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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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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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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五陵原》连载

第三十二章 麻烦事 出殡

“五虎上将”雄赳赳、气昂昂凯旋而归,台上的戏刚刚开演。市秦腔剧团的拿手戏:周仁回府。戏台底下黑压压一大片人,好位置早被人占去了。戏台前的“坐椅”就是村上伐倒的八、九棵洋槐树,树皮没剥,歪歪扭扭地横在台前,人们支些烂砖头瓦块稳固后就凑合着坐。部分人却是搬着自家的板凳见缝插针找位置,更多的人围在周围站着看。

秃子和狗娃要夺回原先占过的地方,马碎牛不让去,方才那场始料不及的胜利使他表现出空前的大度。“马跑泉的好汉咋能在本村与人抢位子?兔子不吃窝边草,好狗还知道护三邻呢,咱就在外边看。”话虽然说得豪气,但外圈全是成年人,一个挨一个,密不透风。六个人个子小,眼前就是一片脊背和后脑勺。看不见戏台上的表演,只能听着锣鼓家伙哐哐响、演员声嘶力竭地唱。时间长了,马碎牛也对自己充满豪气的决定感到后悔。尤其是当他听到熟悉的唱段飘进耳朵时就更加难以忍受。他挨个看自己的几员大将,发现他们也正在看他。几人心有灵犀,一撞眼就要闹事。马碎牛使个眼色,五个人就闪到人群外头。赵俊良连忙跟了过去。马碎牛问赵俊良:“你是军师,你说,咋样能坐到前边?”

赵俊良说:“碎牛,我都怕了你了。你看咱这多半天惹了多少事,你还不丢手?上午砸兴平老杜的场子、掀耍把戏的帘子;刚刚又讹了习相远一头牛犊,老实说,今天做的这几件事都有问题。再要横冲直撞抢位子看戏,咱就真成了马跑泉的恶霸了。”

马碎牛有些意外:“你说的好没道理!砸场子是防止兴平老杜骗人;掀帘子是为了揭穿山东人骗人的把戏,这两件事那一件不是为马跑泉好?赵俊良,你再想想:这两件事可都是你戳弄着我干的!下午这事你说的就更不对。习相远明明在那儿欺负马跑泉的人呢,五虎上将咋能不管?咱那是打抱不平、是见义勇为,明白不?至于可继抱走牛犊,那是习相远输下的——他本来应该把牛公子相送——他也自愿,现在只让他赔个牛犊子,已经便宜他了;在那儿去寻咱这么大方的人?咋能说是讹他?至于你糟蹋咱是恶霸的话就更加大错特错!一个钟头就给马跑泉进账一头牲口,远比在生产队劳动一年的贡献大,不评劳模已经够哇屈的,咋还说咱是本村恶霸?”

赵俊良内心不安,耐心解释:“兴平老杜为啥摆摊?不是为了卖武。他卖武只是手段,目的是把他的大力丸卖出去。在会上表演功夫,那也只是他赖以生存的手段。听我爷说:天下的大力丸虽不至于像吹的那样神,但要是经常服用也确实能起到健身强体的功效。不要说老杜的功夫是真的,就算是假的,只要他卖的大力丸不假,也不算多大个事。没有必要非得叫劲。至于山东人耍把戏,就更没有戳穿的必要。人常说:‘把戏把戏是个假的。’就已经告诉你这是假的了。目的就是通过耍把戏的手段把人聚到跟前好集中要钱。他和叫街的异曲同工,都是乞讨。何必逼得这些靠本事谋生的人栽跟头呢?”

马碎牛说:“我再说一遍:这两件事都是你戳弄着我干的,你这会儿还歪的吱儿吱儿地!”

赵俊良痛苦地说:“我哪是歪你?我是在骂我呢。我都后悔死了!上午的事,应该说全都错了。再说牛犊这事,虽然习相远和可继在态度上都认真,但这件事的核心却是开玩笑。哪有因为一个玩笑就把一头牛送给别人的道理?退一步说,就算是真的在打赌,胜的光彩吗?要不是吴道长拍了可继一掌,把可继打灵醒了,他能唱五六句吗?从打赌的角度说,能让外人帮忙不?下午这事,应该说咱前一半是对的,打抱不平是一种美德;但后一半就做错了。利用人们的同情、利用不合常规的打赌手段所取得的胜利,让习相远丢了脸就行了,再不该去讹人家的牛犊。

“你咋老是牛犊牛犊地,”马碎牛说:“不要忘了,那牛犊还是你要下的!”

