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站李大夫只是一个在公社卫生院经过初级培训的村医,业务水平仅限于长见多发病。对于能独当一面、出任马跑泉村医疗站长,那心中就有了自豪感也颇想有一番作为。此人个子不高,四十出头,却已经严重谢顶。耳朵两侧和后脑上幸存的头发圈椅般维护着秃得铜亮的头皮。这是个酷爱读书的人,自认文学造诣深,平时很是自负。背起“唐诗”“宋词”不打绊子,尤其喜爱古代散文。读时一气呵成,陶醉时混然不觉金乌苍狗。人们常常看见他只手卷着一册竖排大字线装书,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佝偻着腰、微低着头,一步一句,在医疗站里打转转。那些句末的之、呼、也、者、亦、焉、哉的虚词,更是他控制语速以使音调抑扬顿挫时显示他文言文修养的要紧处。每当句中出现这样的字眼,他就会抑制不住自己兴奋的表情:面带微笑、加大分贝,二目左右搜索,寻找潜在听众,以引导他们的赞许。医术方面,他最拿手的是给病人开感冒药和治拉肚子,常常在病人已经走出医疗站了,还要追出去千叮咛万嘱咐地强调要多喝白开水。人是十分热心,就是咋看都不像医生,所以也就没有几个人相信他能治病。
女护士秀云啥也不是。甚至不知道护士二字的含义。
一如往常,为了打发无聊时光,李大夫卷着一册“宋史”朗朗诵读:“宋淳化间,青城县民王小波聚众起兵,谓众曰: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读时投入、渐入佳境,猛然看见一群孩子奔牛般冲进大门,为首的背着一张大弓,边呻吟边骂,脸红的像关公,气喘的像火车头。紧随身后的几个娃娃吱哇乱叫狼狈相形同溃兵。断后的那个孩子白白净净,很文气,却精赤着上身,无伤无痛,背着一个圆圆的包裹也跟着往里跑。这样一群人失火般冲了进来,倒把李大夫吓了一跳。他急忙截住这群特殊患者,把他们引导到医疗站的窑洞里。搭眼一看,这些娃个个身上红肿,嗷嗷乱叫、痛苦不堪;若不是那个扛着个大包裹的男娃说了句“他们让马蜂蛰了”,一向在认病上不服人的李大夫还真看不清是啥病症。当他走进前看到马碎牛肿涨如火焰般的胸腹时,顿时慌了手脚。他搜索枯肠把所有学过的和没有学过的医案、药方、密方甚至是道听途说的“蒙古”大夫的奇闻逸事在脑子里搜了个遍,还是不敢冒然下手。马碎牛已经眼睛发直,李大夫吆喝秀云,两人齐动手,解除了武装扶他躺在床上。继而又脱掉了马碎牛的衣服,赤条条翻来覆去地查看。马碎牛腰腹以下被马蜂蛰过处锅盖大一片肿如面包,皮肤色如草莓,上面布满了小红点和小水泡,还有少量的马蜂尾刺裸露在外,上面带着麦粒大一块腥肉努动不已。李大夫怕了,做梦都没有想到马碎牛腰带以下的状况比上面还要可怕。
马碎牛的生殖器肿得像水泡金鱼的眼:起明发亮,透着一包水。睾丸外那层‘核桃皮’膨涨得不见摺皱,薄而透明,吹弹得破。隐约间只能看到些细细的黑线条网在上面,到让人担心那是裂痕。出于职业习惯,李大夫伸手去捂马碎牛的头,一摸之下,疾若闪电缩回手来。正沉吟间,马碎牛开始昏迷,腿脚抽搐,呼吸急促,继而心跳放缓。
李大夫突然意识到这是“病危”,处理不当,这个孩子就可能死在自己手里。医疗站开张不久,一旦出了人命,那可是自己这狭窄肩膀承担不起的。
跟进来的陌生男孩沉静的很,放下背上包裹,亮着胸前清晰可见的两排肋骨,殷切地望着他,一副随时要帮忙的样子。
李大夫电光火闪间理清头绪,一步跨出窑门,直奔药王大殿。他收起礼貌、抛了风度与尊严,打断吴道长沉浸于给人起卦的乐趣,嘴里吐出两个字“救人”,一把拉起他连颠带跑进了医疗站。吴道长跌跌撞撞进来,扫一眼躺在病床上的马碎牛和几个或坐或靠、嗷嗷乱叫的男孩后,扭过头问赵俊良:“咋回事?”
