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俊良一路向西,绕过水库大坝,远远看见五虎上将站在高高的冢疙瘩顶上手搭凉棚正自张望。看到他们选择的这个针对性极强的制高点,暗自发笑。他爬上冢疙瘩,累得气喘。五虎上将见他身后无人,心劲一松,一个个软塌塌随地而坐。
马碎牛还在喋喋不休地回骂着对面虚拟中的大队长,所骂之词紧扣着大队长的瘸腿和他身为共产党员却辱骂贫下中农子弟的错误行为。他上纲上线,并一再断言大队长水平不济,不配共产党员这一光荣称号。而其他四个人就仰天躺了下去,默默面对湛蓝天空,咬着草梗,放松了身心享受。
一群鸽子从头顶飞过。
赵俊良十分意外:饥荒年间,农村的天空却有各色“活肉”自由自在地飞翔?城里飞禽早已难觅踪影,那里每一个男孩都有一个足以让各类飞禽毙命的弹弓。而各类小型陆地动物则更是早于飞禽绝迹,包括老鼠。
城里的老鼠不是被猫吃光,更不是毒毙,而是饿死了。赵俊良曾听说过广东人吃老鼠,可在眼下的大饥谨年代,北方人是宁可饿死也不吃老鼠的。
饥馑拓展食谱。为果腹,叔叔购置了一柄铁锹,长一尺,宽不及半尺,窄而厚重。他常约几位志同道合的老师一道,利用节假日成群结队去掘鼠洞。有一次赵俊良跟去了,亲眼看到鼠口夺食的惨烈场面。
勘测鼠洞要靠各人的本事,谁发现的鼠洞这洞内的粮食就归谁所有。叔叔已经是这方面的专家,他能最先发现鼠洞,每当这种时刻,他难掩激动,故作平静地一板一眼地操作。先是放下身上所有工具,弯腰查看鼠洞状况,继而操起铁锹沿着弯弯曲曲的鼠洞直掘下去。一旦铁锹舞动就决不停手,直到探底、直到洞主仓皇逃窜后叔叔看见了粮食。
那天挖掘的是一个细小的鼠洞。叔叔直掘了将近一平方米的地面、翻起了将近一立方米的黄土,汗水湿透了衣裳、手掌磨出了血泡,那弯曲的鼠洞仍在向下延伸。旁观的赵俊良已经不对这个鼠洞抱什么希望了,但洞主人出人意料地抱头鼠窜还是给叔叔增加了新的动力也引起了赵俊良一丝冲动。
那是一只又黑又瘦的半大老鼠,尖尖的嘴旁展露着数根胡须,细腿儿像铅笔芯儿,耳朵薄而透明。两只又圆又小的黑眼珠无辜中饱含着惊慌和绝望。它似乎并没有怨恨人类,只是惊魂未定地看了一眼面前两位残忍的庞然大物,等身长的尾巴一闪就窜的不见影了。
这只老鼠很快就要死了。赵俊良知道:天地再大,也容不下无食的蝼蚁,况且是一只远比蝼蚁大得多的老鼠。“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一腔悲凉涌上心头。看到干劲十足的叔叔,直觉的自己和叔叔就是乱世的强盗。
那次掘到的是一些混杂着小豆的玉米粒。俊良张开布口袋,看着叔叔用铁锹将带土的粮食一锨锨装进袋子里,直到经过仔细搜寻后确信大开挖的鼠洞一颗粮食也没有,叔叔这才扎住口袋扛在肩上,然后又急匆匆地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郊区鼠洞掘尽了,叔叔扩大搜索范围,他们越走越远。直到有一天,当叔叔正在挖掘一个碗粗的老鼠洞时,被一只硕大的老鼠在逃窜时狠狠地在他踝骨上咬了一口就再也不去掘鼠洞了。叔叔在医院躺了半个月,铁锹闲置屋角慢慢生绣------
这次搬家,赵俊良惦记着那把铁锨说不定能派上用场,就带了过来。
“饥饿的最大成就是制造疯狂。”
不久之后,人们开始剥去那些忠实地看守着面缸的家猫和已经没有食物充饥、终日挣扎在死亡边缘的朋友——狗——的皮了,人们喜不自胜地将它们的肉下锅,放数粒花椒、撒一把盐后就急切地等待在肉锅边------