“所以我现在正在痛恨自己呢。也许我惹祸了,我想这件事不可能就这么简单了事,说不定以后还要因为这个牛犊闹出啥事来呢。”

“为啥?”

“因为高额赌本的打赌本事就是违法的。”

五虎上将个个垂头丧气。虽然难以接受,但也觉得赵俊良说的有道理。

马碎牛说:“让你出个主意咋样看戏,你却说了一大堆歪理。那些事情都过去了,过去的事一律怂管!你现在说,咋能坐到前边看戏?”

赵俊良叹气,摇了摇头说:“跟我来。”几个人就半信半疑地跟着他走。

赵俊良走那些聚精会神看戏的大人,选一个面容和善的老汉,陪着笑脸说:“老叔,我们几个碎娃个子小,站到后边看不见。你老人家让一下,让我们站到前边行吗?”那老汉低头看一眼,说:“有啥不行的?往前站。”赵俊良就带着五虎上将往前挪动。随后,他再次对前面的大人说好话,人家虽不情愿,但看到他们确实个子小,恳求之色又非常真诚,侧身让开个缝,他们就又往前挪上一段。就这样,他们很快就由站着看戏的人丛中挪到了坐着看戏的人群背后。六个人满足了,他们不再往前挪——也不可能往前挪了。

马碎牛满意地看了赵俊良一眼。

戏台上周仁正在遭殃。死了老婆还被自家结义兄弟痛打一顿。当扮演周仁的秦腔名角任哲中正抖着单帽翅唱起他那家喻户晓的经典唱段时,马碎牛不由自主地跟着哼了起来。

“见嫂嫂只哭的悲哀伤痛,冷凄凄荒郊外哭妻几声。怒冲冲骂严年贼太暴横,偏偏地风成东------

赵俊良偷眼瞧他。他很羡慕马碎牛。快意恩仇,说干就干;胸怀坦荡,无私无畏。他讲义气,他热爱家乡。他知错能改也能接受自己的意见。他也不像自己那样满腹忧患,他拿得起、放得下------虽然有时候有点粗野、有点强横、有点霸道、有点莽撞------

赵俊良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褒他还是在贬他,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在马碎牛身上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这种力量似乎转变成了一种信任和服从。这种个人魅力所营造的吸引力,在农村中是一种普遍现象,几乎每个村子都有一两个具有领袖气质的娃娃头。

“别唱了。你已经影响到别人看戏了。”赵俊良小声提醒。

“喔,那就不唱了。只是嗓子有些咬然。”马碎牛笑嘻嘻地说。

戏演完了,有人走到台前报幕,正是刚刚扮演被砍去脑袋的‘奉成东’的丑角演员。马碎牛最欣赏他临刑前极为郑重对刽子手提出的那个经典请求:“你拿刀砍头的时候小心点,避开我脖子上那个破疮!”每当听到这句话马碎牛就会心地笑。

那丑角站在台上挤眉弄眼先耍了一个怪,惹的众人哄笑。后说:“各位乡亲父老,听‘奉成东’一句话:现在休息一个钟头,随后咱就开演。下来演出的剧目是‘游龟山’,希望乡亲父老喜爱。”台下嗡嗡声响成一片,年长的人眉开眼笑,有人模仿着胡凤莲的唱段哼起了“耳听得谯楼上二更四点------

马碎牛非常失望:“最没意思的戏就是‘游龟山’,男的坐在小船上装睡着,撑船的女子连哭带唱,哼哼唧唧地没完没了,把人都能急死。不看了,走!”六个人刚挤出人群,还没想好往那儿去呢,马碎牛被人当胸一把揪住领口,怒气冲冲地拖着就走。几个人一照眼,见是马垛,连忙跟了过去。

