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秋天大丰收,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饥谨已经远离富庶的关中道。八百里秦川恢复了笑脸,又以生机勃勃的面貌展现在世人面前。马跑泉的场里、街道上,甚至连小学的操场、药王洞的庭院和饲养室的前院都晒的是棉花、玉米和谷穗。到处都是翻飞的木锨,欢快地搅动着哗哗作响的玉米;人人都忙碌的跟头趔趄,在急促的风箱声后端着老碗疲倦地吸着面条。公鸡一如既往地带领着它的妻妾,勇敢地和晾晒玉米的人打游击战,抱雏的母鸡则引导着毛茸茸的子女,钻在高高支起的帛子下面,分享着不时跌落在地的肥白鲜嫩的棉花虫。
农忙的紧张程度是城里人无法想象的。
三挂牲口的大车已经套好,一溜串排着队。宝石一样光亮的玉米哗啦啦地灌进麻袋,整齐地码堆在车上,人们整装待发,各个小队都做好了交公粮的准备。
大队长跑前跑后大声吆喝:“五个小队按次序排好,把牲口弄干净,给鼻梁上把花戴上。进城呀,把吃喝带齐。检查随身用品,不要把啥忘了。会计?会计呢?各队会计都跟上。还有啥问题没?”见无人答话,高喊一声:“走!交公粮。”随即响起了粗壮的吆喝牲口的口令和鞭稍清脆的声音。大车一驾跟着一驾出发了,大队长一跃身坐上了最后一辆大车。
马碎牛坐在一队排头的大车上。他太小,扛不动二百斤的麻袋,能跟去交公粮只是为了让他照看车辆,防止有人偷粮食。
赵俊良坐在二队的第一辆大车上。他的任务也是照看车辆。其他几个伙伴就没有这运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车队离去。
交公粮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向城里进发,人精神,牲口也精神。一路上有人唱着秦腔,迎着朝阳,人欢马叫,豪情万丈。
车队出村后,马碎牛就夺过了他大手里的鞭子。他分开两脚,站在辕马身后的车梁上,鞭子在空中甩出许多花样,那鞭稍一连串地噼啪作响。
赵俊良一直留意他。看到他潇洒的动作和威武的身姿很是羡慕,那手臂不由得就抬了几抬,做出了几个虚拟动作。身旁赶车的是长着地包天嘴唇的二队队长,看到赵俊良的神情姿态后和善地笑了,口齿不清地说:“这事你弄不了。你不要和碎牛比,他天生就是个庄稼汉坯子。自小见了农活一学就会。你有你的长处:脑子灵醒。过几年你俩长大了,他当一队队长时你就是咱二队的会计。”
“会计?”赵俊良苦笑。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过这个职业,他也根本就不喜欢会计的工作。他不希望若干年后戴着茶色眼镜,面对着一个帐本去拨拉算盘;这个形象太让他失望了。
大车赶进了城东粮库,那里面人喊马叫、前拥后挤,那种你争我抢、机械轰鸣的紧张场面让多年住在城里的赵俊良都惊讶不已;想不到交粮的场面如此繁忙,交粮的阵势如此雄壮。
马跑泉的车队在人缝、车缝和堆积如山的麻袋缝中艰难穿行。他们排着队,走走停停。
歇晌了,交粮的车队停了下来。大队长从最后一辆大车跳下来,前后跑动大声呼唤:“一吃一喝、一把一尿。”一时间满地坐的都是人,馍袋、热水瓶摆了一地。
赵俊良跳下车往前走。马碎牛手里提着鞭子,两只眼睛直愣愣看着喧闹的交粮车队若有所思。赵俊良笑嘻嘻地问:“发啥瓷呢?”
马碎牛反问道:“你说这交公粮合理不合理?”
“当然合理了。农民交公粮天经地义,哪朝哪代概莫能免。”
“那我就不明白了,”马碎牛说,“城里人一颗种子不下、一根草不拔、一碗水不浇,凭啥让我们把粮食白白交给他们呢?”
