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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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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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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五陵原》连载

第四十章 上中学了 大伯的话

一九六四年春天,“四清”工作组进驻马跑泉村。

一行四人,一个被称作“王科长”的人是组长,他选择一队作为试点,办公地点设在一户五保户闲置的窑洞里。

工作组刚进村就密不透风地召开各种各样的会议。宣传四清运动“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清组织”的四大内容。王组长还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封帐、查帐,不但敦促干部主动坦白自己的问题——看他的神气好像对每一个干部的四不清问题都了如指掌——还号召全体社员积极揭发干部们的四不清现象。

“他大哪个驴仔蛋,城里的干部又开始折腾农村了。”

大队长和一队队长马垛首当其冲,成了四清运动最早的牺牲品。

大队长的罪名多不胜数。政治上的错误是欺瞒前工作组干部归书记、迎合落后的封建势力,掩藏马跑泉石碑。除此之外,还多次关切地到公社去询问反动道士吴鹏的下落,甚至丧失原则地请求公社放了吴道长,说什么村里离不开他。经济上的错误是每年都花去了大队四五十块钱的招待费,一概没有发票不说,除过公开的每年七月七请哑柏红唱戏那二十元外,其余的还都说不清去路。虽然他一再声称是买烟买茶招待上面下来的干部——包括这次招待四清工作组——但这种理由王组长却不予接受。思想上的错误也被揭发出来了,说他具有强烈的小农经济意识,小团体主义。不懂得大河没水小河干的道理。举出的例子是前年粮食紧张时,他私下让每个小队在夏粮分配中给每个社员多分了十斤小麦。组织上的错误更加严重:多年来,书记和大队长一肩挑;从不主动提出改选或是提拔其他人接管他手中过于集中的权力。

为了查清大队长的问题,王组长把大小队的会计和他从城里带来的清算专家一块儿集中到一孔设有岗哨的窑里对帐,吃喝都由外面送进去,一时间闹的全村人心惶惶。

大队的工作没人管了。

相比而言,马垛的罪名就轻得多。王组长只是在批评了他追随大队长掩藏石碑的行为后,捎带着提了一句马垛私自搞单干、分田到户的错误,责一句“狭隘的农民意识”。声言:只要马垛在全体干部会上作出深刻检查,而且还网开一面地允诺马垛继续当他的一队队长。马垛不干,对王组长说:“你另选能人。”

王组长爽快地应下来,说:“那好。”听口气似乎早已有了合适人选。

王组长胸有成竹——这世上那有不爱当官的人?为了加快四清进度,他决定大小队干部一次调整到位。他在全体社员大会上强调,相信广大社员群众是有觉悟的,是能在工作组的领导下选出合格的村干部的。他安排三天后开始选举。

第二天是星期天,赵俊良陪着五虎上将在原上挑荠菜。

马碎牛闷闷不乐,挑一下停一下。而秃子却欲言又止多次想对他说话,但每次都咽了回去。赵俊良见状笑着问道:“你得是有话对碎牛说?”他理解秃子的感情,希望安慰马碎牛,不忍看着他因为他大的事情烦心。平时虽然马碎牛在语言上对秃子最为严厉,但他事事处处照顾秃子,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知恩图报,也是人之常情。

秃子胆怯地看着紧锁双眉的马碎牛,嗫嚅道:“其实也没多少话。”

马碎牛黑着脸没好气地说:“有屁就放。”

怀庆、明明和狗娃也鼓励他说话。秃子放心了,壮起胆子说:“碎牛,你大现在是四不清干部,就和地主富农一样了。他现在是阶级敌人,而你——”

马碎牛猛然瞪起双眼,惊讶而愤怒,其神态凶狠恐怖。吓得秃子立刻改口:“你当然还不一定是阶级敌人的接班人。但你——但你继续担当这马跑泉第一员大将就有些政治问题。”他骨碌着两眼把周围的人看了个遍,见大家似笑非笑、异常冷静地看着他,心里塌实许多“我的意思,是还让你呆在这五虎将里,只是你再排在五虎上将的第一名就有些不合适。”

怀庆热切地问道:“那你看咋排合适?”

秃子再次受到鼓励,说:“咱四个都往前走一步,也就是狗娃排第一、我排第四,碎牛麽——就让他排在第五吧——瞎好兄弟一场,也不忍心立马开除他。”

怀庆又问:“那要是狗娃他大也犯了错误呢?”

“那大家就往前再走一步——狗娃除外。”

“走到啥时候算完呢?”