马碎牛拖到木桥旁边绒线花树下。大队长“狼剩饭”神情凝重地坐在桥边抽旱烟。看了六人一眼,说:“好,也不用一个个去找了。”他磕去烟灰,把烟包在烟袋杆上缠绕两圈别在了后腰。沉思过后,问道:“听说你五个人把自己叫做什么‘马跑泉五虎上将’?”马碎牛脖子一梗默认了。“狼剩饭”又看一眼赵俊良:“你是他们的军师?”赵俊良顿时脸红,刚要开口辩解,“狼剩饭”摆摆手说:“你们平时不管咋耍都行,爱把自己叫个啥都没关系。但要结成团伙讹诈外村的公共财产,那问题就相当严重了。”

马碎牛急了,大声争辩:“谁讹诈外村财产了?他狗日打赌输了就得给!就这还便宜了他,俊良只要了他一个牛犊子,要是我——”马垛上手就是一个嘴巴,骂道:“闭上你的狗嘴!听你伯说!”

“狼剩饭”不紧不慢地说:“打赌论输赢,耍一下还行。就是赢上个一分二分的也没啥。但要是依靠打赌把外村一头牛给牵走了,你们想想,这事会不会没人管?顺便说一句:三十元的财产损失都可以立案,那牛犊值多少钱?”他停顿片刻,观察着五虎上将和赵俊良的反应,然后说:“更为严重的是,你们是在把人家打倒后骑到身上,又是掐脖子、又是使铡刀,又是割懒筋、又是掰指头,立逼着人家写下字据、强行把人家牛犊抢走的。”这一下,不但“五虎上将”急了,赵俊良也急了。六个人七嘴八舌地叫起冤枉。马垛吼了一声:“少嚎叫!又不是一群瞎狗,一个一个说。”

马碎牛急忙说:“俊良说话明白,你说。”

赵俊良略整思路,详细讲了事件过程,最后补充说:“这是事实。会上人多,上百人都可以作证——吴道长也知道些前因后果。”

“狼剩饭”和马垛直皱眉头,两人对望一眼表示诧异。很明显,他们听到的是另一个版本的“打赌记”。

“狼剩饭”沉吟一声,说:“现在没机会解释了。人家告到了公社,公社现在让追查这事,初步定性为团伙讹诈——还有抢劫。事件重大,要求从严处理。李公安还特意警告:把牛犊尽快还给人家——”

赵俊良连忙说:“大队长,牛犊说啥都不能还——因为牛犊根本就不是他的!还了牛犊,可继的病有可能复发,那就得不偿失——一条人命总胜过一头牛犊吧?可继病了十年,要不是让打赌的事憋的脑充血,机缘巧合,吴道长才能把他治个八成好,否则,就是给他开个中药铺,一辈子怕也只能是个瓜子。现在要把牛犊还给习相远,那就等于是要了可继的命。处理这事情有两个办法:一是把钱给他,直接给习相远。让他去给公社说,这事已经了了;二是把钱给那个卖牛犊的,让他再给习相远退款。这两个办法都能解决问题,只是队上得花一笔钱。”

“唉,钱!一提到钱就觉得人活的没意思。是谁发明的钱这个东西?真是把人害咋了。一头牛犊六十块啊。弄六十块?不容易啊。”大队长只叹气。

赵俊良见大队长惜钱,吞吞吐吐地说:“还有一个办法,也许少花钱或者不花钱------

“狼剩饭”闪过一丝狡猾的笑容,但很快就一本正经地装没听见。

马碎牛却兴奋的不得了,抢着问:“啥瞎瞎主意?赶紧说!”

马垛瞪起眼,厌恶的目光冷森森瞪视赵俊良,警告道:“年纪轻轻的,说话做事要走正道。投机取巧的事最好不要做,这样的话也最好不要说!”转过头对“狼剩饭”说:“钱,我一队认了。我现在就去给公社回话,明天就把钱凑齐给卖牛老汉送去,让他给习相远退款。其他再好的主意我也不想听。”说完转身就走。“狼剩饭”叹一口气,摇着头也走了。

马碎牛坚持问:“俊良,啥瞎瞎主意?赶紧说。”

赵俊良叹口气说:“现在不管是啥‘瞎瞎主意’都没有意义了。你大明天就要把钱还给人家了,倒不如想想如何补救后边的事。”

马碎牛奇怪地问:“都答应退钱了,还补救啥?”

