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亮了,奶奶唤醒了正在沉睡的赵俊良。
她无奈地自言自语:“唉,家里一个菜叶都没有,粮食又是囫囵个的,磨成面得半天,你说这饭咋做?”回头瞧见赵俊良依然躺在床上揉眼睛,轻轻叫着:“俊良,起床吧。你看,农村的孩子都在拾地软了,你也提上咱家的竹蓝,到外面土坡上拾些地软去。等你爷爷把麦子磨成面后,我就给你们包地软包子。”
赵俊良揉着眼坐了起来,他觉得浑身疼痛的难以忍受,他也实在不想起床。他很奇怪,不是才睡下吗,怎么天就亮了?他觉得微感疼痛的脑袋里依然回响着星星眨眼的夜空下昆虫们刚劲雄浑的鸣叫,耳朵里似乎还能听见猫头鹰那凄厉钩魂的“勾勾,妙儿”的叫声。他想起来了,自己是在隆隆的雷声中入睡的,昨夜一定有暴风雨。
赵俊良踏出家门后有些发愣:原来昨天夜里只下了小雨,并没有像某些小说中常常描写的那样,在一个特殊的日子里雷声滚滚,老天按作者的意志下一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暴风雨。看来,人并非大自然的主宰,而大自然的无意识行为也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想到奶奶的话。
“拾地软?天哪,‘拾!’这是‘拾’,而不是买呀!农村真好,可以不花钱在地上拾到能吃的东西;满仓和其他小朋友要是知道了,还不羡慕死!”
赵俊良抬头向西面土坡望去,那里有五六个男孩提着又大又圆的篮子在拾地软。赵俊良昨天铲草时见过他们。他们不慌不忙,有一下没一下地弯腰,没有惊喜,也没有急切感。看来饥饿还没有猖獗到让他们失去童趣的地步,一个个身态悠闲的似乎是在做着某种乏味的游戏。
赵俊良吃过地软包子,他也见过脱水后的干地软,可新鲜的地软什麽样儿他却并不知道。他觉得没有必要问奶奶:只要看一眼其他孩子篮子里的地软不就知道了吗?他匆匆穿好衣服,熟练地把牙膏挤在牙刷上;端起盛满了清水的小茶缸走到门外的草地上刷牙。
土坡上五个男孩突然凝滞不动,一个个瞪大眼睛注视他刷牙的动作,疑窦丛生的表情说明他们对于刷牙这件事是多么地陌生。赵俊良一边刷牙一边看着他们。他们惊愕的表情迫使赵俊良刷牙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不得不僵硬地结束了这节极为熟练的卫生课。显然,他们都为对方的表现感到困惑。
赵俊良转身回到窑里,匆匆洗了一把脸,拿上小竹蓝就走。
越过杂草丛生的沟道,赵俊良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对面的土坡。这里视野宽阔、空无一人,站在高处,眼前一亮;微风吹来、顿觉清爽。
雨后的农村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鲜明亮。蓝天白云鲜明生动,湛蓝而深邃的天空让人陶醉,一团团明亮的云丘云山缓慢滚动着向西移动,使赵俊良产生了强烈的翱翔欲望。这里的杂草小而奇特:覆盖着地面的青草细柔如绒却又密集的像毡,发丝般的针叶和绿豆般大小的圆叶分别展示着深浅不一而又稚嫩可爱的绿彩。它们在坡头上沿台原线形成了二三十米宽、长不见尽头的一条绿地毯。赵俊良很快想通了其中的道理,这是为了保护下面的窑洞而保留的不被耕种的原生土。昨夜的小雨洗去了叶面的灰尘,那些尖的、圆的和奇形怪状的草叶碧绿的要滴下水来;以至于赵俊良实在不忍心伸出脚去。
斜挎弓箭的男孩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的装束依旧,威风凛凛的像个大将军。他居高临下地站在一个小斜坡上,几个高矮不一的男孩簇拥着他。他提着一个又大又圆的柳条编织的篮子迎了过来,蔑视地看了一眼赵俊良胳膊上那显得小而寒酸的船形小竹蓝,又很不以为然地望了一眼赵俊良的小分头,突然问道:“县道娃,跑我村干啥来了?”