赵俊良终于想到了会飞的鸟类,但已经迟了。他发现自己对于掌握弹弓的技术还处于生涩的实习阶段时它就已经失去了存在意义——空中带翅膀的只剩下成群的苍蝇和疲倦的蝴蝶。街上终日流传着某人食物被人抢走的消息,甚至有人因为食物被抢后绝望地跳井上吊。再后来,一些老年人开始神秘地讲述古代易子而食的传闻------
往事不堪回首。饥谨年代的往事更加不堪回首。回避它,只是为了心头蒙羞。
突然,一阵呜哇呜哇的唢呐声顺风飘了过来。六人齐刷刷坐起身扭过头看,一只送葬的人群正从沟道缓缓上来。
队伍并不雄壮,前后十多人。三个乐人、四个抬棺材的,后边跟着一个干嚎的妇女和三个少不更事的男孩。没有白幡开道,只有一个中年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从挎着的担笼里抓些纸钱扬向空中。棺材上没有棺罩,匆忙打造的棺材展露着木板的本色。痛哭的妇女头上扎着一条白布带,忽儿仰面朝天,忽儿低头看地;远远看去,活像个磕头虫。而她身后那三个东张西望的男孩则相互热切地打量着同伴身上的孝服,也更感兴趣于手里拖着的那根狼牙棒形状的哭丧棒。
赵俊良看的聚精会神。他没见过农村埋人。五虎上将却失去兴趣。
秃子骂道:“不要脸的货!这会儿后悔了,早干啥去了?”
赵俊良意识到这里面有故事,转过头鼓励地看着他。
秃子抖擞精神,说道:“这女人叫槐花,她男人是五队的半劳——”
“半劳?”
“就是只挣一半工分的残废。去年分秋粮时,他家分的口粮是六份:他妈、他两口和三个娃。六乘以十五——”秃子艰难地算出了结果:“九十斤。七个半月接上夏粮——九十乘以七个半——一这是多少?”
赵俊良随口答道:“六百七十五斤。”
“对,六百七十五斤。”秃子接着说道:“但按劳动力分的工分粮,他家却少得可怜——谁都知道她家的粮食吃不到夏天。尤其是把粮食交到这号女人手里就更接不上收麦。”秃子语气突然柔和起来:“这女人长得心疼,谁见了都流涎水,就是不会过日子。”
“长得心疼为啥要嫁给半劳呢?”赵俊良不解地问。
“她娘家是富农。地富反坏右,阶级敌人,谁要她?——你净打岔!我讲到哪儿了?”
“你讲到‘这女人长得心疼,就是不会过日子’。”
“对。这女人长得心疼,就是不会过日子。又想叫娃吃饱、又想叫老汉吃好,又不敢得罪贫农婆婆,于是上顿下顿作饭她都不掺野菜。二三月时,各家都到苜蓿地里成群结队偷苜蓿,她不去,说是嫌丢人——我看她是怕人提她富农出身、给她安一个盗窃牲口口粮、破坏生产队集体经济的罪名。结婚八年,她掰出来的三个儿子个个都是蜘蛛肚子——见吃饭连碗都想咬碎。分下的粮食没成想连四个月都没吃到就完了。这一下狗日的全家都急了,再想偷苜蓿,过了季节。地里没啥偷,思来想去她就想到了偷野汉。”
秃子越讲越带劲。“四队有个会计,轻贱的很。自打残废把这女人娶进门他就涎水不断地对她说酸话。这女人以前不理他,头扬的高高的给他办难看。这会儿没粮了,婆婆下不了炕,娃又成天说肚子饥;没办法,就主动寻那个会计,他俩这就瞎到一起了。她每天只要去一回,就能往家里拿些包谷面回来。男人不管,婆婆不问;时间长了,全村都知道了。四队那会计还逢人就宣传,说这女人生过三个娃,奶还挺的像凉粉,轻轻在沟子上拍一下,俩奶乱颤。把他迷的,恨不得一天日八回。他还对人说,他日一回就得支给她一斤包谷面—— ”
“一斤包谷面?” 赵俊良问:“这咋够六个人吃?”