“补救啥?”赵俊良态度激烈地说:“习相远人品太差,当面认帐、背后告状,这种人最阴险。一旦他明白可继的病跟这个牛犊有关联,坚持不收钱、只要牛犊就要了可继的命。”

赵俊良心中的气恼凝聚不散。

“他凭什么认定我不走正道?他了解当时的情形吗?看他的眼色好像是我把他的儿子往坏道上引呢,殊不知正是我提出只要一头牛犊的方案才消弭了一场更大的肢体灾难。这一方案里受益最大的恰恰是他马垛的儿子!”赵俊良觉得委屈极了。

马垛那似曾相识的鄙视目光刺痛了赵俊良的心,灰心丧气地想到干脆置身事外,但维护尊严的信念与马碎牛日见牢固的友谊却坚定了他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办好的决心。

秃子建议说:“贼没赃、硬如钢,叫可继把牛犊藏起来,给他来个死不认帐!”

赵俊良看他一眼,苦笑说:“想的简单,会上几十人都看见可继把牛犊抱走了,咋能否认?不行,这个计策太幼稚,一定要想一个万全的办法。”

马碎牛催促道:“那你就快想。”

默默站着,人人浑身难受。秃子说天太热,太阳晒得头昏脑涨,想到泉跟前凉快去。众人无所谓地就奔了北头。到了水潭边,冷气扑面而来。五虎将争先恐后甩掉了千疮百孔的鞋,刚把脚放进泉水里,马碎牛就惬意地说:“真舒服。”话音刚落,隐隐听见隆隆的泉水声中有一种不和谐的声音。他左右看,问道:“这是啥声音?”人人摇头,说听不清楚。秃子立刻穿上鞋,说:“我去看看。”没过三分钟,就失急慌忙地跑了回来,扯大声说:“出殡呢!西头出殡呢。埋海娃呀。队都排好了,马上起灵。洋娃那狗日的不哭。”

习相远不再是困扰他们的难题了。

马碎牛说:“不哭?他哥死了他狗日的敢不哭?走,打也要打的他流出眼泪!”找到了新的兴奋点,六个人急忙爬出水潭,套上鞋,蜂拥着去了西头。

“又有事干了。”赵俊良想。

越往前走声音越大,越往前走声音越清晰。那是唢呐吹出的悲怆的声音,它哀痛的曲调宣告一个生命的完结。

狗娃说:“这肯定是吹手吴垛。”几个人就侧耳倾听。

“听着像是他。但声音咋有些颤?得是感冒了?”怀庆说。

“不是,绝对不是吴垛。吴垛比这吹的好。”马碎牛摇头否认。

“到跟前看一下不就知道了?”明明笑着说。于是五个人自动排成一行,人人都把两手一前一后放在嘴前,鼓着腮帮子,指头乱颤作出一付吹唢呐的姿势,边走边唱:“唧儿呜儿恰——,啊!吹手吴垛呀——”五个人反复以唢呐的曲调唱着这一句,乐此不疲。

路人侧目。

走进洋娃家院门看到还没起灵六个人就钻进乐棚验证马碎牛说的对,首席唢呐手果然不是赫赫有名的吴垛,而是他的儿子吴继。这个吴继也都认得,每次吴垛出门他都要跟上。他吹的确实不错,人们传说他得了父亲真传,这二年就越吹越好,以至于很少有人单从唢呐的声音上能把他和他的父亲分辨开来。

但他今天却吹的不好。

赵俊良在听了马碎牛津津有味的介绍后认真去看吴继。

他烂红着眼,三天没睡觉的样子,倦容满面。两个腮帮子一伸一缩、一凹一凸地反复变化着,看上去极为灵活。凸出的时候一边像噙着一个核桃,凹陷的时候腮帮子上的坑又圆又深,好又能在外边放进去一个核桃。马碎牛羡慕地不得了,极力想模仿出吴继那样的效果。但在赵俊良看来远不理想。真诚劝道“算了,你是学不会的。”马碎牛不服,说:“这世上还没有我马碎牛学不会的事!”说完,再次折腾自己的腮帮子。赵俊良只能无奈地笑。