这是口音浓重的关中话,赵俊良一时没听明白。
“问你话呢!跑我村干啥来了?”那男孩提高声音坚持问道。
赵俊良忽然明白,所谓“县道娃”,是指城里的孩子;至于“我村”的我,则代表我们。他有些意外,惊异于这个男孩突兀的提问方式,但他还是礼貌地回答:“省上去年发了个文件,精简城市人口。要求那些和农村有协作关系的单位尽快和人民公社联系,把家属一批批地下放下来——这是国家为了应对自然灾害所采取的一种迫不得已的临时措施。我叔叔单位和你们马跑泉公社有协作关系,所以我们家就先过来了。以后可能还有人要搬来住。”
“精简城市人口?”那男孩对这个文绉绉却又十分绕口的说法费力地理解着,当他确信自己弄懂了它的精确含义后,嗤之以鼻:“羞先人呢,啥‘精简城市人口’?就是没啥吃了把人撵走!就是赶出城去要饭!就是怕你们齐茬死在城里丢人!话说的到是漂亮——比‘哑柏红’的戏都唱的漂亮。别想哄我,我们村每天都有一群群要饭的往西走,一个个都装作跌倒就爬不起来的架势,都说的你们那种怪腔怪调的话,你以为我不认识你们这些叫花子?你以为我还不知道你们到农村干啥来了?”他越说越激愤,嘿嘿冷笑两声:“就是要饭!只不过他们是走着要饭——这到好打发,给半拉馍就行。你家是住下来要饭——赖到这儿,永没尽头!”
赵俊良惊呆了,心里极不痛快,他意外地发现在这些农村孩子眼中自己是社会地位远低于他们的下等公民,或者说只是一个没有尊严的乞丐。他感到气愤和悲哀。而这个出言不逊、极度蔑视城里人的男孩的言行,也验证了自己的判断,和他很难相处也很难沟通。
那男孩上下扫视赵俊良,冷笑一声:“看看你留的那头!怪种样子:两边一分,梳的光溜溜的——滑倒蝇子绊倒虱,咋看都像个二流子!知道啥叫‘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不?你就是那‘蛮夷’!”他晃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剃光头后隐约可见的发根粗硬黑亮。站在他身旁的几个伙伴也急忙伸长了脖子分别炫耀自己的光头。那男孩扬起脑袋傲慢地说:“衣裳也不一样。我们这布都是自家织的,自家染的。穿到身上又厚又展。你那衣裳比纸都薄,软塌塌贴着身子,还钉了一排怪麻咕咚的钮门——你那也叫衣裳?!大队长说你们城里是‘一条街道一座楼,一个公园一个猴,一个喇叭管全城,一个警察看两头。’天天饿死人,到处都是抢东西吃的。”那男孩一脸不屑,蔑视地看着赵俊良。
赵俊良倍感心酸,他打算换个话题。“你叫啥?”
“敢问朕的字号?你倒胆大!你先说。”
“对,你先说。”跟在他身后的几个男孩跨前一步,咄咄逼人地附和。
“朕?我叫赵俊良。”
“啥?呀?咦,叫花子也有姓赵的?”那男孩吃惊不小,他回过头去惊讶地瞪着自己的伙伴,而围在他身后的几个小伙伴也面面相觑,无知的目光相互对视,一时之间都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个让他们颇感震惊的意外事件。
“你叫啥?”赵俊良继续问。他不明白叫花子为什麽不能姓赵。
“我?”呆若木鸡的男孩们转过了头。
“朕姓马。枣红马的马、赤兔马的马。知道赤兔马麽?关云长的坐骑!我们村的小孩都知道。‘哑柏红’的戏上就唱的有!”那斜挎大弓的男孩傲气地扬着头,深以自己伟大的姓氏和渊博的知识而自傲。
他已经两次提到了一个陌生的名词:“哑柏红”,这引起了赵俊良的留意;但此刻显然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
“你没有名字。”赵俊良想到了叔叔讲过的激将法。
“咋没有名字?”他再次跨前一步,几乎与赵俊良贴身而立:“‘本帅’我叫马碎牛。”
“本帅?御驾亲征了。”赵俊良暗笑。他看清了马碎牛篮子里的新鲜地软后转身走开。他不想再纠缠下去。他想,也许暂时分开是明智的,这样可以缓和对立情绪;再说,自己出来的目的是拾地软而不是与人辩理。
更重要的是叔叔曾经告诉过他:激将法只对笨蛋起作用。
但他又不能得罪这个叫马碎牛的男孩。他不能刚到农村第一天就树下一个强大的敌人,毕竟在马碎牛的身后是整个马跑泉村的少年同盟。