“给马蜂窝上尿了一泡。”
吴道长不再说话,用手指按了按马碎牛小腹,说:“等一下。”他三步并作两步返回药王大殿,眨眼间手里拿着一个一寸宽、七八寸长略显弯曲的犀牛角板过来,双手捏着角板两端,从马碎牛的重灾区向外“嗤嗤”刮了起来。把那蜂毒和蜂针刮出后顺着肚皮向下淌。吴道长一边刮一边对秀云说:“去准备些芋头梗,越多越好。”又问不知所措的李大夫:“西医咋治?”
“像这情况就该打针。”
“那还等啥?”
李大夫敲碎了一支‘苯海纳明’,玻璃渣子和药水落了满手。他慌忙洗手,继而做一个深呼吸,重新拿出一支‘苯海纳明’,这次成功了。抽到药水后,颤抖的双手没准头,连续两次戳到马碎牛的屁股上都因为意外碰上了腿骨而别弯了针头。好不容易把药打完,又不知道该干啥,索性站在旁边看。时间不长,秀云抱来了一菠萁芋头梗。吴道长让她捣成糊状,在马碎牛胸腹间、大腿上敷了厚厚一层,身形顿时像个木乃伊。马碎牛三叉口地区受到特别优待:糊状物敷得极厚,隆起处像微型冢疙瘩。
秀云一边为马碎牛敷药,一边望着他肿涨澎大的“三大件”吃吃地笑。敷药之后,长生捧着一匣银针进来,人困马乏的吴道长就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了上百个穴位,长生不慌不忙打开针匣,飞快地将银针一枚枚抽出来,又一枚枚从马碎牛头上、双肩、肚腹,眼花缭乱地一路扎到了脚心。他扣上匣盖儿,随后两手齐上,把每一枚针都轻巧快速捻转一遍又用指尖在针尾弹动。那密密麻麻的银针就晃得一片银白。
秃子又是惊讶又是羡慕,但他坚决拒绝让长生在自己身上下针。长生咧嘴一笑,转过身给狗娃进针。
处理完马碎牛的蛰伤,吴道长和李大夫着手察看其他几人的病情。秃子呻吟声最大就抢了先。紧紧张张折腾了两个多钟头,两人才得以喘息。秃子咬着止痛片,说他早都不疼了,继而声情并茂,喋喋不休地讲述“水淹七军”时铩羽而归的惊险遭遇。信誓旦旦地说,那些马蜂比蓝头蜻蜓都大,飞到天上天昏地暗。
马碎牛停止抽搐,呼吸渐趋平缓,他慢慢睁开眼,看了一眼吴道长低声骂道:“他大那个驴仔蛋,没想到马蜂身上不沾水!”
吴道长笑道:“跟你大一个模色,一公社就你父子俩用这话骂人。”
赵俊良走近前问他:“疼的厉害吗?”
马碎牛却突然红了脸,嗫嚅道:“想不到我‘插翅虎’今日走了麦城!”
外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吴道长笑着说:“渭城地方邪,说曹操、曹操到。”话音未落,马垛进窑,掀门帘就嚷:“我把你个猫把下的干浆浆鸡屎橛橛,你惹谁不好,你他大的惹马蜂。寻着让我马家绝后呢!”突然看见马碎牛一丝不挂大字形摆在病床上,从头到腿紫红肿胀,浑身又涂满了药材,还扎着密不透风的银针,当下慌神。他止住骂声,愣了一会儿神,用旱烟袋指着马碎牛的生殖器惊呼道:“这狗日的!这地方咋肿的像儿马的盖盖子?”转过身忙问李大夫:“这狗日的弄成这样,将来还能‘工作’不?”
李大夫莫名其妙:“工作?”
