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俊良离开秃子后悄然向东岸潜去,他发现越朝东水越浅、越朝东水温越高。快到岸边时瞧见一个小螃蟹在石头下吐泡泡,瞅准小螃蟹的屁股把它捏在手里。然后沿着东岸缓缓向北潜去。其实他并不比秃子到北岸晚,只是人们都盯着水库中央,没人想到他在杂草丛生的岸边。赵俊良看到秃子已经上岸、看热闹的人并没有发现他时更觉有趣。马碎牛潜下水后,他悄悄绕在背后慢慢地向水库中间潜去,一个翻身,面朝下伸开四肢,一动不动地浮了上来。南头大坝上看热闹的男孩集体发声:“淹死人了!”连颠带跑趋近岸边。水库北头那被马碎牛称作五虎将的同伴顿时变了脸色。马碎牛胆大过人,他在水下看见已经溺毙的赵俊良,两脚一蹬浮上水面,伸手抓住他的左手,急游几步把赵俊良拉到了北头岸边。赵俊良突然翻身,正好搁浅在秃子上岸的地方。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举着右手的螃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螃蟹小了点,也是肉。”
秃子立刻流露出敬佩神色。马碎牛却识破了他:“你行,你赢了。但你也是生装!我不拉你,你也会立马上来的。”赵俊良不置可否地笑。
赵俊良是穿着裤衩下水的。他觉得奇怪,这些农村孩子成群结队赤裸裸地站在别人的面前为什么一点也不害羞?正想着这个问题,猛然听见马碎牛大声说:“秃子,叫爷!”秃子不情愿,扭动头颅不张嘴。赵俊良连忙说:“不用叫了,耍耍而已。”马碎牛却沉下了脸:“你当我们农村人说话是放屁呢?你要是输了,也得叫爷。”回过头恶狠狠地对秃子吼道:“快叫!”赵俊良不再说话。秃子面红耳赤压低声音蚊子似的叫了一声爷。倒让赵俊良红了脸。马碎牛哈哈大笑,过后却十分不满地瞪了秃子一眼,回头对赵俊良说:“‘红萝卜调辣子,吃出看不出’;原来你还是个耍水高手!我今天要和你比赛那是欺负你,咱约好,明天见。”赵俊良说:“我那能有你水性好?今天胜他是我取巧。要不是我在后边给他施加压力、他自己也有些紧张慌乱,说不定我还赢不了他呢。”马碎牛怀疑地盯着赵俊良看来看去,确信他说的是真心话后赞赏道:“‘雀儿塌在胡子上,你倒谦虚’。要是秃子赢了,这会儿早傲气地认不得人了。想不到城里人也有优点。秃子,以后向人家学着点。”秃子十分沮丧,极不情愿地点头默认。
赵俊良看到了马碎牛眼神中的一丝赞许,暗自庆幸上天很快赐给自己一个非常需要的修好机会。他忽然觉得马碎牛虽然强横却不失公正,他也不相信会再次受到被扒下裤子那样的侮辱。看着大坝上个个赤裸的男孩,他想,脱裤子这样的游戏,也许就是他们平时的作风,也许主观上他们把这种行为只看做是一种温和而又无伤大雅的游戏?
赵俊良有些沾沾自喜。但也知道友谊不是一天之内能建立起来的,即使是建立一个脆弱的友谊。穿好衣服拿上竹篮后,他对着五虎将微微一笑,然后向西走去,他得让篮子装满野菜才能回家。
来到农村已经一个星期了,赵俊良每天不得不提着竹蓝去挖那品种繁多却又不可或缺的野菜。他每天都要重新选择路径走上北塬,而且越走越远。奶奶把一部分野菜洗净晾干后储存了起来,言说等叔叔那天来了,让他带一些回去。
又下雨了。夏天的雨说来就来,一阵凉风过后忽然就滴起了雨星。很快地,零星的雨星就成了密匝的雨丝。当远方的雨丝摇摆而至骤然化成雨雾后,大白雨就瓢泼般落了下来。
赵俊良只能呆在家里看书。
大雨下了一天一夜,放晴后,赵俊良早早挎上竹蓝上了北塬。
太阳远远地挂在东北方向,云朵绚丽多彩、排列有序、十分壮观。随着太阳升起云团渐渐变为玫瑰色,很快又变成了嫣红,条条舒展,摆动着活了一般。那雨后湛蓝的苍天也只能透过波浪般曲折宽大的云隙才能清晰地展露出它那令人心醉的湛蓝底色。
大地一片碧绿。雨水清洗了植被上的浮土也净化了空气中的杂质,天地间呈现出一片清新明媚的景色。赵俊良做了几个深呼吸,全身上下有一种洗髓般的奇妙感觉。
他选择的是一条陌生道路。很快,他就站在一座高大雄伟的冢疙瘩面前。冢疙瘩的四方台基酷似埃及的金字塔,然而高度过半便失去了棱角,倒像了农村的坟头。它也许象征着天圆地方?也许是古人热衷于“求变”思想的一种反映?赵俊良说不清楚。冢疙瘩的正南面应该有石碑的地方空空如也,只有石碑的台基缺棱少角地半埋半露着;墓冢因而就失去了它的主人。
西边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
