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后赵俊良进了两次城。
第一次是专程去探望叔叔病情的,顺便捎回了上次装茵陈的八个麻袋。叔叔已经痊愈,赵俊良见到他时,他在操场跑步。婶婶的精神状态也比以前强,少了忧虑之色,多了些充满希望的笑容。赵俊良放下背篓陪着叔叔说话,叔叔感慨地说,病的时间长了,多亏了那些茵陈和学校同仁的关怀,现在感觉越来越精神;看情形春节前一定能好。过年时他要到农村去向老人赔罪,求得老人原谅,全家过一个团圆欢乐的春节。说到最后,他郑重地对赵俊良说,他还要登门去感谢马碎牛——当然也包括那个自称金钱虎的马跑泉第五员大将;赵俊良只是不好意思地笑。
他第二次进城是和爷爷一块去的,他们要买一辆二手自行车。
叔叔生病的秘密一直没有泄露,奶奶再也不提不问。每个月的五块钱都是赵俊良进城专程去拿回来,每次回来后他都要精心编造一个看似毫无破绽的新的谎言用以解释叔叔不能亲自回家看望她老人家的原因。让赵俊良担心的是,奶奶虽然不提叔叔,却常常一个人暗自落泪。
昨天晚上爷爷对奶奶说:“俊良十四了,咱们离城远,用家里积攒的钱买个旧自行车吧?”没想到奶奶答应的格外爽快:“是得有个自行车。不能每个月都让俊良走路进城。这样吧,把家里这六十块钱都拿上,明天一早你就和俊良进城,买了车子后在城里转转,把想看的人该看的人都看看,天黑前回来就行。”
俊良和爷爷面面相觑,奶奶的话让他们担心。
叔叔毫无病态,他的两个孩子依然呆在姥姥家。婶子的精神状态更好了,她满脸喜悦地把赵俊良和爷爷迎进门,放下手里的事匆忙去了蔬菜门市部。叔叔有些歉疚地对爷爷说:“爹,让你老人家担心了,不过您老人家能看得出来,我已经完全好了。”回头看着赵俊良,感激地说:“多亏了那几麻袋茵陈,整整吃了八个多月!我娘好吗?我把她老人家瞒得好苦。元旦放假我就可以回去看她老人家,到时候我再对她老人家说实话,求得她谅解。”
爷爷叹口气说:“也许她早就猜到了。”叔叔看一眼赵俊良,赵俊良急忙说:“不是我告诉奶奶的。”叔叔笑道:“我猜也不会是你那个结拜大哥马碎牛。”
得知他们的来意后叔叔十分高兴,午饭后,三个人去了北大街寄卖行。
寄卖行里一位头发花白年近五十的工作人员接待他们。这位老同志操着一口天津味的普通话自我介绍说姓王,干寄卖这一行已经二十多年了。当他听说是要买一辆能骑的自行车时,连忙答应:“有,有。这里存着七、八辆旧自行车呢,我帮孩子挑。”说完就从里间一辆辆地往出推,每推出一辆都有一番令人心动的说词。
“‘永久’结实‘飞鸽’利,‘白山’骑着蛮着气。”赵俊良说。
“看得出来,小同志也懂车子。”王姓老人慈祥的脸上堆满笑容。
赵俊良忙说:“我不懂。只是听别人这么讲。”
“那好,咱就在‘飞鸽’和‘永久’里挑。”说着话利索地把一辆八成新的‘飞鸽’推到赵俊良面前。他支起后撑子,一手扶着车把,猛踩脚蹬子,当车轮向前飞转时他又逆方向倒起了链条。一时间整个寄卖行里都是自行车链条欢快的声音。
“喜欢吗?”叔叔问。
寄卖行的老同志殷切地盯着他看。
“多少钱?”