“走到我马秃子当上马跑泉第一员大将。我大是不会犯错误的,他不是干部。”

话音未落,怀庆猛扑上去,一把抓住他肩膀,脚下突然就是一个括脚;只见秃子整个人飘了起来,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响,秃子便平平在地上。

怀庆拽拳便打,一边打一边骂:“日你妈,要不是碎牛护着你,凭你这猪狗一样的东西也配是五虎上将?你的良心真让狗吃了?碎牛他大刚有一点麻达你就翻脸,亏你还有脸说是‘兄弟一场’!从今儿开始,这五虎将里有你没我、有我没你!狗东西变脸到快,说话不拣好日子,队上还没改选呢-------

狗娃和明明也开口骂,只不过狗娃骂的全是脏话而明明更多是谴责。

马碎牛懒得管,过了一会儿,看秃子惨叫连连,神情落寞地说:“算了。他就这人品。”秃子丧魂失魄地站了起来,一个滑步闪到一边。马碎牛感激地对大家说:“以前听人说过‘墙倒众人推’的话,但今天想拾掇我的也只有一个马秃子,算我运气;我满足了。不过以后在我眼里就只有四个兄弟——连俊良算上四个。”

赵俊良深知秃子误解了四清运动,慌忙解释:“四清运动不是划成份,它的重点是保持领导层的忠诚和廉洁——也就是规范干部的政策水平和经济行为。这里没有阶级敌人,不存在‘和地主富农一样了’的事。我看,现在所有暴露出来的问题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而已。工作组才进村几天?多数社员甚至都没明白这次运动的性质,他们就下结论,我看这个王组长工作方法有问题,急于求成。你呢,仅凭道听途说就胡乱猜忌,投石下井,太绝情、也太伤人心。你反过来想想,要是你大被工作组免职检查,碎牛这样对你,你心里啥滋味?

秃子忽然落下泪来,赵俊良连忙打住话头。只见秃子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偷看马碎牛,态度诚恳地赔不是:“碎牛,怪我。怪我说话莽撞。我应该在你大落选后再说这些话——”

怀庆、明明和狗娃面面相觑,而赵俊良只觉得欲哭无泪。

马碎牛终于忍不住,一跃而起,把秃子再次打翻在地,一个虎跳骑了上去,挥起蒜窝大的拳头,雨点般落在了秃子臀部——

两天后有了结果。“狼剩饭”再次当选大队长——虽然马碎牛不以为然也深感诧异——但选举却是公正的,是在工作组严密监督下进行的。马垛也以高票继续当他的小队长。王组长自觉面上无光不得不自找台阶,无可奈何地嘿嘿两声,说了句:唉,农民的觉悟……

 

四清工作组离村那天,吴道长回来了。是由大队派出的两个基干民兵去公社把他押解回来的。为了查清吴道长的历史问题,市公安局派出了精干的侦察人员,到他的家乡山西运城以及他主要的活动区域反复调查取证,最后下的结论是“没有犯罪事实”。但他毕竟是阎锡山的家庭医生,是“为反动军阀”贴身服务的人,市公安局觉得可关可不关,这便交由公社监督改造。公社自从搬到大泉村后就盖起了一片新瓦房,这二年经济好转,干部定员随之增多,那有闲房让他住?草草研究过后,打电话让“狼剩饭”领人。“狼剩饭”历来对公社交办的事都是做的有声有色。这次也不例外,他指派两个身强力壮的基干民兵,吩咐他们换一身干净衣裳,贴着脊背斜插着一把系有红绸子的马刀就去了公社。进公社大门时把看门老汉吓了一跳,听到是来领人的,见过了介绍信,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但也时不时瞟一眼那两把马刀。这两个民兵按照“狼剩饭”事先交代的原则,抽出背上马刀,故作凶神恶煞地把吴道长押出了公社大门,刚拐弯,两人就收起手中兵器,和吴道长边说边笑地回了马跑泉。到村口,那两个基干民兵各回各家。

吴道长没人管了。

马碎牛以为自己眼花了,堂堂一个大特务怎么就跑回来了?他跟踪吴道长,直到亲眼看见他进了药王洞,这才确信没有看错。

“这狗特务一定是逃回来了,说不定拿上细软又要逃走。我已经失去一次机会,这次说啥都不能让这个大特务再从我眼皮子底下溜掉。”

马碎牛急中生智,抓住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让他监视药王洞,立刻飞跑去叫赵俊良和其他几员大将。当他们来到药王洞门口时,那男孩说吴道长刚出门。马碎牛大急,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声色俱历地问:“朝哪儿走了?”受到惊吓的男孩忙说上原了。马碎牛说一声“走”,六人沿着沟道追了上去。