不料马碎牛却并不放过他,遭受轻视后立刻报复。他一边做势低头寻觅,似乎在找什么可以作为武器的东西,一边无所顾忌地骂着:“你倒傲气!敢把我们马跑泉‘五虎上将’不放在眼里,你当我们是五只老鼠?——五只老鼠还闹东京呢!今天本帅要让你知道我们的厉害!”他东瞅西看,继续搜寻地面。赵俊良有些担心,叔叔从没有说过激将法用在卤莽人身上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以及面对由此而引起的疯狂报复应采取的紧急措施。对面的五个人个个身体强壮,要说动武,其中任何一个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他打翻在地。但他又绝对不能逃跑,那样的后果甚至比挨一顿打更加糟糕。赵俊良虽然冷静,但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处理眼前这种危急局面。看到马碎牛的举动,不由得忐忑不安地追随着他的目光往地上看。
雨后的地面湿润碧绿,一件可以作为武器的东西都没有,甚至都没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砖头瓦块,赵俊良放心了。不经意间他看到不远处有一块铜钱大小也铜钱般圆的干燥地面格外显眼,正觉得奇怪,忽然看见一只两寸多长的黑斑红蜈蚣左闻右嗅地向那个干燥的地方爬去。自称“朕——本帅马碎牛”的男孩和他的几个伙伴也发现了这只蜈蚣,他们看上去却不轻松,一个个紧闭着嘴,神情专注牢牢地盯着它看。
蜈蚣并不进洞。它围着那个铜钱大的盖子嗅了一周后把自己细长的身体弯成了半圆形,将那个密闭的洞口团团围住。
突然——就在蜈蚣停止转动、它头上那两根探测器官快速摆动时——地皮上那块铜钱大的盖子急若闪电地打开了,从里面飞快地爬出来一只酷似蜘蛛的大家伙——它只探出来半个身子,另外半个身子还在洞里——一口咬住蜈蚣头后的关节凶狠地往洞里拖。赵俊良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只巨型蜘蛛的容貌,蜈蚣将近一半的身子就被拖进了洞里,而那块圆圆的盖子也啪地落了下来,就压在蜈蚣光亮鲜艳的背上。
马碎牛和他的伙伴呼啦一下围了上去,就地一蹲,聚精会神地观看这场突发的“龙虎斗”。赵俊良难耐好奇,急忙跟进,站在他们身后探身观看。
起初的搏杀激烈而残忍,大蜘蛛常常被跌跌撞撞地拖出洞外,玻璃弹球大的肚子明晃晃地暴露在阳光下。胜负易手后,蜈蚣狼狈地在地上扭动、打滚。到了这时赵俊良才明白,惨烈的战斗只为觅食,参战双方都是残忍的杀手。他忽然想到在书本上看到过这种在地上打个洞、躲在顶盖下方窥测四周动静的特大号的蜘蛛有个学名,是叫“蝶当”。它常常突然出击,将那些走进洞口的小动物拖进洞里,在注射过毒液后将麻痹的猎物吃掉。但这个东西在农村叫什么呢?他留心身旁男孩的对话,希望能知道他们对这个小动物的命名。
一场生死之战让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蝶当洞口的盖子反复被搏斗双方出于不同的目的盖上、打开,打开再盖上,速度快的像搧扇子。倒退而出的蜈蚣猛然翻身,扭动间就把那个盖子彻底掀个底儿朝天,露出了那只被拖到洞口的又黑又大的“蝶当”。而那个洞口仿佛又有着某种魔力,每当到了这个位置,“蝶当”都能再次将蜈蚣半截身躯拖进洞里。
蝶当每一次露面都使人毛骨悚然。它有一枚杏大,当蜈蚣几十只腿撑住地面、弓起腰部向后猛拖,蝶当就完全暴露在外。它丑陋的脸部和长满了刚毛的长腿让人恐惧;它棕褐色的板牙紧紧咬着蜈蚣的颈部,怒气冲天地要把蜈蚣拖进洞。蜈蚣也咬住了它,就咬在它眼睛的下边。显然,蝶当占有地利而蜈蚣占有天时——修长多腿的身躯和灵活柔软的关节。
周围静的出奇。
赵俊良贸然开口引来其他观战者怒视。“蜈蚣必须速战速决,否则,时间一长,它必然落败。僵持只对有毒的蝶当有利。”