吴道长笑着答话:“能工作。”
听到不影响马碎牛将来“工作”,马垛放了心。逐个表示谢意。
长生倒了一杯茶,吴道长漫不经心地接了过来。他看了一眼那包裹的并不严密的马蜂窝,不紧不慢地喝起水来。
秃子一声惊叫捂住了脸。他大闯了进来,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个耳光。打完了,对马垛点点头,舒舒服服蹲在地上,点上旱烟,猛抽一口后开始盘问事件经过。秃子夸张地揉着脸绘声绘色地讲述,在他最新加工的故事里,前一半是关于他如何勇敢地走在大家前面而一再遇险的可怕经过,那始终没有露面的胳膊粗的大蛇和长着毛绒绒尾巴的狐狸在他的讲述中频频提及。而后一半就把五个人逃跑的位置调了个儿,闭口不提赵俊良,他成了断后的英雄。故事紧张精彩,秃子成了这次历险中的唯一主角。看到他毫不知耻当面撒谎,怀庆和明明龇牙咧嘴地笑。
赵俊良倍觉无聊,他解开大包裹,端着马蜂窝对吴道长说:“吴道长,碎牛说你需要这个东西,他就是因为想把这个马蜂窝送给你才让马蜂给蛰了。这马蜂窝几乎是碎牛拿命换的,你收好。”
马垛和秃子他大也对着这个巨大的马蜂窝啧啧称奇。
“比尺八的锅盖都大!”
吴道长意味深长地笑道:“我明白。以后碎牛有啥病尽管来找我,只要是我能治的,永远不收他的钱。”
马碎牛躺在床上有些激动,以肘抵床往起挣身,说:“俊良,你------”
“没啥。”赵俊良打断他的话。半开玩笑地说:“我们不是结拜兄弟麽?”马碎牛果然不再言语,只是他那激动的表情让赵俊良很自然地想到:从今天起,两人之间的友谊将是牢不可破的。到了此刻,他才想起应该尽快回家,免得爷爷奶奶担心,正想对马碎牛说几句安慰话,意外地听见秃子在一旁小声乞求吴道长:“他看病不要钱,那我呢?”
赵俊良暗自摇头,走了。
马跑泉第一员大将“插翅虎”躺在炕上养蛰伤整整三天。
对于马碎牛来说,这三天无异于一场噩梦。
吴道长自制的拔毒膏每日更新。清晨,笑嘻嘻的长生走进家门,揭去昨日涂抹后板结如盔甲一样的药皮,给马碎牛一次上厕所的活动时间,然后将新炮制的糊状物重新给他涂满胸腹,马碎牛就不得不又一次躺在炕上一动不动。
汤药也必不可少。妈妈草叶放弃了一切事务专心伺候儿子。她精心熬制中药,每天三大碗,不顾马碎牛反对,分时段一勺一勺亲自给他喂下。
然而最让马碎牛不可忍受的是孤寂无助地躺在窑里“背炕坯”。
结拜弟兄无一遗漏地收到吴道长警告:“三天内不要骚扰碎牛。”妈妈草叶也受到他善意的规劝:“这几天让他静养,尽量保持家里安静。”
专家的话被朋友和亲人过分夸张地接受了。
难耐寂寞的焦躁和失去行动自由逼得马碎牛几乎发疯,想到恨处就咬牙切齿,多次萌发病好后一把火烧了药王洞的念头。
第四天清晨,笑嘻嘻的长生又来了。他熟练地揭去箍裹着马碎牛身躯的最后一次盔甲般的药膏后说他不来了。
马碎牛飞也似的冲去厕所。
赵俊良来了。走进窑洞门看见怀庆和秃子一坐一站关切地看着马碎牛。马碎牛十指唰唰,游走于全身,嘴里骂着吴道长小病大治,不如此不足以显示他医术高明。赵俊良微感疑惑:解除束缚,理应喜悦,但马碎牛却神情委顿,仿佛心中结着一个疙瘩。
赵俊良微笑探问:“好些了吗?”