“不贵,明码标价:八十六元。”
“不要。”赵俊良斩钉截铁地说:“看六十块钱以下的车子。”
那老同志指着旁边两辆自行车说:“这两辆是六十块钱以下的车子,一辆车带快磨平了,花盘也磨尖了,骑的时候会掉链子,五十五元。另一辆车梁拥了,再也经不起碰撞。可要是在平地上骑,还是没问题。这辆便宜,四十一块。”
赵俊良刚要张口,叔叔拦住他,转头对那个老同志说:“这两辆我们都不要。我们就要刚才那辆‘飞鸽’。”赵俊良顿时急了,连连摆手:“不要、不要,那辆太贵!干脆不买了,以后再说。”
叔叔还是坚持买那辆八十六元的“飞鸽”。爷爷从专供顾客歇息的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前两步,指着另外两辆问道:“这两辆怎么样?”那老同志如梦方醒,急忙说:“这两辆也不错。这辆绿色的‘永久’七十二,那辆黑色的‘飞鸽’七十整。”爷爷说:“买那辆‘永久’。”俊良急了:“爷爷,我们的钱——”叔叔打断他说:“不要争了,俊良;按爷爷说的办。钱,我带着呢,差的那十二块我添上。就这么定了。”
寄卖行的老同志忙把那辆“永久”推到门口,他找来一块抹布,一边唰唰地擦拭,一边热心介绍:“这辆车子真的不错,这是前年实行高价车政策时第一批出厂的产品,当时一辆要一百五十块呢。今年经济情况好转,二手车子也就便宜了。”说完话,那辆车子已经被他擦的锃亮。
赵俊良不再说什么,爷爷和叔叔付过钱后,他笨拙地把自行车推出了寄卖行。刚进四中校门,就迫不及待地到操场去试骑。爷爷和叔叔在院子里坐着一边喝茶一边说话。
当秃子夸张地告诉马碎牛,赵俊良买了一辆“新藏藏”的永久牌自行车时,马碎牛并没有耐心听他说完,眨眼间就从秃子面前消失掉,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上了沟道。他见过自行车,在他心目中,能骑上自行车的人起码也是个公社干部。他觉得那些人存心显货:敞着怀,展露着里边印有红字的雪白背心,车子骑的飞快,有意让自己的外衣飘向后边。遇到行人,那铃铛老远就按的当啷啷响,到了跟前还要哗哗地倒链子。自行车的神奇和骑车人的风采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也让他无比羡慕,他太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神气活现地骑上一辆自行车。
冲上沟道拐弯时,他与一头筋疲力尽收工下坡的老驴撞个满怀,直把那头老驴撞的收不住蹄子,连退几步后一屁股碰到坡道的土墙上。
“呃儿——”老驴惊恐地惨叫一声。
马碎牛像一股旋风,猛烈推开赵俊良家虚掩着的窑门,风挟着尘土登时弥漫开来。他收住脚后睁着眼睛问:“咱的车子呢?”不等赵俊良回答,两眼一扫,看见了停靠在窑洞里边的自行车,二话不说,推上就向外走。他眼睛只在自行车上,顾不上和赵俊良的爷爷奶奶打招呼,只是临出门时说:“俊良,发啥瓷呢!赶紧,到北场上给我教骑车子。”话音刚落,已经推着车子歪歪扭扭冲出窑门了。
奶奶嗔怪说:“这孩子,来去一阵风,把人魂都能吓掉。”
爷爷自言自语:“这个车子一多半已经不属于我们了。”说完就笑。
赵俊良绷着脸十分懊悔。
“千算万算,漏算了马碎牛。”自行车到了马碎牛手里就好像一条蚯蚓到了公鸡的嘴里,爪子踩着一头,用嘴在中间啄成两半。区别仅仅在于假如这只公鸡已经吃饱,那么断成两截的蚯蚓也许有一截还能逃生,躲起来休养生息,继续繁衍后代。但落入马碎牛手里的自行车却只会是一堆废铁,而且很快,就像公鸡吞下的另外半截蚯蚓。
赵俊良觉得心头压着一块铁,越压越沉。他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他也不是心疼自行车。买车子就是让人骑的。他只是太在意买车子的那七十二块钱了。他十分清楚那些钱对于大病未愈的叔叔意味着什么,那是白糖、是健康、是一个儿子对父母的一片孝心。那里面也有爷爷艰难采药、精心炮制的心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教会马碎牛骑自行车的人却很可能就是自己!