“就是因为不够吃才出事了。”秃子说:“她男人嫌丢人,连门都不敢出。但坐在家里干挨饿也不是办法;于是就想自己弄粮食。前几天下大雨时,趁天黑他拿了个铁棍撬开队上仓库大锁,把五队保存的下一季的玉米种子偷了一袋子回去。没想到这狗日运气太瞎,刚到家,雨就停了。天亮后队长带着几个人沿着脚印找到他家。他累的在屋里喘气,种子还一颗没动呢就被逮了个正着。五队社员很气愤,怪他偷种子,差一点绝了全队第二年的口粮。队上就嘈哄着要开他的批斗会。他狗日也果断,二话没说就给二梁上拴了个绳吊死了。”
“他女人呢?咋不制止他?”赵俊良吃惊地问。
“她那会儿正挣那一斤包谷面呢。”
送葬人群没精打采,唢呐声断断续续。也许是离村远了,那女人的哭声也没了真情,依例,仍扯长声嚎着,直到坟头。纸钱有一下没一下地撒向空中,棺材摇摇晃晃地一路朝北,间或可见那三个男孩手中的哭丧棒在空中一抡,继而劈下。很快,这支送葬队伍就越过了冢疙瘩继续向北,走向了村里划出来的集体坟地。
鸽哨悦耳环绕,那群从头顶飞过去的鸽子又飞回来了。
“你的弓箭能射下鸟吗?”
“去年入冬前我还射下过大雁呢!”
“你能射下大雁?”赵俊良怀疑地问。
狗娃和秃子急忙予以证实。怀庆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打趣说:“就是瘦的皮包骨,掂到手里还没有个鸡娃重。”
赵俊良忽然有了急迫感,他顾不上考虑大雁的胖瘦轻重,但还是怀疑事件的真伪,半信半疑地问道:“大雁飞的很高呢!”
“我站在冢疙瘩上——就是站在这儿射下来的。”马碎牛指着脚前。
赵俊良下意识地环视寂寥空旷的北塬。黄土地直连天际,树木格外稀少。一个个村落廖若晨星,茫茫的黄土高塬上丝乎笼罩着一股死气。唯一可见的就是十几米或几十米高的古代陵墓沿东西方向无序散落,像随意洒落的棋子。爷爷讲过,这里埋着历代帝王将相八百多人。仅西汉的十一位皇帝九位就葬在渭城。秦人语言幽默而朴素,把这些高大的陵墓叫“冢疙瘩”。称呼里既有高古文明的“冢”字,又有百姓口语中的“疙瘩。”真有些雅俗共赏形象传神的意味。那些特别高大的冢疙瘩附近都有一个村子,据说那里居住着的就是当年忠实的护陵人的后裔。放眼看去,北塬上的一切都是那么平静而深沉。
“碎牛,搭弓上箭,说不定一会儿鸽子就飞过来了,你提前准备好。”赵俊良急切地催促道。“要是能射下鸽子就可以吃到真正的肉了。”想到有希望吃到飞禽的肉,赵俊良忍不住咽下了口水。
马碎牛未置可否,明明答话说:“沟道北头的地坑里有许多野鸽子窝,经常看见它们飞出飞进,就是沟道太深,草也太高太密,没人敢下去。”
“大人们说那里头草有一人多高,都粘成了毡片。还有人看见胳膊粗的蛇和大尾巴的狐狸在里面打架呢。”秃子心下怯怯地警告。
“狼吃人,只要没狼就不怕。蛇和狐狸不吃人。”想到能有鸽子肉吃,赵俊良迫不及待地忽略掉一切潜在的危险因素。
马碎牛说:“他大那个驴仔蛋,有蛇又咋?有狐狸又咋?人还怕了野兽?不说有它们我还不去,要说有它们我还非去不可,走!”