“啥都好,就是尿尿不顺当。”
“咋能不顺当?马蜂一蛰,又粗又壮,尿起来应该哗啦啦地响,像儿马一样威风才对。”秃子有些羡慕地说。
“那你去逮个马蜂,把你那家具也拾掇一下,看尿起来顺当不?”怀庆阴阳怪气地说。
赵俊良听着笑着。他一边去揭自己带来的饭盒盖子,一边说:“碎牛,你拣了一条命。要不是吴道长你就死定了。下床后,先去谢谢人家。”
马碎牛皱眉撇嘴、不以为然:“谢他?我不寻他的事就不错了。知道不,他可能是个特务!也许还是一个国民党的大官。”
赵俊良吃了一惊,正要揭饭盒的手停了下来。惊疑地说:“这话可不敢乱说。”
马碎牛满不在乎,反驳道:“咋是乱说?前二年‘狼剩饭’就派我监视过他。说是有人举报,因为他来历不明、经常又在夜间活动,就怀疑他是特务。公社不敢懈怠,按他提供的户籍地址,发了一封外调函到山西运城,那边回函说南关没有叫吴鹏的中医大夫。这一下炸营了,县公安局责成公社重新派人外调。去外调的人回来后说,运城南关有名气的只有一个叫程万里的人,祖祖辈辈都是中医。到了他这一代却被阎锡山聘为“御医”。阎锡山垮台前这个程万里就不见了。有人说逃到了山东,又有人说他逃到了陕西。因为只是个医生不是特务,县公安局就甩手不管,事情就落在公社。公社有一个复转军人,据说以前在部队时是个侦察兵,他认定吴道长有问题,咬着这事不放,指望把吴道长逮了提干呢。他把‘狼剩饭’叫到公社,让他务必严密监视吴道长,随时汇报他的一举一动。村上的干部觉得他为人老实,医术又高,根本就不想去揭他的屁股帘子。‘狼剩饭’为了糊弄公社,‘没马了就拿驴支差,’趁我放假就派我监视他。还给我说:‘碎牛,月亮太亮的时候你不要跟他,没月亮的时候你也不要跟他。’我也就当耍呢,高兴了就尾随几日,不高兴就把他忘了。正好这二年粮食紧张,把人都饿瓜了。一心想逮他的那个复转军人饿得腰都直不起来。人们一天到晚净想着咋样填饱肚子,没人愿意多事,这事就不了了之。吴老道活的滋润,还以为别人把他当爷敬,其实暗地里一直都有人瞅着他呢!”
秃子两眼放光,追问道:“逮住特务,公社给啥奖励呢?”
怀庆逗他:“咋还不给个二斗麦?再奖励上个三块五块的也说不定。”
秃子急了,目露贪婪之光:“我打头阵!干脆,咱几个人轮流监视他。不管咋说,他总要给台湾发电报吧,不信抓不住他的特务证据。”
“不顶啥。”马碎牛气馁地说:“那老道鬼的很,眼窝也亮的像狼,隔山看见鸡踏蛋儿。身后只要有一点动静不回头都能知道。有一天我高兴,就想监视他。抬头看了一下月亮,嘿,刚好,像一牙子西瓜皮;既不亮、又不黑。我收拾停当后就跟着他------”
“收拾停当?”赵俊良不解地问。
“啊,就是把我的武器带上。还不明白?就是把我的弓箭带上。我张弓搭箭、跟了他大半夜,他只在路边、沟道和冢疙瘩附近翻那些砖头瓦块、还挖坑拔草的,始终也没见他给台湾发电报。时间长了,我觉得没意思就远远地坐在沟道边上数星星,叼空瞄上他一眼。后来不知咋球弄的就睡着了。等我醒了睁眼一看吓我一跳!你们猜猜我在哪儿?”
秃子紧张极了:“得是——得是把你绑在‘老虎凳’上了?”
“还灌辣椒水呢!”马碎牛瞪他一眼,大声说:“我躺在自家的炕上!——就是这个炕。我妈还埋怨我:‘你半夜三更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我和你大把村里都寻遍了也找不见你。要不是后半夜吴道长把你抱回来,你让狼吃了都没人知道。’我问我妈吴道长都给她说了些啥?我妈说吴道长只是笑呵呵地说‘不用担心,碎牛一直跟着我看我抓药引子呢。’你们看,他警惕性有多高?”