赵俊良绕到西边,寻声望去,看到马碎牛面朝西坐在冢疙瘩半坡上。他头上顶着一块前后翘的青瓦,稳固青瓦的是几根马鞭草。那些马鞭草从青瓦凹处沿着两耳垂下后在下巴底下绑结成拳头大的疙瘩,看上去滑稽可笑。青瓦上前后搭放着几根长长的马鞭草,一头垂在他的眼前,倒也整齐,流苏一样摆动着;另一头拖在脑后,参差不齐、长短不一,须根上甚至还沾有泥块。乍一看,怪模怪样、着实吓了赵俊良一跳。他猜不透他们在干什么,只能止步不前惊讶地看着。
马碎牛表情威严的像个皇上,形象却滑稽的像个小丑。四个伙伴分班列队,两个在左、两个在右,每人都赤着一只脚却双手捧着一只鞋;一律的鞋底向外,一本正经地举在眼前作朝堂大臣状。马碎牛学着戏上的腔调,面有怒容,一边不时吹动着垂落在眼前的马鞭草,张扬天威,一边煞有介事地说着“边关”和“狼烟”诸如此类涉及国家安全的词句。内容似乎是某个番帮小国垂涎中华繁荣不自量力入侵泱泱天朝。从马碎牛的神态上可以看出,军情已经十分危急,“天子”紧急召集“满朝文武”正在商议应敌对策。马碎牛戟指如剑,口若悬河,喋喋不休,铿锵有力地对身旁文臣武将颁布迎敌的圣旨。
四位大臣抬头挺胸、威风凛凛、慷慨激昂,每人都举着一只洞穿鞋底的“笏板”,争先恐后地要求领命出战。
赵俊良从没见过如此滑稽的事,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天子”发现了他,龙颜震怒。
“满朝文武”发现了他。赵俊良当面嘲笑让他们羞恼成怒。
马碎牛来不及变换腔调,依然是戏上的道白,剑指喝道:“金瓜武士何在?”
四位“大臣”连忙转变身份,齐声答道:“臣在。”
“与朕将那番帮奸细拿下!”
“得令。”四位“大臣”——现在是“金瓜武士”了——匆忙将“笏板”套在脚上,同仇敌忾、势若猛虎扑了下来。前两个人一左一右,拽胳膊压肩,毫不费力地将赵俊良擒下;第三个在前牵着赵俊良的领口,那姿势活像是牵着一只不肯下地的老牛。后边一位单掌施力,有节奏地撞击赵俊良的后背;四人面不改色地快步跑上冢疙瘩半腰,将赵俊良押到马碎牛面前。
赵俊良并不惧怕。他不相信他们有兴趣再脱一次他的裤子,也不怕他们再玩出什么新的花样。
马碎牛五指当空一抓,抓住了并不存在的惊堂木,虚拟向下一拍,高叫道:“衙役,将这番帮奸细打一百杀威棍,让他知道逆鳞犯颜的后果!”
“遵命。”四位“大臣”——现在已经由金瓜武士贬为“衙役”了——一眨眼间就把赵俊良放翻在地,照着他的腿上、背上劈劈啪啪一掌一掌地打了下去。一边打,一边一五一十地数着。
赵俊良并不觉得疼,他只是有些意外。与其说这些人是在打他,倒不如说他们是在作戏。
“杀威棍”刚刚打完,赵俊良就一骨碌站了起来。
“报告大老爷,杀威棍打完了,下来咋打?”秃子双手抱拳,弯腰请示。
马碎牛见赵俊良并不服软,倒有些欣赏。他示意秃子站到一边,自己坐端身子,食、中二指并在一起作剑指状,指着赵俊良喝问:“呔,你是何方奸细,为何见了本王不跪?”
“我乃大唐人士。请问你是哪国哪朝的皇上?”赵俊良索性假戏真做。
马碎牛突然语塞,似乎在戴上“青瓦皇冠”之前并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甚至虚构的敌国也不确切。但他反应敏捷,知道只有当朝的百姓才能跪对当朝的皇上,诡谲一笑,说:“朕乃大唐李世民是也,还不下跪!”
“不对,你是冒充的!”赵俊良大声抗辩:“你头上那种样子的皇冠根本就不是中国的。充其量只是东夷、北狄、西戎、南蛮那些小国天子的皇冠。你才是真正的奸细,你冒充唐王!你到我们唐朝来意欲何为?”赵俊良也学着马碎牛道白时的调调,食、中二指并在一起指着他问。
大约是从没有人敢于站出来指出他的错误,或者是他早已厌倦了那些逆来顺受的“臣子”们的阿谀奉承,对于赵俊良的抗辩马碎牛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和空前的宽容——他甚至都兴奋的有些坐不住了。他拿下了那块绑在头顶、压得他动也不敢动的“青瓦皇冠”,活动了一下脖子,认真看了起来。他并不正面回答赵俊良的问题,一边琢磨他的“皇冠”一边摆正了姿势问道:“你一个番帮奸细,怎知我唐朝皇冠啥样子?”声音也恢复了常态。
赵俊良双手外分,推开身旁两人,趋前一步走到马碎牛面前,认真地看过那块“青瓦皇冠”,抬起头对马碎牛说:“你确实是番帮奸细,因为你的皇冠真的不是中国古代皇帝所佩带的。”
马碎牛不服,尤其是身旁站着四位忠实的属下就表现的格外激烈。
“你知道个球!我跟着‘哑柏红’看了几十本戏,还不胜你了?皇上都戴这样的帽子。你说,唐朝皇冠啥样子?今天你要说不出个道理来,我们五个人就把你塞到冢疙瘩的地洞里,然后再把洞口一封,让你作古!”