“你误会了。粮食不是交给城里人而是交给了国家。这是农民对国家应尽的义务。城里人要吃你交给国家的粮食还不得用钱买?”
“国家?国家是谁?谁能看见?代表国家的还不都是城里人!白抢了农民的粮食还说这是农民‘光荣的义务’;你们城里人为啥不交粮?”
“城里人没地,不种庄稼就没法交粮,但城里人纳税,这和农民交公粮是一个道理。”
“纳税?你见过谁纳税?油灯他爸每个月开了工资全拿回家,从没听说他纳税。”
赵俊良很认真地说:“城里人纳税这一点你不要怀疑。听我叔叔说,每个工人应纳的税款都由单位扣除后代交了。是个会计都知道,一件产品在生产和销售的各个环节都要扣除一部分收入作为税款交给国家。”
马碎牛虽然还是不满,但已没有了起初的义愤。他显得无可奈何:“啥事儿都是你们城里人说了算。没啥吃了,发个文件,把你们打发到农村来。现在刚有了点粮食,又发文件,说是‘开展五反运动’。秋前没事,‘狼剩饭’假借到公社开会的名义,一拧脚跑到县里看了一场电影,花了大队两毛钱。这事不知让谁给看见了,回来就宣扬。‘狼剩饭’听到传言吓得仔蛋都上了楼。成天在干部会上作检查,说他犯了‘铺张浪费的严重错误’、‘贪污了集体经济的血汗钱’。叫我说看场电影算个垂子!看了就看了,做什么检讨!——这都是叫你们城里人的文件给闹的。”
赵俊良想告诉他这是某些人把国家文件曲解了,还没张口,忽然听见前面传来暴戾的争执声。两人支起耳朵听,接着就是撕打的声音,混杂着马匹咴咴的惊叫和帮腔的喝骂,人们纷纷跑过去观看。
“有戏看了。” 马碎牛抬脚就跑。赵俊良急忙跟了上去。
人群正中有两个成年人相互揪着对方的领口不放,嘴里不干不净地叫骂,看样子都想在气势上占上风。
辱骂毫无新意,都是些农村最原始、最常见、最简单的骂词:以太阳打头的三字经。马碎牛奇怪:怎么大人的嘴都这么笨?不但骂人时不会翻新花样,甚至连四个字的骂词也拿不出来;难道他们不是从小孩子长大的?难道他们都不觉得单调的骂词其实是在暴露自己无能?难道不觉得不换骂词是胆虚的表现?哪像自己领着马跑泉的娃娃们骂仗时那么精彩、威风!翻新花样的语言、峰回路转的台词、挖空心思的恶毒、出人意料的设计,只骂的周围好几个村子的男孩落荒而逃,只骂的茂陵车站的职工摇头不已。更让人觉得无趣的是,这两人只是骂,再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围观的人多了却越骂越胆怯,越骂声越低。谁也怕对方动手,谁也不敢先动手。谁都想松手,谁都不好意思松手。马碎牛觉得索然无味,转过头去听一个热心知情者的叙述。叙述者是一个老汉,口齿不清却兴奋的满脸发光,一句话颠三倒四地说一遍,拆开来重新组合后再说一遍。虽然粘来粘去,但马碎牛还是听明白了事情原委。原来是安村和大泉村的人因排队发生了矛盾。安村的人来的早,排在前面,但他们却有一个小队因为马车出了点故障在半路耽搁了。等赶到粮库时,后边已经排上了大泉村的车队。那个迟到的小队想插进去,大泉人坚决不让,于是由口角就发展到动手。争执初起,周围拉架的、帮腔帮势的,一个个摩拳擦掌、气势汹汹各说各话。后来见两个当事人没了情形,也觉心灰意懒撒手不管;只有本村同伴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