赵俊良和怀庆也有些紧张。
怀庆警告说:“他越警惕就越可疑,说不定他真是个坏人。只要他是特务,那他就是咱社会主义的害货儿;决不能让他逍遥法外。”
秃子提醒马碎牛:“你听清了没有?发电报的声音是‘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我看过‘两颗铃’。”马碎牛有些不耐烦。
“两颗铃”是一齣反映刚解放时汉城公安人员抓特务的话剧。以前公社所在地在马跑泉时,市话剧团曾到这里演出过一场。那里边就有特务发电报的剧情。
马碎牛和秃子对话时间,赵俊良却在思索。只见他恍然大悟,拍了一下炕边,十分确定地说:“没问题,吴道长就是程万里!”
马碎牛有些疑惑,不无怀疑地问:“你咋知道?”
赵俊良兴奋的手舞足蹈,解释说:“有一个成语叫‘鹏程万里’。去掉第一个‘鹏’字剩下的就是‘程万里’;而吴道长又恰好叫吴鹏。吴鹏——无鹏——这不就是说他就是程万里吗?”说到这里,赵俊良有些迷惑,不解地说:“公社干部水平高,肯定早都知道他是程万里了,为啥还让他继续逍遥法外呢?难道是放长线钓大鱼?”
秃子紧张万分,怀庆也觉得后脊梁发冷。身边藏着个特务这可非同小可。宣传画、小人书以及老师和村干部都多次讲到美蒋特务的凶残本性和破坏作用;说不定他那天就会指挥着台湾的飞机往马跑泉扔炸弹呀,再不然就杀人灭口搞破坏------
秃子声音发抖,压低嗓音建议说:“咱几个太小,不是特务的对手。特务都配备的有枪有刀有毒药,咱就更不是对手了。我看还是向公社汇报关于他姓名的重大发现——奖励减半都行——让公社派人逮他。”
“放长线钓大鱼?”马碎牛吃吃地笑:“你把公社干部的水平想高了。一天这运动那运动地搞,早把他们搞昏球了!连地里种了些啥都没时间去看,谁还去花那闲工夫分析一个老道的名字?再说,公社除过那个复转军人对这事热心外就没人把这当个事。刚解放麽,谁家还没有个蒋匪兵了!再说那些干部都忙着应付上级检查和完成县上压下来的任务呢。”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话题一转说:“你们知道公社派谁去山西调查吴老道的?派的梁一划!那怂在公社只是个主管农机的技工,咋懂得改名换姓这些高深学问?就因为是个党员,据说可靠,就派他去了。回来就带了那几句话:没有吴鹏,只有个程万里,是阎锡山的医生,完了,就这。再问他别的,就只记得山西有刀削面、栲栳栳和老陈醋。他大那个驴仔蛋,栲栳栳是个啥东西?”
赵俊良沉吟良久说:“好办。咱轮流监视他。俗话说‘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我就不信他能始终保持高度警惕。”马碎牛提起精神问道:“咋弄?”赵俊良不回答,只是详细询问吴道长平时活动的规律。他觉得心里有了底儿,一言不发就揭开了饭盒,那里面是满满一饭盒咸干蝎子。秃子欢呼起来,声音也不抖了,伸手就抓了一把填进了嘴里,腮帮子立刻鼓的像塞了核桃,牙齿锉动的飞快,嘴里嚼的格蹦蹦响。怀庆也捏了几个放在左手手心,一个一个慢慢地放进嘴里品味儿。马碎牛的表情十分复杂,他抓蝎子的手有些抖,只轻轻拣了一个,反复看着,说:“俊良,你婆真好,我以后也把她叫奶奶。”
赵俊良趁机教训他说:“我奶奶以前是讨厌你的,嫌你说话粗俗下流。后来慢慢转变了对你的看法;说你‘心地善良、本质不坏’。”
马碎牛自信地说:“谁都会对我转变看法的,说不定以后你奶奶还要把我当亲孙子看待呢!”