门帘扬起,窑洞里缓缓走出吴道长。他右手拿着一把桃木剑,左手是一个铜铃铛;嘴里念念有词,边走边摇。他的身后跟着长生。这小道童目不斜视、亦步亦趋,嘴唇上下煽动,声音含混不清。他二人走到院门口时,专职替人打理红白喜事的“执事”大喊一声:“起——灵!”吴继的唢呐声陡然爆响,曲调也变了,变成了哀怨悲戚、催人泪下的哇哇声。

随着“执事”一声洪亮而充满权威的起灵声,各种招魂幡纷纷举起,像一片落满雪花的树木。两道粗绳捆扎的薄木棺材被四个小伙子缓缓抬了起来。撒纸钱的人也早已把手伸进了筐子里。队伍要出发了,但却少了平常起灵时死者亲属突然爆发的生离死别的哭声。

海娃没有后代,没有人给他摔瓦盆。

海娃是横死鬼,他让家庭甚至整个家族蒙羞。

没有人同情他。他能享受到如此规格的葬礼已经是宗室恩典

棺材就要抬出院门,海娃的父亲从窑洞里跳了出来,这个倔老汉站在棺材后面跳着脚骂:“我仄你妈,马海娃!你个驴日下的忘恩负义的东西!先人的脸都让你踢尽了!你狗日对的起谁?你个瞎垂子驴日下的!------”脏话连串,骂到最后却吭吭两声流下了眼泪。

海娃的母亲躲在窑里没有出来。当听到老伴第一声喝骂时突然就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哭声。那是一种富有韵律的有节奏的哭声,是关中道农村世代相传沿袭已久的专为有针对性的哭泣而设计的腔调。她拖着长声,边哭边唠叨:“唉——我的儿呀!你把妈撇下我可咋办呀?唉——我的儿呀,你咋这小个心眼就寻死呀?唉——”

棺材抬出院门,马碎牛转头就走。他受不了这凄凄惨惨的声音,他在送葬的队伍里搜寻洋娃。和海娃最亲近的就是洋娃,他必须给他哥送葬,他也一定躲藏在乱哄哄的送葬队伍里。

马跑泉习俗,白头人是不给黑头人送葬的。海娃的父止步在自家的大门以内。在棺材抬出大门直到下入墓葬,整个送葬队伍就得听从执事和代表死者父母行事的洋娃的安排。

洋娃没有安排,一切听执事的。他太小,只有发自内心的对生离死别的恐惧。

马碎牛只掀了一个人的遮面布就找到了洋娃。他嘻嘻一笑,继而怒气冲天地骂道:“你大那个驴仔蛋!你哥对你多好的,从小帮助你学习,年年背着你逛会,还给你狗日的讲故事;他到汉城上大学还记着给你买洋糖。你狗日的连一滴儿眼泪都没得,你还是人麽?”

马碎牛越说越恼,三句话后,不由分说夺过洋娃手里的哭丧棍,毫不理会执事喝止,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爆打。秃子和狗娃为之一振,扑上去,分别抢夺别人手里的哭丧棍。秃子抢到手后直奔洋娃而来,抡起的哭丧棍在劈下时糊在上面的纸条抖动不已,犹如飓风中的小草。狗娃却不顺利。那人拿着哭丧棍就是不丢手,狗娃就与人扭打在一起。洋娃“哇哇”乱叫,连躲带闪却就是不哭;身后抬棺材的小伙被他碰了一下,差点摔倒,棺材就猛然向一侧倾斜。

送葬队伍顿时大乱。

面无人色的执事大声喊叫:“停下!都停下!落棺、落棺。”棺材就一摇三晃地落了地。

执事对着马碎牛骂:“你妈的劈!你在那儿捣乱不好,到棺材前头撒拐?死人为大,知道不?从古到今都没有发生过这怂事情。滚,滚远点!”

