁丢的谁拣。”
没人答言。进洞以后,每个人忽然都觉得自己胆壮了许多,漆黑的地洞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秃子还唱了秦腔,刚吐出半句:“我叫叫一声------”忽然觉得头顶有土簌簌下落,吓的立刻把后半句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