爷爷语重心长地说:“俊良,你叔叔的身体恢复的又快又好,多亏了碎牛呢。春天的茵陈、野芥菜,夏天的葡萄根和黄花菜根还有秋天的萝卜缨子、桑葚,这些------”赵俊良如梦方醒,立刻跑了出去。
“这辆车子送给马碎牛都是应该的。”赵俊良的心里障碍忽然间烟消云散,他急忙跑到北场,放眼看去,马碎牛已经不需要自己这个老师了。就像他当年意外地学会游泳一样,马碎牛已经神速地掌握了骑自行车的基本要领;这让赵俊良不得不佩服他掌握技巧性本领的能力。马碎牛骑在车子上,飞快地绕着麦场转圈圈。他无师自通地演习着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上车技术:推着车子飞快向前跑,当车速达到满意程度时,一个起跳,两脚腾空,一屁股就坐在车座上。那自行车前后两只车胎就是一瘪,车身也痛苦地下沉,速度也明显一缓。马碎牛威风凛凛地坐在上面,两只脚却狼狈而盲目地寻找着脚蹬子。一旦两脚踏实,屁股就左右扭动,下恨劲狂蹬,神采飞扬地沿着北场重新转起大圈。
天渐渐黑了,马碎牛兴致依然很高。他顺时针转了逆时针转,转完了大圈就转八字,一刻不停,越转越快。看到赵俊良索然无味地站在旁边,加大车速,假惺惺地说:“你也骑两圈。”赵俊良笑着摇头,马碎牛高兴极了,说:“俊良,你回吧,我不需要你这个老师了。今晚我要骑到半夜,明天早上再给你推回去。”
赵俊良微微一笑,转身回家。
天蒙蒙亮赵俊良就下了床,他拿起一本书走出窑门,在门前的空地上边走边读。忽然听到有人小声叫他,扭头一看,原来是马碎牛。只见他满身土,两眼布满红丝,一副憔悴不堪的倦容。赵俊良吃了一惊,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啥,”他说,“是自行车的事。我不明白那东西为啥脚一蹬它就能跑的飞快,这个事把我折磨的难受,我都睡下了,后来又爬了起来,点上煤油灯,这就——这就把咱的自行车拆成了件件。结果,想了一夜,把所有的零件都摸了几遍,还是没看出名堂。”
车子没坏,只是拆散了,赵俊良放心了:“那你咋弄得满身是土?”
马碎牛笑道:“谁能想到车轴里塞了那么多的珠子?一个个比绿豆还小。我刚拆开,那些珠子就滚的满窑都是。为了找回它们,深更半夜,我把窑里脚地的旮旮旯旯的土都仔仔细细扫到了一起——我一辈子干事都没这么认真过——又是簸箕又是面箩,簸过了筛、筛过了再簸,整得满窑烟尘雾罩,把我大我妈都呛醒了。还好,天快亮时总算把珠子凑齐了——我来就是问你咋办?”
瞧着马碎牛惶恐不安却又满心期盼的表情,赵俊良笑的前仰后合:“车子都成了零件,我还有啥办法?”
马碎牛嘿嘿一笑,说:“我拆起来容易,有两三件工具就行;但要装起来就难,挣的满头大汗却咋都安不上——你看这事咋弄?”
“不要紧。走,把所有的零件都拿回来,交给我爷安装。”
“能重新安装?”马碎牛当即放心。
赵俊良把书放下后随他下了原。走进窑门,看见草叶又是拍又是扫的清理炕上的被褥;空气中悬浮着灰尘,窑洞里依然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土腥气息,赵俊良接连打了三四个喷嚏。
草叶见面就骂:“你个狗东西!人家的自行车你都敢拆?这要是坏了、要是少几个零件,我看你拿啥给人家赔?”
赵俊良忙安慰她:“马婶,没事,自行车能拆开就能装在一起。”
“放你的心!啥事能难住我?”马碎牛提出来一个斗,里面还装着半斗绿豆。想也不想,两手一翻,唰地一声,那半斗绿豆就倾在炕上。草叶气的又骂。马碎牛把那些较小的零件装了进去递到赵俊良手上,说:“你拿这个。”他自己扛上大梁,提上瓦圈车胎,两人就奔了赵俊良家。爷爷搬了个小板凳在院子的空地上组装自行车。直到这时赵俊良才发现,所有的零件都最小化了,包括黄豆大小的垫片。
爷爷很快就把自行车拼装起来,赵俊良问马碎牛:“现在你看明白了没有?”