秃子嘴里塞满了干蝎子,舌头有些滞碍,一边贪婪地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真香,真香!比‘四香’还香!”
赵俊良十分好奇,他搜索大脑里储存的所有能吃的东西和所有能叫上名称的食谱,都没有“四香”的定义。他问秃子:“啥是‘四香’?”
“连‘四香’都不知道?”秃子优越感油然而生。他迅速腾空口腔,话语里带有明显轻视:“‘腊汁肉、葫芦鸡,乾洲锅盔半夜×。’”赵俊良只觉得心灵遭到猛烈撞击,脸腾地红了。他想不到极端下流的语言在秃子嘴里说的如此顺溜。马碎牛和怀庆没有反应,只是一边吃一边微笑,看来他们都知道这个“四香”。
马碎牛留意看了赵俊良一眼,颇有些不以为然:“脸咋红了?比明明都害羞。”怀庆也瞟了他一眼,讽刺道:“城里娃文明,一个个都装的跟月月娃一样纯洁。”
“羞了先人了,这‘四香’咱一样都没尝过!”秃子愤愤不平。
“‘四臭’你可一样都没落下。”怀庆打趣。
“还有‘四臭’!”赵俊良吓了一跳。他不敢问了,他怕再问出一次难堪来。但天生的敏感和好学却让他欲言又止。马碎牛偷笑他的尴尬状态,说:“‘四臭’没啥:‘杀猪水、连疮腿,屎娃的沟子老汉的嘴。’这四个个个都臭哄哄的。”
秃子不无炫耀地说:“四啥四啥的多了!有‘四软’、‘四硬’,‘四脏’、‘四净’、‘四光’、‘四踅’,‘四喜’、‘四悲’、‘四远’、‘四近’、‘四高’、‘四低’、‘四心’、‘四美’——还有‘四难听’!”秃子一口气说出来一大串,像一大车豌豆沿着沟道倾泻而下,毫不掩饰炫耀意味。
赵俊良十分惊喜,说:“想不到有这么多!你等等,我回家拿个笔记本把它们都记下来——还得麻烦你再说一遍。”
看到居然震住了赵俊良,秃子格外得意:“行。说不定我还能给你现编几个。”
马碎牛不以为然:“那些东西还用写到笔记本上?说上两遍你就记下了。你要想学,我们天天给你念口诀,直到你记住为止。”
赵俊良不再坚持。
怀庆翻看着一只蝎子,辨认了一番公母后,疑惑地说:“‘四踅’里有一个好像没道理。”
“啥没道理?”赵俊良的折服早已让秃子的傲气高度膨胀,俨然已是这方面的专家;丝毫也容不得别人质疑,瞪着眼问。
怀庆漠然看他一眼,回过头说:“你看,这第一句‘光场上的墓子’是有道理的,从来没见过那个村的打麦场里有座坟——这算一踅。第二句‘厅房里的柱子’也有道理。厅房中间栽个柱子你说碍事不?这也是一踅。第三句‘蛹瓜瓜的嗉子’也对,脖子上吊着西瓜大一疙瘩肉,咋能不踅事?只是这第四句‘怀娃婆的肚子’让人不明白,也就是看着难看点,踅啥事呢?”
秃子立刻发作,高声争辩:“咋不踅事?织布纺线、烧锅擀面,挺着个大肚子,蹲不下走不快,腰弯不下也直不起来,咋能不踅事?”
怀庆说:“那有啥踅事的?就是动作慢点而已。”
马碎牛支持秃子的看法:“不光是动作慢,勉强弯下腰去却连个空脸盆也端不起来。”
赵俊良却猜到了那句话的原始含义。大量阅读古今中外小说使他早早就对性有了比同龄人更深层的理解。他看到三个人只在生活的圈子里猜度那句话的含义,微感羞愧。但他对农村口头传播的这些低俗文化却产生了浓厚兴趣,这是难得的书本以外的另类知识的补充。虽然粗俗,但也是无数前人对生活的一种经年累月的积累和总结。农村人津津乐道于这些含有启发性的知识,不但娱乐,也是启蒙。至少具有趣味性——谁又能说低级趣味不是趣味呢?尤其是在毫无娱乐可言的农村?