马碎牛的话堵死了退路。每个人都在故作轻松地分别表示过“不怕”和“垂子大个事”后,纷纷爬起身来,一个个跟在马碎牛身后弹跳着下了冢疙瘩。穿过几片沙沙作响的早玉米地和一尺来高的棉花地后很快就下了沟道。秃子为显示勇气,抢到马碎牛前头,仰着头晃着膀子走,嘴里极端蔑视地表示:“怕球呢!有啥野兽出来我先上!”
神秘的沟道处处隐藏危机。
两侧陡峭的土壁上布满了宽阔的竖向裂缝,这些裂缝把黄土切割成一条条带棱的立柱,棱如刀,条条指向天空。乍一看,这一根根擎天之柱就悬在身旁、悬在头顶。缝隙间和土面上缠绕着野草藤茎,这些垂下来的茎叶半藏半露地遮掩着宽窄不一的土间裂缝,似乎有意隐藏裂隙内严阵以待的杀机。走动间,赵俊良感到轻微震动,似乎这些十几米高的立土正在挣脱羁绊,随时都会倒下来。壁虎、蚰蜒、蝎子和簸箕虫等小动物在感知外界的震动后快速躲藏,疾行穿梭,像紧急布防的机动部队。它们数量众多、伪装巧妙,走在底下只能看到它们一闪而过的匆忙背影和带动的簌簌下落的松散黄土。身旁的灌木也怀有敌意,稍不留意,多有尖刺的植物就会挂住衣服,像是某种动物有意拖拽人的腿脚。更为恐怖的是,眼看着脚前杂草呈线状急速摆动、渐行渐远。
越往北走沟底的草越高,纠缠如毡没了他们的腰、没了他们的肩膀;似乎总也走不到头。秃子迈出去的步子越来越小。他两手合十向前轻插,小心翼翼地分开野芦苇和辣芯子这些高杆植物。动作越来越慢、两手越抖越快。那些高大的野草在刚刚碰触他打颤的双手时也簌簌颤响,吓的秃子心惊肉跳,后边五人顿时挤成一团。
秃子脚下疵着地向前磨,总在担心会踩到蛇。他暗骂自己一百遍“瓜怂闷种、稀屎喝了两桶”,悔恨抢在马碎牛前边。他想假装绊倒以便马碎牛越过自己走到前头,不料刚作个虚假动作,就被马碎牛一把提了起来,秃子只得硬着头皮再往前走。
赵俊良殿后。他在城里从没有见过如此深厚的野草。他把自己的铅笔刀打开攥在手里。总觉得身后有动静,不由得频频回头。当他确定那些近似脚步声的突兀的声响只是被踏倒的野草反弹时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时心里才稍感放松。
秃子不走了,手搭凉棚踮起脚尖向前看,瘦弱的身躯左右摆动,假装在探寻更好的路径。
周围寂静的有些奇怪。所有的植物似乎都不怀好意、每一棵野草都在狞笑,合力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设下一个接一个的可怕的陷阱。
人人都领教了“寂静”的恐怖。它加速心跳,放大心音,让人清晰地听到那擂鼓一样的巨响在挑衅般地唤醒埋伏在周围的危险的敌人。内心产生恐惧,既而向外弥漫,头脑霎时迟钝,只有恐惧和急于逃离的念头。
昨天下午,秃子向赵俊良炫耀他所掌握的农村中广为流传的“四难听”知识。“呲锅、伐锯、驴叫唤,瓦渣堆里呲炭锨”,当时赵俊良边笑边点头。他也认为这四种声音确实刺耳,甚至让人起鸡皮疙瘩。现在想来,那算什么?皮肉之苦而已。比起寂静对人心灵造成的压迫,再难听的声音都相形见绌。
空气也令人惊惧。每个人都嗅到了阴谋的气息却并不知道它隐藏在何方。应境而起的猜疑突然把人推到了绷断神经之弦的边缘。
马碎牛抓住秃子抡向身后,转过身怒气冲冲大声骂道:“一群胆小鬼!鼠辈!一个个吓成这怂样子,哪像个男人?哪像个五虎上将?你们要怕死就往回走,我一个人去。”骂完,起步向前,两脚用力踩踏杂草,气鼓鼓地向草深处走去。后边五人面有愧色,相互看看,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前面是三岔路口。马碎牛放弃较宽的通道,毫不犹豫地向左面那条更加狭窄的立土通道走去。沿途的野草更加密实,沟道也越来越窄,就在秃子认定前面不会有路、大家可以体面退却的时候,野草忽然矮了下来,一个急转弯后前边忽然出现了一块方圆十多丈的开阔地。
摆脱了立土的压迫,逃离了荒草的恐怖,秃子扬胳膊匝腿地说:“‘久旱逢甘雨,他乡遇知己。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这‘四喜’跟咱今天‘走出荒草地’一比,他那就不叫喜!”