马碎牛不打洋娃了。但他也不还洋娃的哭丧棍。

送葬队伍重新起动,马碎牛拖着洋娃的哭丧棍边走边干嚎:“海娃耶,黄泉路上甭流眼泪,只怪你瞎了眼窝!你咋爱那个忘恩负义、无情无义、薄情寡义的兄弟呢?你生前对他再好顶球呢?你一死,他连一滴眼泪也不给你。他只会吃你的洋糖、爬在你脊背逛会、粘着你讲故事。海娃耶,你白死了;你看你兄弟还不胜个狗麽,狗还知道给人报恩呢!有这样吃屎的兄弟,你也只好死了算了。海娃耶------”马碎牛越骂越尖刻,越骂越恶毒。正骂的畅快淋漓,正骂的朗朗上口,突然听到身旁爆发出“哇”的哭声。

那是洋娃。

马碎牛不骂了,默默地把哭丧棍递到洋娃手里,顺手还在前边的招魂幡上扯下一块白纸,在洋娃脸上环状一抹,擦了一把眼泪。

执事看在眼里,问马碎牛:“你也是个当执事的料,想不想跟我学?”

马碎牛斜眼看他,鄙夷地说:“靠死人吃饭,你以为你是个啥东西?跟你学?学啥?学咋样在别人的眼泪里挣钱?滚远吧!”执事想打,看了周围一眼,终于作罢。

北原上公用坟地杂草丛生,最北端新挖的墓穴就是海娃的归宿,疲惫的送葬队伍停下了,棺材就摆放在墓穴旁边。

执事对洋娃说:“你得下去在黑堂里躺一会儿,一来表示兄弟情义,当兄弟的亲自试一下当哥的阴宅,看是否宽敞合适;二来这也是规矩,亲兄弟暖黑堂,阳气入土,你哥的魂少了骚扰,也就不怯了。他入土以后,你家也安宁。”

洋娃听到让他下到墓坑底下去暖侧面置放棺材的黑堂,而且这种恐怖的仪式还涉及到阴宅以及鬼魂的事,顿时吓的灵魂出窍。他接连后退,恐惧地喊着:“我不下去!我不到里边去!我死也不下去!”

马碎牛右手二指把下眼皮往下翻,伸左手指头把鼻头向上顶,趁机吓唬他:“你一进去黑堂就塌了,先埋你,后埋你哥。黑堂要不塌我就往下拥土,说啥也要把你先活埋了!”

洋娃更怕,两腿直打颤,眼泪也长一行短一行地流了下来。马碎牛看火候差不多了,对洋娃说:“你给你哥的棺材磕上十个响头,我下去暖黑堂。”绝望无助的洋娃正哭的汪汤汪水抖做一团,听到马碎牛愿意代替自己暖黑堂顿时止住哭声,他怀疑地看一眼马碎牛,在确认不是开玩笑后,急忙跪到地下,对着海娃那口棺材“咚咚”地磕了一连串的响头。

 “行了,从今以后你哥没你这个兄弟了。”

马碎牛踩着墓道脚窝下到墓底,他猫下腰钻入三尺高的黑堂就直杠杠地在里边。执事不挡他,以为都是马家兄弟,只要有人暖黑堂就行,要不然,差事不好交待。

村上帮忙的那些人更不多事。

人人皆知:暖黑堂这种事只是个形式。大部分的家庭都是由当儿子的进去试试宽窄高低,以示孝顺。没有儿子可由弟弟代劳。

马碎牛在里边躺倒后突发奇想,做个鬼脸,一骨碌翻身爬,用自己又长又黑的手指甲在黑堂端头松软的墙壁上刻下了“马海娃和汉城女子合葬之墓”。那个“葬”字和“墓”字不会写,正在苦苦思索,听见执事在上头连喊几声:“行了,赶紧上来。”马碎牛理也不理,继续想那个“墓”字。他只记得这个字上头是草,底下是土,中间咋写就是想不起来。他想钻出来问问赵俊良,又怕别人笑话。正在为难,轰隆隆由上边丢下来几锨土。原来是执事见他躲在里边不出来,认定他在耍怪。抢过旁人手里的铁锨往下扔土。马碎牛急了,先用拼音字母刻下了“葬”字的注音,嘴里还念念有词地“ZANG——葬”。拼完了葬字正要拼写“墓”字,上边又轰隆隆地接连扔下来五六锨土,马碎牛不怕,没人敢埋他。但干土落地后扬起的灰尘却呛的他难受,那练习拼音的兴趣荡然无存。匆忙间用一个“木”字代替了那个“墓”字,这才一骨碌从黑堂滚了出来,睁着眼对上边骂:“哪个狗日的想埋他爷呢?”------

黑堂口封闭牢固,黑洞洞的墓道也堆成了坟头;人群散去了。

天地明亮眩目,马碎牛坐在坟地不走,其他五人就坐在旁边,人人仿佛都有心思。马碎牛回头看了一眼那崭新的一掊黄土堆成的坟头叹了一口气,无限感慨地说:“这就毕了?海娃这就算毕了?活球了毛二十年,‘咕嗵’一下就毕了?日他先人,连我都觉得人活在世上没意思!”