“‘蛹瓜瓜的嗉子’是啥意思?”赵俊良有意改变话题。
“连这都不知道?”秃子逞能:“蛹瓜瓜就是脖子上拥着一疙瘩肉的人;嗉子就是那一疙瘩肉!”
“那叫瘰疬。”赵俊良说,“也叫大脖子病。”
“马跑泉就叫蛹瓜瓜!”秃子坚持原则。
“难道就没有一个文明的四啥吗?”赵俊良又问。
“咋没有?”秃子说,“最没意思的是四季云。”
想到四季云彩的变幻莫测,赵俊良兴趣倍增:“咋样说?”
“春云艳、夏云变、秋云淡、冬云暗。”
赵俊良发自内心地赞叹道:“真是绝了!准确!——还有啥文明些儿的?”
“还有四硬。”秃子不怀好意地笑。
“那四硬?”赵俊良急不可待地追问。
“铁匠的砧子石匠的錾、小伙的垂子金刚钻!”
马碎牛和怀庆哈哈笑了起来,赵俊良这才发觉被秃子耍了。但他不怪秃子,秃子语言粗俗,但他是以本色说话,毫无扭捏做作之态。
马碎牛说:“再不要闹了,管球他是四踅还是四硬呢,说咱的正事。”
怀庆褪去了笑容,秃子也连忙收敛得意的奸笑,空气顿时沉闷起来。
赵俊良感到奇怪,忐忑不安地问:“啥正事?能——不能说说?”
“咋不能说呢。”马碎牛说:“每年阴历六月二十六马跑泉村都要和豆马村比赛摔跤,只是这二年咱就没赢过。豆马村说他们代表兴平县,马跑泉村代表渭城市;说咱羞先人呢,一个市居然不胜一个县。你来前我三个正商量呢,眼看六月二十六就到了,又该比赛了;今年再不能丢人了。”
赵俊良问:“在哪儿比赛?”
“就在汉武帝茂陵冢疙瘩顶上。”
“咋选在那么个地方?”
“一年一次的摔交比赛,那是多么隆重的事?一定得有个能让大家都服气的人作见证,这个人就是汉武帝。”
“都是啥人可以参加?”
“选手必须是小学学生。双方各出五人,五打三胜。”
赵俊良猜度道:“得是豆马村的娃个子高、力气大?”
马碎牛摇头说:“都差不多。也许咱的人还猛一些。”
“那咋赢不了?”
“谁知道咋球弄的!每次比下来都是三比二,人家胜。他大那个驴仔蛋,都奇了怪了。”
赵俊良想到了田横赛马的故事,追问道:“双方出场的次序是咋定的?”
“事先在纸上写好上场次序。比赛开始前两家同时把名单交给裁判,由裁判按次序宣读双方上场人员,比赛中途不能反悔。”
“你每年的名单都一样?”
“你当我是瓜子?头一年我排在第一名,第二年我排在最后,都是输。年年都遇不上二虎。”
“二虎是谁?”
“豆马村第一员大将。”
赵俊良瞧着怀庆和秃子,怀庆是那样坦然地在观察一只咸干蝎子,他又在分辨它的性别。秃子目光闪烁,躲躲闪闪。
赵俊良问马碎牛:“名单是谁排的?”
“这两年都是秃子排的——狗日的臭手!肯定是把屎不擦沟子,拿手抠呢!——比赛那天也是他交给裁判的。”
“今年还让秃子排——我保证:不会输。”赵俊良胸有成竹地说。
“真的?”三人同时惊喜地叫了起来。
马碎牛紧盯着赵俊良的眼睛,他眼里的表情一刻三变,由惊喜到怀疑、又由怀疑到信任,最后却是激动。他伸手掀开被子,脚在炕下寻着鞋,嘴里说:“秃子,去叫狗娃和明明,北场上练跤!”
“走,走。”怀庆和秃子附和着。
“你正在养伤——”
“伤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