明明讽刺说:“想想你刚才的样子吧,‘四怕’里你一样都没耽搁,再不要丢人了。”
怀庆做恐惧状,压低声音打着颤音说:“秃子,咱不是‘走出荒草地’,咱是走进荒草地!你看这地形像不像葫芦口?要有个啥虫虫出来,堵住退路,再想逃走就更没指望了。”秃子顿时吓得色变。
这块开阔地挨着沟道,说圆不圆、说方不方。如果沟道是棵树,这片开阔地就是一个巨大的树瘤。沿开阔地一周是一圈高耸的土壁,即是三丈多高的大树也达不到它的顶端。赵俊良顿时想起了“天坑”这个词。也许这里过去就是一个天坑,只是东面被沟道长年流水冲垮了而已。
这里也是另外一个世界。蚂蚱和蝉的鸣叫声此起彼伏,互争高低。构棘与酸
枣构成的灌木掩盖着两侧大半的地面。蒿子散发着油香,蒺藜平铺在地面;种类繁多的野菊花密密匝匝拥挤在每一寸可以生存的地方。翩翩而至的彩蝶无声无息,起落在碎花之间,运动轨迹飘忽不可捉摸。笔直高大的树干上缠绕着可入药的兔丝子,一棵棵居高临下,俯视着脚下芸芸众生;而栖身其上的花大姐正惊慌失措地往下呲尿------
草无踏痕,六人心劲轻松许多。他们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招惹和欺凌这里的土著居民。
树太高,光滑粗大的树干和菟丝子的纠缠打消了每一个人企图一展身手的愚蠢念头。沟壁太陡,稍加靠近就强烈地感受到一种泰山压顶的气势。四周宽阔的裂缝可以钻进去个人,但黑洞洞的深处却让人望而却步。
没有人对植物感兴趣,即使是起死回生的人参。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那些大腹便便、鸣叫的有些忘乎所以的蚂蚱。
蚂蚱众多。它们拖着碧绿肥大的肚腹显得笨拙而惬意,歇息在低矮的灌木间以不知疲倦地鸣叫来打发时光。它们个性张扬,惟恐别人发现不了它。不慌不忙磨动着背翅上圆而透明的镜片“吱吱”作响,煽惑着具有强烈探索欲望的潜在敌手狩猎的激情。
“慢藏诲盗,冶容诲淫。这家伙大声招摇,岂不是在求死?”