“你知道个垂子!”马碎牛回头就骂,瞪圆眼教训说:“俩都有毒.蚰蜒在上、斑斑花在下,肯定是蚰蜒胜!”赵俊良再次观察战场形势,小心翼翼地争辩:“你说的只是双方所处的战斗位置,而我说的却是战斗的结果。你想吗,蝶——,哦,斑斑——花虽然在下,但那正好是它的优势所在;而蜈蚣,哦,蚰蜒虽然也咬着斑斑花,但它咬的部位不致命。斑斑花却咬着它的脖颈。”
“你倒知道个垂子!”马碎牛轻蔑地骂了他一句后再不理他。
战斗像它的开始一样突然就结束了。但结果却出乎所有人预料:蜈蚣一个快速复杂的扭动——类似古典小说中提到的‘就地十八滚’就挣脱了“蝶当”锯齿般的板牙,它摆摆头,拖着行走艰难的身躯,东嗅嗅、西看看地从洞口走开了。蝶当也突然关闭了洞口的盖子,隐身于垂直而神秘的洞穴。
马碎牛意犹未尽,他失望地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草地,显然,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结果。他恼恨地看一眼赵俊良,似乎这场本应十分精彩的战斗就是让这个城里娃贸然开口给搅坏了。他迁怒于赵俊良,恶狠狠瞪着眼睛,传达着威胁的信息。忽然他想到了什么,低头一看,那只蜈蚣并没有走远,他紧走几步冲到沟道边揪了一根细茅草,拽下茎杆上的叶子,把茅草茎挽成一个活扣,两手捏着两端放在蜈蚣头前。蜈蚣的头刚钻过那个活扣,他快速向两边一拉,把蜈蚣绑了起来,提溜起卷曲挣扎的蜈蚣交给身边男孩:“秃子,你先拿着。”说完又跑到沟道边,拔下一个狗尾巴草,拽去叶子只留穗头,小指一挑掀开了蝶当洞口的盖子,把有穗的那头伸进去一阵狂捣!
赵俊良奇怪地看着他。
马碎牛狂捣一阵后猛然将狗尾巴草提了上来,那上边有一只愤怒已极正在疯狂嗜咬草穗子的蝶当。看见太阳,蝶当惊慌,再一看周围矗立着几个人慌忙松口,急速向洞口逃去。马碎牛似乎事先知道它的意图,“啪”的一脚踩住洞口,右手一扣,把那只蝶当抓在了手里。他叫过来秃子,两人走到赵俊良跟前,马碎牛 一声冷笑,先把“蝶当”放进赵俊良的篮子,夺过秃子提着的蜈蚣,捏着茅草两端向中间挤,松了草扣,那蜈蚣顺势进入竹篮。
马碎牛抬起头,咄咄逼人的笑容里充满了挑衅和嘲弄。
受惊后的蝶当出于习惯沉入篮底一动不动;而张皇失措的蜈蚣却在篮子里沿着内壁快速爬动,虽然与蝶当屡屡相遇,但交恶双方似乎都无心再战。
马碎牛得意洋洋、幸灾乐祸地奸笑着。他身旁的小伙伴们也附和地奸笑着,几个人的眼睛在竹篮里和赵俊良的脸上来回扫动,得意极了。
赵俊良不露声色,他把竹蓝轻轻放在地下,伸手捏住“蝶当”柔软的肚子,猛地一甩,恰好把它甩到洞口附近,“蝶当”摔的七晕八素,但它很快就清醒过来,抓住时机立刻消失在洞里,那块略有变形的盖子也急若闪电地盖上了。
蜈蚣还在篮子里转圈,但速度已经明显慢了下来。赵俊良伸右手从后边掐住蜈蚣头后的第三个关节,左手随即跟了上去,左右手快速向两边一拉将蜈蚣分作两段。一松手,蜈蚣的前半段仍然在跌跌撞撞地爬,后半截身子就只是扭动打滚。
他甩蝶当、断蜈蚣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也许是他的动作太过干净利落、毫无惊险可言,马碎牛居然呆住了。他瞪圆了两眼,呆望着分作两段的蜈蚣在篮子里孑孓般垂死挣扎。
草地太美了。赵俊良把蜈蚣倒在了沟道里。身旁有一只大黄,惊喜之余忙从口袋里掏出铅笔刀,弯腰将它挖了出来。
马碎牛两眼瞪的又圆又大,像南美洲一种夜间觅食的猴。突然他诡秘地笑了,频频向其他伙伴使眼色,大声说:“沟道西边水渠岸上地软又多又大,走,咱到那边拾地软去。”
那个叫秃子的男孩东施效颦,一边向其他伙伴频频使着眼色,一边不怀好意地起哄:“走,拾大地软去呀!”
马碎牛起步就跑,嘴里高声呼喊:“小鞑子,兵发中原,走呀——”其余四人一边跑一边呼应:“呵呵呵呵——”
赵俊良心想,我跟着你们过去,只要大致方向不错,也照样能拾到大地软。
他落在他们后边大约五十米的距离,随着他们下了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