劝架的粮库干部见双方不听人劝也互不相让,放下话威胁说:“你们就这样骂吧,骂到日头压山。我劝不住,干脆关门停止收粮!”马碎牛顿时急了,渴望见到成年人打架的兴趣化为乌有。他对那粮库干部说:“你等一下。”随即抡起鞭子劈啪就是一串响鞭。那鞭稍带着尖锐的呼啸只在那些争吵的人耳边响,吓得那些帮腔的、帮势的、看热闹的、劝架的纷纷后退,中间揪着领口的二人却都不愿先松手,继续无奈地重复着早已骂过多次的三字经。马碎牛见状撇嘴,骂道:“没彩的东西没种的货!”一鞭子下去正打在两人胳膊上,两人火烧般缩手,另一只手就来回扑窣痛处。
马碎牛却钻出人群跑回马跑泉的车队里。
粮库干部借势分开两人,说:“好了好了,都听我的:来迟的这个小队就排到大泉后头,前后也差不了个啥;就这样。”
一个小时后,轮到马跑泉村交公粮了。马碎牛瞪圆了眼睛观察收粮过程。让他颇感意外的是,收缴公粮这种极为隆重而神圣的工作,率先出现的却是一个十八九岁身材窈窕的女孩。
她右手拿着一尺多长的钢钎子不慌不忙地沿着车队往后走,面无表情地在装满玉米的麻袋上有选择地随意戳几下,每戳一下,那钢钎子的腹腔都能带出几十粒玉米,她把这些玉米倒入左手提着的一个铁皮小桶里。戳完了最后一辆车,铁皮桶也快满了。她收了钢钎,一言不发,谁也不看,转身就走。
马碎牛顿感惊奇:“咦,她咋这么牛的?随随便便就把咱的玉米拿走了?她是谁呀?市长的女子?”赵俊良未及答话,马垛慌忙制止:“少放屁!她是粮库的化验员;她比市长都歪。她要说玉米不合格,咱就得拉回去再整、再晒,这一来一往,非腾人一层皮不可。”
车上的麻袋已经卸了下来,一个挨着一个,全都打开口,整齐排成两队。
先前劝架的干部走了过来,见到马碎牛就笑,赞许地说:“小伙子,好样的。”说着话,伸手抓了一把玉米,在大队长和马垛不安地注视下,看也不看就一粒粒先后丢进了嘴里。
马碎牛瞪大眼睛看他,心想都饿成这样子了,也可怜。再一看就发现了秘密。原来他把丢进嘴里的玉米只是脆生生咬开后吐在手心,从头咬到尾,一路脆响。到了最后一麻袋时看了一眼尾随的大队长,说:“行,过秤。”大人们都松了一口气,手脚麻利地开始缝麻袋口。
马碎牛一路跟着他看,却不是看他咬玉米。他咬玉米的动作虽然准确而快速,但也单调而重复。马碎牛尾随,只是因为这个粮食干部手腕上戴着一块亮灿灿的手表。虽然他两手忙碌,但马碎牛还是发现那块手表上有一根细线在绕着表盘移动。
“这就是手表?”
那干部反问:“你没见过?”
“见过。公社书记手腕上就有一个。只是离得远、看不清。”
那粮食干部毫不犹豫把手表摘下来,递到马碎牛手上,说:“今儿给你个机会,好好看,一会儿走的时候再还给我。”马碎牛笑嘻嘻地接了过来,那粮食干部就到下一家接着咬玉米去了。
马垛觉得奇怪,问道:“你认得他?”
马碎牛头都不抬,心不在焉地说:“不认得。”
“那他咋放心地把手表让你拿着?”
马碎牛抓住机会借题发挥:“他比你都信任我!”
马垛瞪了马碎牛一眼后自言自语:“奇哉怪哉,秋树上结了个蒜薹。他又不是你舅,咋对你这么好?”
马碎牛心无旁骛,正在专心看表,听他大罗里啰唆就烦,想也不想随口骂道:“我舅是个垂子!不要说他没有手表,就是有,他狗日也舍不得让我看。”刚骂完忽然意识到不妙,连忙去看他大脸色,马垛正瞪眼呢。
马垛说:“拿好,掉到地上咱赔不起!”
马碎牛摇晃着手表不以为然:“仔蛋大个东西能值几个钱?看把你吓的?它还能让你卖儿卖女?”