马碎牛挠挠头说:“还是不明白。”突然咧嘴一笑,底气十足地说:“有你爷在,我今晚上再拆——我就不信弄不明白!”
赵俊良一惊,为了制止马碎牛野蛮拆卸行为、为了保住这辆自行车能正常行驶,他不得不从最简单的齿轮运动讲起。
“茂陵车站的铁葫芦你见过吧?那是------”
马碎牛猛然想起了什么,把赵俊良拉到一边悄声说:“车子是个小事情;我来找你是有大事呢!”
“啥大事?”赵俊良心想车子的事已经不小了。
马碎牛极为警觉、口吻神秘:“为共和国出力——”看到赵俊良认真等待下文,声音压的更低了:“抓特务的事,大不大?”
赵俊良凛然动容,问:“吴道长有新动向?”
“啥新动向?”马碎牛非常失望:“这个特务抓不成了。”
“抓不成了?死了?不会吧?”赵俊良非常吃惊。
“看你想到那儿去了?他那身体,比马垛还瓷实呢!”
“咋回事?仔细讲讲。”赵俊良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我大昨晚回到家后非常激动,直在窑里转圈圈。不停嘴地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我妈问是啥事,他才说是吴道长让人想不到。一开始我并不关心他的事,正想着拆自行车呢。他激动地转圈圈我也不在乎——他经常转圈圈。后来听到是吴道长让他激动成那样子就停下了手,他给我妈粘了半天我才听明白,原来这吴道长真是程万里!”
赵俊良一拍大腿,得意地说:“看,叫我说着了吧?”
马碎牛佩服地看他一眼,接着说:“他以前是给阎锡山当家庭医生的,很得阎锡山赏识。快解放那几年,阎锡山身边的人一个个都不见了,有人投了共产党,有人跑回了家,也有人暗中潜伏下来了。吴道长既然没投共产党,也没逃回家,很有可能就是潜伏特务。”
“你大咋知道的?”赵俊良急切问道。
“‘狼剩饭’告诉他的。他说咱村有一个政治觉悟高、阶级立场坚定的学生亲自到公社去告发的。”马碎牛上下打量赵俊良,把赵俊良看毛了,说:“你怀疑我?你看我是这样的人吗?”
马碎牛目如钢锥,颇为疑惑地说:“我也觉得你不像是告密的人。但你不偷不抢、不打架骂人,实在是马跑泉村唯一的‘政治觉悟高、阶级立场坚定’的学生。虽然分析来分析去你最像告密的人,但我不怀疑你,我只是遗憾没有亲手抓住这个特务。这也怪我,耽搁了宝贵的立功机会——我一天都在忙啥呢?咋就没把这事抓紧呢?他大那个驴仔蛋!那‘政治觉悟高’的学生当着公社书记的面揭发了吴道长是潜藏的国民党特务。他还分析了吴道长姓名中的秘密。公社书记把以前外调的情况联系起来仔细分析后吓了一跳,立马把这情况汇报给市公安局,同时又把‘狼剩饭’叫到公社,让他严密监视吴道长,防止吴道长闻风逃窜。‘狼剩饭’才不担这个沉呢!回来后当即召开干部会,先强调保密,然后把吴道长的罪恶历史转述一遍,传达上级指示,说要‘动员全村力量,打一场汪洋大海的人民战争,来确保这一潜藏很深的特务落网’。我大参加了会议,当然就知道这件事了。”
“现在情况咋样呢?”赵俊良问。
“糟透了!”
“吴道长跑了?”
“不是。大队长的会议还没散,市公安局的人就来了。连招呼都没打,冲进药王洞,押着吴道长就走;把‘狼剩饭’晾了个干的,他那‘汪洋大海的人民战争’还没打就烟消云散了。”
“那你咋说糟透了?”
“我没看成热闹,还不是糟透了?”