“人生的意义在于能以三种方式活着:有尊严、有贡献、有幸福生活。”赵俊良说。

马碎牛思索过后问道:“听你的意思,海娃是白活了?一点价值都没有?”

“何止没有价值?依我看他还有三桩罪呢!”

“那三桩罪?”

“一对不起养育他的父母;二对不起培养他成材的师长;三对不起渴望他报效的国家。他死的不仅仅是窝囊,甚至是——”

“是什么?”

“可耻。”

“你个王八蛋,就会糟蹋人。你能保证你以后就能像你说的那样有尊严、有贡献、有幸福地去死?”

“至少我要向这方面努力。这也是我一生的追求。”

“我看该给你挖个黑堂,把你那‘追求’埋到里头,打消你那些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球大个娃净说大人话,你还是多操心眼门前的事吧,看秋粮分配时你家能得到多少玉米、能不能接上下一年小麦上场!”

赵俊良不明白马碎牛为什么发火,以马碎牛的性格,是不会看见埋人就灰心气馁的。

“也许是今天逛会逛累了?”

马碎牛突然问道:“那个‘葬’字咋写?——埋葬的葬。”

赵俊良捏起一根小木棍随手在地上写了下来。

马碎牛点头认可。“坟墓的墓字咋写?”

赵俊良换个位置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

“哦,草、日、大、土,这怂字还怪!”

“不是日——”

“不是日是啥?草都把脚伸到土里去了。”说完哈哈大笑,一脸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

所有的人都灿烂地笑了。

马碎牛看看天色。惨白的太阳悬在西北方,万里无云。天地间呈现出晴旱迹象,似乎一个火星就能点燃整个宇宙。

“军师,想好办法了没?牛犊子的事咋弄?”

“有办法。把钱给卖牛犊的老汉送去,告诉他可继想换另一头牛犊;习相远就不会坚持要这只牛犊了。”

马碎牛点头,说:“这主意不错。”

秃子突然说:“我也有个办法。”马碎牛就奇怪地看着他。所有的人也都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说,啥办法?”马碎牛不抱太大希望地问。

“动员所有熟人到习相远所在的东南坊公社去讲他的故事、传他的瞎名声,让他狗日的以后没脸见人。咱逢人就说:那卖牛犊的老汉只收了他五十块钱,另外十块他狗日吃黑拐了。”

“这主意太阴险了吧?”赵俊良有些迟疑。

“对付瞎怂就得阴险!”马碎牛说:“戏台子这会儿正闲着呢,上去给习相远扬名去。”

“这会儿那里没人。”赵俊良说。

“那里有大喇叭,只要说‘现在开始讲故事’——

秃子的话并没有说完,六个人就以百米速度冲下原、冲向了戏台——

然而“讲故事”的妙计却以失败告终。剧团看场子的人连台子都没让他们上。那人手里拿着一根唱戏用的马鞭,极巧妙地每一鞭都打在他们手腕的关节处;着力处酸麻之感久久不去。六个人围着戏台从不同的方向往上冲均告失败。上不了台,人人气馁。马碎牛借着一鼓作气的猛劲抓住台下四五个看守座位的男孩大骂一通习相远,立逼着他们去向别人讲述习相远贪墨十块钱的故事。那几个孩子莫名其妙战战兢兢地听着、看着,却是一脸茫然不明所以。骂的久了,马碎牛也没了兴致,只好松手叹气。长叹道:“狗日的习相远真运气。算了,给马垛个面子,不提这事了。回家,吃过晚饭后来看‘哑柏红’的牛皮灯影子。”

一行人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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