马垛急了,说:“能值几个钱?把你卖了都不够还的!这碎东西一百多块!”
赵俊良插嘴说:“不算这钢丝表带儿,手表本身就值一百二十元。”
“我的妈呀!”马碎牛惊叫起来:“这得卖多少玉米?”
赵俊良说:“我算过,满满八麻袋——两亩地的收成。”
马碎牛顿时发怒,脸红脖子粗地嚷道:“啥怂东西吗就能值这么多?这东西二两不到一两有余,握到手心都寻不见,却让人拿八麻袋玉米才能换它。它是能吃还是能喝?是能当被子盖、还是能当房子住?能当牲口使唤还是能下儿子?”瞟了一眼赵俊良,又把矛头对准了城里人:“这都是县道人闲得没事了,随手捏上一个东西就说是宝贝、就换房子换地、就当金当银、就是东海夜明珠、就是七仙女的奶头。要叫我看,这是专门拿来日弄农村人呢!农村生产的粮食、棉花、油,离了那一样他狗日都得死,却死不认帐!把这些一天也离不了的东西说得一文不值,还不胜他县道马路上的塘土。我要当了领导,非让县道人知道啥东西珍贵不可!到那时候,我叫他拉一大车手表来马跑泉换一升玉米,不,换一斤,不,只换一两——饿死这伙灵怂!”
骂过之后又余怒未消地看了看那块手表,气愤地说:“日他妈,爷我一辈子都不用这东西!”说完快步追去,走到正在咬下一家玉米的粮食干部面前,说:“价,把你的宝贝拿走,我不稀罕!”
那粮食干部很是不解,只是疑惑地看了看他,嘴里正忙着咬玉米也就没说话。
交完公粮,回程路上赵俊良坐在马碎牛旁边,他想欣赏他赶车的技巧,但事与愿违,马碎牛心结未了,依然不依不饶地咒骂。
“他大那个驴仔蛋,县道人没几个好怂!”马碎牛总结说:“农民比县道人多的多,国家的大事一直到村上的小事都是县道人定规矩,农民却没有发言权。天大地大的农村,却叫个‘集体经济’;仔蛋大几个工厂,就光荣地是什么‘国有企业、全民经济’——到底那头重吗?国家有多少钱我不知道,但就那一堆糟纸还都在城里人手里!经济困难了,就发明一个词儿,叫‘精简城市人口’,不但把家在农村的大学生撵回来,还把城里人撵到农村来吃粮——农村缺人?就这还嫌不够,又拿城里出产的化肥、洋布到农村‘换购余粮’——价钱还是他们说了算。硬生生‘换’走了七千多万斤——这是‘狼剩饭’在干部会上亲口说的。他大那个驴仔蛋,农村哪有那么多的‘余粮’!实际是任务、是硬要呢!四五月时,‘狼剩饭’说城里人统计过了,今年夏粮比上年增产八亿多斤。我就奇怪,粮食还在地里长着呢,公粮还没交,城里人咋就提前知道增产了多少?叫我看这是哄着上边高兴、逼着底下交粮呢!他们还给城里人发粮票、布票、油票、糖票、肉票、煤票——还有钱!——却一样都不发给农村人,这明明是不让咱进城麽!今年经济好转了,就派一些城里干部下乡,自称‘工作组’。一个个摇头晃脑,个个都能给蛤蚤挽笼头。进了村理直气壮地指手画脚,说‘这块地宜种菜’、‘这块地适合种棉花’、‘这块地只能种粮食’,还有啥‘要把农村建设成城市的粮食基地、蔬菜基地、经济作物基地。’一串串、一蛋蛋,他大那个驴仔蛋,咋就不说把城市建设成农村的啥啥基地?更可笑的是农民养猪你们城里人都要发个文件!干脆你再发上个文件,把农民生娃都管上!”
马碎牛一路骂骂咧咧没完没了。赵俊良因了曾是“县道人”的缘故,接茬不是,不接茬也不是,干脆装聋作哑,任凭他恶毒咒骂。听的多了,就有些不以为然,对他赶车的技巧也有了微词,认为只不过是熟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