赵俊良也觉得有些失落,失望地说:“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既不紧张刺激、也不轰轰烈烈。也好,特务总算落网了,这事以后也就不用咱操心了。”
“还没完呢!”马碎牛更加神秘地说:“在吴道长前头,药王洞还有过一个田道长。公社最近倒是把这个人调查清楚了——也是这二年粮食宽展后人能吃饱饭,这就没事寻事,开始整人呀。听我大说,这田道长也不简单,是慈禧太后的什么‘御医’,姓申,叫申鸿儒。也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慈禧太后不知道为啥,由咱门前的官路去四川,这田御医嫌远不想去,仗着年轻力壮就脚底抹了油;用你的话说就是‘溜之乎也’,后来就落脚到药王洞。”
赵俊良又紧张又兴奋,感叹说:“世上的名医都躲到马跑泉来了。”
“还有一个呢!”
“还有?!”赵俊良这次是真的惊呆了,大张着嘴呼吸都急促了。
马碎牛警惕地左看右看,把赵俊良拉的更远一些,愈加神秘地说:“还好,这个人现在还没有被揪出来。也是个医生,隐藏的更深,说不定是个更大的特务,这需要咱俩同心协力才能把他揪出来。”他说话时带着一股阴森之气,嗓音战栗,看上去惊恐不安。
这可不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马碎牛。赵俊良愈加紧张,仿佛那个隐藏最深的大特务就在自己的身边。
“谁?”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变了。
“沟道的赵老汉呀!”马碎牛放声大笑。
“放你大的狗臭屁!”赵俊良气得大骂。
马碎牛笑完闹完后就没了情绪,叹着气说:“这个特务本来是我们的,却叫别人抓了去。他大那个驴仔蛋,也不知道这告密的狗东西是谁?”
“还有谁?百分之百是秃子!”赵俊良下了结论。
“这狗日对玩儿有兴趣,但要说他告密,我不相信。你说,他为啥要干这事?”
“他曾多次说过希望手里有钱的话。那次咱们议论抓特务时,怀庆开玩笑说公社会奖励二斗麦,说不定还有五块、十块钱呢——你咋忘了?”
“果然是这狗日的坏了我们的好事!我把他叫到原上,咱来个三堂会审;把他狗日从五虎将里开除出去。我现在就去通知怀庆和明明——还有狗娃、还有秃子这狗日的!你设条妙计,想想咋样让他招供。”
赵俊良说:“算了吧,特务都抓走了,何必多事呢。”
马碎牛眼一瞪:“咋能是多事?内部出了叛徒是天大的事。不行,我一定得弄清楚——你也得去,你的嫌疑也没洗脱。”
六个人围坐在北原麦场上的麦秸垛下。
秃子坐卧不宁,闪烁着圆豆豆眼,干笑着问:“今儿开啥会呢,咋都严肃的跟公社干部一样?”
马碎牛开门见山:“那天俊良分析吴道长的名字时只有四个人在场:我、俊良、怀庆、秃子。明明你和狗娃后来是咋知道的?”
明明说:“是秃子告诉我们的。”
“但现在有人却拿着别人的智慧成果到公社去邀功请赏、去告密了。吴道长逮走了——也不知道公社有没有给告密的人奖励二斗小麦——还有奖金啥的?”说完就看秃子。
赵俊良、怀庆和狗娃也看着秃子。
秃子左右瞧过忽然明白原来大家都在怀疑他。当下就脸红脖子粗地争辩:“我是告诉明明和狗娃了,谁让他俩是我的结拜弟兄呢。但我再也没告诉任何人。你们不相信我?那好,我在这儿发个誓:我要是到公社告密,我就是四条腿生下的!”
没人相信他的誓言。大家还是看着他,一言不发。
“这样吧,先作到仁至义尽。如果是我们六人中任何一个人告密的,现在承认不算晚——其实也没多大个事;既往不咎。要是今天不承认以后却又查出来,恐怕兄弟情分就没了。”赵俊良的话绵里藏针,人人都听出了其中分量。
明明宽容地说:“我觉得去告密也不算个啥事,何必气氛紧张地追究这事呢?”
马碎牛反驳道:“咋能不追究?这个特务本应由咱们抓捕、由咱弟兄们送到公安局去,现在却成了个别人的功劳,把大家晾到了一边,这那像结拜弟兄?还能不生气?”