吴道长不紧不慢地走着,身旁跟着长生。两人都拿着采药工具。

赵俊良觉得不对劲,对脚下如飞的马碎牛说:“不像是逃跑,倒像是采药;说不定他是放回来了。”

马碎牛头也不回地说:“你脑子里就没有对敌斗争这根弦!特务都是非常狡猾的,他们善于伪装,你要能看透,那就不是特务。”他脚下生风,边走边布置战术:“我抱后腰。秃子和怀庆抱腿。把他放倒后明明和狗娃扑上去压住他的胳膊。咱六个人一定要把这个特务活擒回来。”几句话说的人人紧张。

距离十多步,吴道长和长生忽然转过身来。吴道长笑嘻嘻问道:“匆匆忙忙干啥去呀?”马碎牛并不答言,略显关切地说:“你脊背后边让人贴了一个王八。你转过去,我给你撕掉。”不料吴道长并不上当,依然是笑嘻嘻地说:“你又要搞什么鬼?”马碎牛见阴谋败露,大喝一声:“上!”伸手去抓吴道长。秃子和怀庆也同时扑了上去。三个人六只手刚刚觉得挨住了吴道长身体,猛觉眼前一花,忽然失去了他的身影。再一回头,吴道长却站在身后。

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

“碎牛,你到底想干啥?”

马碎牛气咻咻地说:“干啥?这还用问,把你这个逃跑的特务逮了,交到公安局去。”

长生急忙挡在吴道长身前,大声说:“公安局已经把道长放回来了,他没事了。”

马碎牛半信半疑:“你说是公安局放的,有啥证据?”

“大队长知道。是他派人把道长领回来的。”

“那好,往回走!到大队长那儿对质。你要真是公安局放回来的,我给你磕头;你要是逃跑的特务,我就把你腿打断;再扭送到公安局。”

吴道长长叹一声,啥话也没说,转身往回走。马碎牛给其他几人使着眼色,六个人就排成两队,一边三个,把吴道长夹在中间;浩浩荡荡地进了村。

对质的结果让马碎牛丢尽了脸面。

 

小学生涯结束了。升学考试后,马碎牛、赵俊良、明明、怀庆、秃子、姜旅等十多名学生考上了中学。

马跑泉村一片欢腾!

狗娃落榜了。

为了提升学习成绩、提高升学率,屈老师接受赵俊良建议:利用一切业余时间,把毕业班学生集中在一起强化补课。屈老师出了二十多张测试卷,他与赵俊良分别向大家讲解解题思路,直到人人理解、融会贯通。这期间,无论屈老师和赵俊良怎样启发、怎样讲解,狗娃就是不理解,更不会解题。赵俊良不愿放弃,多次到狗娃家补课,最终却被狗娃他大推了出去。

“石头上绣花,耽搁你的瞌睡。”

奇怪的是:秃子考前不但不认真做算数题,语文书也懒得翻,但他却考出了仅次于赵俊良的高分。马碎牛虽有疑惑却也赞道:“想不到你还是个学习的胚子。”

怀庆嘿嘿冷笑:“他全是抄俊良的。联考时我坐在他俩后边看的真真的。可惜抄答案都出错,要不然,咱村能出两个状元。”

秃子傲然强辩:“‘胜者王侯败者贼!’天下人只看结果,谁在意过程!”

这是马跑泉小学考的最好的一年。大队长出言掷地有声:为屈老师设宴庆功,屈老师摆着双手谢绝。但他随即就向大队提出要求:给学校安一个电铃。大队长爽快地答应下来,承诺电费由大队承担。随即慷慨陈辞:“教育是根本。这是关系到马跑泉子孙万代的大事——你还有啥要求?”

 

晚间,大队长来了。

马垛两口子面带笑容招呼大队长到窑里坐。

马碎牛正在按照他大的指示把他所有念过的有限的书本捆扎在一起,准备卖给收破烂的。大队长进窑,他头也不抬。马垛黑着脸骂:“书念到狗肚子里了?你伯来了你没看见?咋连招呼也不打?”