捉鸽子摸蛋的事早被丢在九霄云外,尽管肚子咕咕叫。五虎将自然散开,各自去寻找捕捉对象。惟独赵俊良放弃单独行动,紧跟在马碎牛身后充当观察员。马碎牛很快锁定目标。他蹑手蹑脚靠近一只大个儿的短翅蚂蚱,一扑、一扑、又一扑。那蚂蚱似已知道他的来意,在他靠近前就已不叫了。这畜生面无表情,只是肚腹一瘪一鼓地动;超长的后腿作着微调。马碎牛突然出击,它不失时机地向着开阔地的边缘来了个三级跳。马碎牛随着蚂蚱的三跳连续三扑均告落空。
那小畜生停了下来,就停在马碎牛面前不足两米处,背翅又试探性地“吱吱”轻响两下,好像在说:“技止此尔。”马碎牛大怒,高声叫骂:“我把你个碎垂子日下的,有本事面对面打,跑怂呢?不要动!再跑?再跑我把你腿卸了!”
赵俊良心想:“它不跑你才有可能卸它的腿呢。”
马碎牛一边骂,一边扑捉击打,手脚齐上无所不用其极。赵俊良相信,此刻如果有一门大炮,为了制服眼前这个小东西,马碎牛定会不顾一切轰平整片开阔地甚至整个沟道。
“碎牛,逮不住算了,回吧。”越往边缘走越有怯意,看到眼前那摇摇欲坠的立土,赵俊良决心劝劝他。
马碎牛忘却危险的喝骂声和赵俊良善意的劝阻吸引了另外几人注意,他们不约而同地过来观看。
不知是蚂蚱的逃离激怒了马碎牛还是赵俊良的好言相劝伤了自尊,看到伙伴纷纷围过来,他对着那个表情木然的蚂蚱大声骂道:“逮不住?我就不信逮不住你!今儿我要逮不住你,我就跟你姓!”赵俊良难掩笑意,说:“你跟它姓还是姓马,只不过多了一个虫字旁。”
马碎牛根本就不知道“蚂蚱”两字咋写,更无心理会方才的誓言是否使自己伟大的姓氏有沦入虫道的风险。他只是两眼紧盯着那畜生,唯恐它飞去。
那蚂蚱丝毫也不怯火这位马跑泉第一员大将,它好整以暇,并不逃走。用一对前足梳理长长的眉须,悠闲的像清晨梳妆的少女。它还掉过了头去,把自己易受攻击的尾端对着六个庞然大物;蔑视与挑衅之态无以复加。
马碎牛收起怒气、改变战术,弯着腰蹑手蹑脚慢慢靠近。那蚂蚱横过身来一动不动十分警惕。就在马碎牛鼓圆了劲做最后一博时,它身子一转,鼓足力量展开碧绿的翅膀一口气飞出去六七米,几乎是在碰到了陡峭的土壁才停了下来。
众人蜂拥而上。追出去一半,突然不约而同停下脚步。事态异常严重:陡峭的土壁下有一个可怕的土窟,猛一看像是一个废弃的小窑洞,黑洞洞看不清里面。但它上面的穹顶却不是圆形,满布缝隙的立土一条条挤插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犬牙交错的顶棚。两侧的洞壁也满布竖向裂缝,成自然状态毫无琢饰地展露着。周围静极了,六个人又一次感受到突如其来的恐惧。一个个大气不出,偶然几声虫叫也令人心惊肉跳。
“这里有胳膊粗的蛇!这里有和蛇打架的狐狸!”每个人都想到了那个传说。
秃子想跑,但怀庆和狗娃站在他身后恐惧地靠在一起,挡住了他的去路。绝望之余,他一边慢慢往下蹲一边开始颤抖。
明明和怀庆紧盯着那个洞口,两人泥塑木雕。狗娃握紧双拳瞪大着眼。秃子已经完全放弃尊严。他的嘴唇在抖动,他的全身都在抖动。他的长一行短一行的眼泪尽情地流淌,压抑的抽泣声加剧了大家面临死亡时的恐怖感。
赵俊良吓得不知所措。他觉得自己活跃的大脑完全与僵硬的身体脱节,迅速逃跑的本能在不听使唤的腿得到了明确的指令后却化做了维护结拜情义的镇静。
马碎牛最先恢复常态:“咱的蚂蚱呢?”失魂落魄的同伴这才回过神来。
那只蚂蚱还在那儿,就站在洞口下。它似乎也被那个洞窟吓呆了,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