怀庆也有意息事宁人:“算了吧碎牛,不管是谁告密——反正已经都告过了,又挽不回来,何必把大家弄得人人自危、个个猜疑呢?只要大家立个誓,以后都不去干这种没情义的事不就行了?”
明明和怀庆不愿追究下去,马碎牛回头问狗娃:“狗娃,你咋说?”
狗娃怒气冲天:“要揪出来!把隐藏在内部的瞎怂揪出来!一个老鼠瞎一锅汤——大不了咱以后叫四虎上将。”
“世上就没有四虎上将这个词。”怀庆说:“但可以叫四大天王。”
马碎牛目视秃子,说:“秃子,该你表态了。”
秃子说:“我都委屈成窦娥了,谁也没我更希望揪出告密的人。叫我看也不一定就是咱这六个人里出了叛徒,说不定是谁不小心说漏嘴,让别人听去了,那人贪赏,却叫咱在这儿狗咬狗呢。”
马碎牛说:“好。四比二;主张揪出告密的胜。咱就开始揪。不过,咋样揪,大家充分发表意见。”
怀庆说:“这容易,只要到公社去问一下不就知道了?”
马碎牛说:“你当我没想过?我大说了,‘狼剩饭’也想知道是谁!他拐弯抹角探问,人家公社干部只是笑,就是不答话。问急了,人家说,这是为了保护反特积极分子不被阶级敌人迫害所采取的必要措施——连共产党员‘狼剩饭’都信不过,人家咋能告诉咱这几个碎娃?”
秃子说:“那就把公社干部监视起来,看他们给谁家送那二斗小麦——还有那五块钱!”
怀庆瞟他一眼,说:“公社那来的小麦?人家不会把小麦折成现钱?”
秃子顿显贪婪之色,喃喃道:“折成现钱更好——”看到大家瞪眼,忙说:“我只是随口说,反正不是我告密的。”
马碎牛无奈:“这就没办法了?就这样让害群之马逍遥法外了?”
狗娃猛然说道:“我有办法。”
人人奇怪,狗娃从不以智慧见长,今天能主动说他有办法,也许真是聪明人想不到的好点子?
秃子十分振奋,忙问:“啥办法?”
狗娃兴高采烈地说:“咱抓阄!写上五个‘好人’再写上一个‘瞎怂’,谁抓上‘瞎怂’谁就是告密者。其他人把他打上一顿,这事也就了了。”
除过神采翼翼的狗娃,每一个人都泄气。
马碎牛故意问他:“要是你抓上了‘瞎怂’呢?”
狗娃依然兴致不减,说:“那你们就把我打一顿。”
马碎牛说:“你是瓜实了。”扭过头去不再理他。不料狗娃咬住这条“妙计”不放,他反问马碎牛——也是问大家:“俊良成天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一天到晚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爷咋会冤枉好人?谁敢说抓阄时抓住‘瞎怂’的那个人就不是告密者?”
秃子问他:“那要是碎牛抓上‘瞎怂’呢?”
狗娃看了看马碎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赵俊良见大家都拿不出什么好办法,这才说:“我倒有一个间接的办法,不过这个办法不十分可靠,万一把谁冤枉了——”
“先说啥办法。”马碎牛催促道。
“从大队长入手。”
“他知道个垂子!”大家异口同声地骂。
“所以我说是间接的。”赵俊良说:“你们想想:村上出了特务,公社决不敢耽搁。那么,大队长去公社时告密的人就应该在回来的路上,时间上差不过半个钟头。只要知道了大队长是啥时候去的公社,然后咱们每人都在那个时间段找出一个证明人不就行了?没有证明人的就可能是告密者。”
“大队长要是不说呢?”明明问道。
“那就问碎牛他大。”赵俊良说。
“我大知道个——他咋会知道?”
“大队长也不敢耽搁。他一定是刚进村就开会。时间上还能估摸个差不多。”
“这倒真是个好办法。”马碎牛终于露出了笑容。他幸灾乐祸地把除自己和赵俊良以外的每一个人都看了一眼,说:“赶紧招认吧!不管是谁,你已经无路可逃了!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固到底、死路一条’——”看到大家嘴抿的紧紧的,谁都没有坦白的意思,不由的泄了气,说:“我这就去寻‘狼剩饭’,散会!”