大队长连忙摆手,说:“不怪娃。我今天来就是找他呢。娃大了,我觉得有些话要给娃说清楚,不叫娃心里结疙瘩。”

马垛有些奇怪。马碎牛却只顾做自己的事。

大队长坐到一个高凳子上抽旱烟。

“碎牛,甭怪大伯,大伯有大伯的难处。你现在还小,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复杂。”马碎牛依然不理不睬。大队长叹口气说:“是个人活到这个世上都不容易,不管他是个啥——从皇上到叫街的——都有说不出的难处。大伯是个残废,没法东奔西跑;大伯还是个共产党员,也不能像你一样想说啥就说啥、想做啥就做啥;大伯身上有十几道绳捆着呢,比常人更难。

马碎牛已经捆扎好那些书籍,他昂着头、搭蒙着眼皮,靠在炕边一副似听非听的样子。

“我今儿来只想给你说两件事。你要觉得大伯说的对,你就记下;你要觉得大伯说的不对,你就当耳旁风——大伯不怪你。”

马垛两口子看到大队长如此郑重其事地和儿子谈话,微感不安。

大队长语重心长地说:“你是个能行娃。我看了个遍,咱村这些娃们还就你是个苗子。将来当个村干部、大队长绰绰有余——不过你也看不上这芝麻大的官。”他若有所思地苦笑:“你虽然能行但你有缺点。作为本家大伯,我在你上中学前有义务提醒你。你性情急躁、做事莽撞,考虑问题简单——像你大——这要改。当你想说话时,先想一想你要说的这句话和这句话里涉及的这件事对周围的人有没有伤害——不管这是个啥人,他都是和你一样的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你要设身处地先为他们着想。当你想做事的时候,一定要慎重,要充分考虑到你所做的事对国家、对集体、对个人有没有什么负面影响。做事不像说话,一旦生米煮成熟饭,要想改正——难、难、难!我想给你说的第一件事其实就是一句话:不说伤人话、不做后悔事!

“你现在上中学了,这在过去就是秀才。也许你以后还要上高中、上大学,但你现在的性格会瞎你一半的前途。记住大伯的话:要学会尊重人,要学会动脑子。你敬人五尺、人敬你一丈;像你现在这样子:不行。但你运气好,眼门前就有一个榜样,这就是沟道的俊良。这娃稳重、脑子好,虽然是个县道娃,但为人厚道,不卑不亢——人也靠得住。当然,他也不是没缺点:缺乏勇气,敢想不敢干。另外,他太聪明,精明外露;依大伯看,这个世界容不下他。大伯阅人多,如果他继续保持现在这样子,处处让人看到他聪明绝顶,我料定他这一生不会有大出息——除非他去做学问。

“大伯的看法:你两人一文一武、一勇一智,像当年的廉颇和蔺相如,是难得一遇的组合。如果你俩各顾各、都按自己的方式发展,以后有出息也有限。你俩要是相互学习、取长补短那情况就不同。他要学到了你的长处,他以后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你要学到了他的长处,你的前途就不可限量。退一步说,如果你俩都学不来对方的长处,那就不要分开。合在一起,也无往而不利。有这样的朋友,是一个人一辈子最大的运气——这句话对他也一样适用。记住伯的话,一生都不要放弃俊良这个朋友!遇事要多和他商量,要学他的长处,但却不要把他当拐棍使;人是一定要有主见的。这是我要给你说的第二件事。”

大队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无限感慨地说:“自三皇五帝到而今,打仗的时候多、太平的日子少,但只要不打仗,那就是盛世。现在的和平年代来之不易啊。国家这二年经济情况好转,缓过劲了。可以说,大局开端良好,国获得了难得的发展机遇。估计以后不会再发生全国性的动乱了——道理人人懂,谁都不是蠢货。谁又能不懂得珍惜?共产党解放全中国,一心一意领导国家搞建设,更不会自己动手把前景光明的发展道路挖断。唉,年谨过去了,只要吃饭问题不再干扰娃们,娃们就可以展翅高飞。”转过头望一眼马垛,无限感慨:“唉,咱老了。”

不知为啥,大队长一席推心置腹的话让马碎牛感觉十分温暖,朦胧间似乎觉得对眼前这个残废大伯理解了许多。虽然他并没有完全理解大队长话中涉及国家那部分的含义,但他还是破天荒地说了句:“大伯,我记下了。”

  “哎,这就对了。”大队长站了起来,“好好念书。”说着话就往门外走。马垛说:“我送你。”大队长说:“不用。”临到门口,突然回过头来对马碎牛说:“安心上学。那个事你不要再窝在心里,我从公社哪儿知道是谁了。他去告密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是为了给自己弄上二斗麦或是拿几块钱奖金——公社也确实给了,全折成了现钱——但他一分钱都没装到自己口袋,全拿去做了善事——你也不要问啥善事,反正我知道后很感动。我也和他谈过,问他为啥先害一个人、然后再去帮助别人。他说他知道吴道长不是特务,而且也相信吴道长很快就会释放回来。现成的便宜他一定要拣,特别是当这种唾手可得的便宜能给生活处于绝望的人带来生的希望时他就更要抓住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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