“冢疙瘩有洞?天哪,被盗了!”
“啥盗不盗的,回答我的问题。”
“行。我先问你:你是从那儿得到这个皇冠印象的?”
“看戏看来的。”
“怪不得——你看戏时注意过皇上头顶的皇冠没有?”
“咋没注意?就是一个板板两头翘,前后吊着些穗穗子。”
“不对。那个直板前圆后方,象征天地。它也不是青瓦这种形状;它也并不两头翘,只是戴的时候前边比后边略高一些。吊几根穗子也有定制。皇帝是十二根。而你这个‘皇冠’不但前后两头翘而且还是两头齐,这就不是中国的皇冠了,换句话说你也就不可能是中国的皇上。退一步说,就算你是中国人,但我刚才数过,你这‘皇冠’上的穗子只有九根。在古代只是个伯爵或者是个上大夫。套一个现代的官职充其量只是个省长。你自称‘朕’这是僭越,你私戴皇冠这是谋逆,皇上会认为你有野心、要夺他的江山,杀头是小事,怕是要灭九族的。”
赵俊良一席话只说的五个人大张着口呆若木鸡。有两人已经露出了佩服的表情,而那个满头斑秃、被马碎牛直呼为“秃子”的家伙饶有兴趣地还要听下去,马碎牛却已经很不耐烦。他怀疑地看着赵俊良,依然不服:“你说前圆后方就前圆后方了?你说不两头翘就不两头翘了?你说十二根就十二根了?今天朕——我且放过你,下回我再看戏时还真要认真瞅一下,要不是你说的这个样子,你就小心着!我叫刀斧手砍你的脑袋!”
话虽然说的厉害,但口气却缓和了许多。
“那是演戏。”赵俊良不再和他们纠缠,他觉得今天已经给了马碎牛一个教训。对马碎牛这样的人,话要慢慢说、错误要一步步纠正。操之过急,只会坏事。他看了看天色,说道:“今天的野菜要好挖些儿。”转身走下了无名冢。荒年的野菜比黄金有分量;除此之外,世上大多数的东西都是微不足道的粪土。
马碎牛很是气恼。
不知为什么,他已经全盘接受了赵俊良的说法。他觉得在这个县道娃身上有一种从容的气度和智慧的灵性,这种气度和灵性深深地吸引着他,使他在产生一种信任和亲近感觉的同时,更觉得高不可攀。他想摆脱它却又喜欢它、羡慕它,甚至是渴望能够亲近它、了解它。县道娃只有在第一次被打了个冷不防的情况下吃了亏,但后来的几次较量却使自己这一方接连吃了败仗。秃子败于力量和智谋,而自己却败于粗心和愚昧。
“干啥不好为啥要去假装唐王呢?他大那个驴仔蛋!就是装薛仁贵,演上一段征东的戏、或者是装薛丁山演上一段征西的戏也不至被这县道娃嘲笑啊?”
马碎牛知道,赵俊良不可能现编一通谎言蒙骗自己,他讲话时不卑不亢、不急不躁,态度温和而自信,轻松而友好,以至于让马碎牛觉得他就是一个富有耐心的慈祥的老师;而他说的那些话自然百分之百就是真的。最糟糕的是,马碎牛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无知。他不明白为什么当他和这个县道娃对话时,怎么会出现内心空虚和张口结舌的慌乱状态?马碎牛觉得自己失去了往日的自信,心悦诚服地接受失败使他格外痛苦。他站起身来摔碎了那原本象征着至高无上皇权的汉代青瓦,两手攥着马鞭草旋转揉动,把同伴叫到一起商量对策。
“这县道娃是个人物,弟兄们,咋办?”
“这怂文的也行,武的也行,只是不知道胆量咋样?”那个文气的有点像女孩的高个子说。
“那就试他狗怂一下!”秃子恶狠狠地说。
“对,只有把他镇住,他才不敢张狂。”面无表情的男孩说道。
“招安。我看只有招安,把他笼到咱的麾下才能让他听话。要是他胆量行,咱就笑纳了他。要是他胆小沟子松,咱就天天打他!见一面,打一回,让他一辈子怕咱,让他永远都不敢骚轻!”秃子再次献计献策。
地域尊严和结拜情义把他们凝聚在一起,沮丧的情绪使他们决心报复。
所有的人都错会了马碎牛的本意,他看到大家都希望再整一次这个县道娃,只好接受,并最终把这个建议作为自己的决策确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