“伯,你昨天几点去的公社?”马碎牛一脚跨进大队部,开口就问。
“咱俩是你有表吗还是我有表?还‘几点’去的公社——还文绉绉地‘昨天’。少给我绕弯子,你到底想问啥?毬大个娃给我耍怪呢,鸡娃还想给老鸡踏蛋?”
马碎牛后悔不迭,这二年把赵俊良常说的时间语言和官方词语听的多了就说顺了嘴,难怪‘狼剩饭’讽刺他。现在不但说词无效,还让‘狼剩饭’一个反问逼到了死角。
马碎牛单刀直入:“你是我大伯,我咋敢给你踏蛋。我想知道你是啥时候去的公社,我好推算是谁去揭发吴道长的。”
“那我就更不能告诉你了,”大队长格外严肃,“啥事都有个原则。我是共产党员,有为党的事业保守秘密的义务。你回吧,不要问了。”
“那好,你要给我打官腔我也就不叫你大伯了。大队长同志,从今以后我把眼窝睁大,只要马跑泉村干的事有一点不符合政策、只要马跑泉村的干部有一点做的不像个共产党员,我就到公社举报去呀。谁官越大,我就把谁盯的越紧。反正我除过上学,怂事也没有;我手下又有几十碎娃——谁让我是娃娃头呢——我让他们不分昼夜把全村干部监视起来——他谁就别犯到我手里!”马碎牛恶狠狠地威胁,目露凶光,毫无惧色直瞪大队长。
大队长气得浑身打颤。骂道:“你妈的劈,马垛咋生下你这狗东西?你简直就是个强盗、土匪、无赖、流氓!你越长越不像话、一年比一年瞎。才多大吗,就威胁干部?以后还不得杀人放火?——马跑泉的事还轮不到你管!”
马碎牛面露不屑:“狗才想管马跑泉的事呢!毬大个官,你以为我能看上?就村上那一点事,我拿脚拨着都干了,还用得着两面三刀、口蜜腹剑、欺上瞒下、费尽心机!来问你是把你当了个人物、给你面子,你以为我查不出来?在我跟前充高干呢!‘有义务为党的事业保守秘密?’说的伟大,让人骗了都不知道!还有你背后那些公社干部,一群瓜怂!实话告诉你,真正识破吴道长的就不是去告密的那个小人!”
“狼剩饭”愤怒之极,随手抓住桌上一把水壶——他接受苜蓿地那一战的教训,放弃了活擒奢望——听到马碎牛话里有话,那水壶就没有飞出手。他按着水壶的手在发抖,胸膛起伏的像蚂蚱的肚子;强压着怒气,低声问道:“是谁?”
“你也有求我的时候?”马碎牛反唇相讥。“是俊良!一年半以前我让马蜂蛰了后他在我家窑里说的。从那天开始我们就一直留意吴道长的一举一动,只是没有抓住他的特务证据罢了。”
大队长情绪稍有平静。但他一言不发,默默思索。
“你走吧。”一只大手离开了水壶。
“那你到底是啥时候去公社的?”马碎牛坚持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回去问你大,他知道。”
马碎牛沮丧极了。他不明白为啥越来越看不惯大队长的作风?他也不明白为啥他和大队长之间就不能好好说话?他发现,在和成年人打交道时自己很少成功;而赵俊良却越来越得到大人们的重视。他反思后得出结论:错不在己,所有的错误都在“狼剩饭”那边、在大人们那边。至于和赵俊良之间的差距,他归咎于自己嘴笨——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比赵俊良一个人嘴笨——这是他唯一承认的缺点。
他转身回家,决定态度和蔼地寻问马垛——不能再失败了。
马垛只回了一句话:“是大队长管我还是我管大队长?我咋知道他啥时候去的公社?”
马碎牛挤出一丝笑容再问:“那他是啥时候通知你开会的?”
马垛轻蔑地看他一眼,骂道:“滚,少管大人的事。”
“谁是告密者?”这个问题虽然是马碎牛的首要问题,但它最终却成了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