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隐藏在地平线以下。清晨的温度格外宜人,凉风习习,天清气爽。马碎牛和赵俊良缓步上原,约好商讨对付吴道长的策略。走过塬头,忽然听见水渠边传来一只青蛙的叫声。那声音听上去惊慌而凄惨。马碎牛笑了,说这一定是狗娃,日弄咱俩呢——简直是鲁班门前抡斧头、关公面前耍大刀、孔夫子门前卖三字经。两人蹑手蹑脚绕道走上渠岸,希望一举擒获狗娃这个不自量力者。扑上渠岸,俩人呆住了:哪里有什么狗娃!渠岸上确实有一只绿背白肚皮,背上还有三条筋的青蛙在叫。只不过在这个青蛙两尺开外的地方S形伏着一条一米多长的青蛇。
马碎牛惊叫道:“快看,蛇吸青蛙呢!”
蛇静静地卧着,微微昂着头,黑亮分叉的蛇信吞吞吐吐地闪动。青蛙一声接一声凄厉地叫,急切地想脱离险境,但却事与愿违。每当它跳起之后,落地时却总是离蛇更近一些。看见有人来了,青蛙一边鸣叫一边奋力往这边跳动。蛇看见人后却有些怯火,稍一犹豫,那只青蛙一个跳跃,离它远了。青蛇看到面前这两个庞然大物一动不动,又看了一眼企图逃生的硕大而又鲜亮的美味,横下一条心,身子伏的更低,S弯也拧的更紧,青蛙像被施了魔法,无法继续逃离,只在原地跳。
马碎牛说:“这狗东西的在试探咱俩的态度呢。”
赵俊良不假思索地说:“把蛇撵走。”举起篮子就要驱赶那条青蛇。
马碎牛一把按住了赵俊良的竹篮,目光炯炯地说:“你干啥?放手!长这么大,只听老年人说过蛇吸青蛙还以为是大人骗我呢,今天能亲眼看到真是咱俩的运气,今辈子恐怕难有第二次。”他警告赵俊良:“不要把蛇撵走——我会恨你一辈子!让它吃青蛙。我得有头有尾地看一遍,我想,就是给我讲蛇吸青蛙的大人也不见得就真正看到过。你要讨厌蛇,等它吃完饭再杀了它给青蛙报仇也不迟。”
赵俊良觉得残忍。见死不救已属不该,尤其是当青蛙瞪着一双渴望获救的眼睛乞怜地望着人的时候,心里犹如刀割。那只青蛙的叫声凄惨而颤抖,几乎就要开口说话了;其求救的神态铁石人看了都不忍心。
马碎牛无动于衷。他紧张,但那是惟恐难得一见的杀戮半途而废所引发的不安。他兴奋,但那是漠视生命的激动、是欣赏生命搏杀的振奋与期待。赵俊良知道自己救不下这只青蛙——马碎牛决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索性转过头去不看。马碎牛不答应,说:“和尚吃肉,你假慈悲,不看不行!今辈子你哪有这样的机会?省长县长都没这运气。”说着话伸手把赵俊良的身子搬正,让他和自己一起欣赏这场并不激烈的杀戮。
两人屏住呼吸站在一旁静静观看。
蛇的胆子越来越大。它已经确定了这两个人只是观战,是所谓中立者、是袖手的帮凶。
青蛙很失望,但它没有放弃。求生的愿望似乎更大,它再次奋力向外跳去。但它每跳一下就离蛇更进一步——重蹈覆辙。
马碎牛安慰道:“蛇是聋子,它听不见咱说话。你不用紧张。”
“我哪是紧张?我是生气。想不到你的心硬的跟石头一样!”
马碎牛很意外,惊讶地问:“你心善良。你把全世界的青蛙都救下,蛇饿死了咋办?长虫就是吃活物的,你叼了它的饭碗,把它饿死你就善良了?要叫我看,咱不但不应该救青蛙,甚至都不能给它报仇。‘狼剩饭’多次在社员大会上讲过:国民党嘴上是仁义礼智信,腰里是连枷拐子棍——我看你跟国民党差不多。”
赵俊良不以为然,说:“生命是宝贵的,眼看着一只益虫鲜活的生命就要被夺去,咱俩却站在一旁看,无异于帮凶。”
马碎牛冷笑道:“说你是假慈悲你果然是假慈悲。上次要不是你想吃青蛙,我们五个人能脱了你的裤子?我问你:只能你吃青蛙蛇就不能吃?我再问你,你吃肉不?猪、牛、羊,鸡、鸭、鹅,哪个不善良?哪个是把咱房烧了还是把咱娃塞到井里了?结果呢?那个不是被割碎煮烂又进了人的肚子?亏我还一直把你当个明白人!要是怀庆、秃子在这儿,肯定不是你这态度。假惺惺地充善人,给你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还要说煞风景的话,好好看,以后你会感激我的。”
赵俊良只能“好好看。”
青蛙只会笨拙地跳跃和丧魂失魄地惨叫。其实只要它站着不动,就不会被蛇吸走。那蛇却好整以暇地看着猎物自己往嘴里跳,一副稳操胜券之态。
青蛙终于跳到了青蛇嘴边。它的臀部已经挨到大青蛇的嘴了,奇怪的是蛇并不急于吞下青蛙,而是施展了一种看不见的魔法,青蛙每次起跳,身子就原地转动一个角度,三次之后,它的头就对准了蛇的嘴部。这时,它的跳跃已经无力,只是象征性地上下弹动。它那晶亮的大眼睛忽然有些模糊、鼓胀,随即,赵俊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青蛙的眼泪。
只有两滴。
当它的头挨近蛇的大嘴那一瞬间,它眼里的光芒倏尔就褪的干干净净。似乎是画蛇添足,它的头已经进了蛇的嘴巴,居然呱地叫了一声,然而那声音听上去却不像是它的,甚至也不像是青蛙的声音。它的腿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悬空划动着,那已不是挣扎、更不是生命的抗争,而是肌肉的条件反射。
大青蛇不慌不忙,极为优雅地一点点把青蛙吞进了肚里。它吞的很慢,吞吞停停、停停吞吞;它并不着急,也许它比青蛙聪明?也许它更了解“中立”的真谛?当青蛙只剩下两条腿露在外面时,它那覆盖着肉蹼的张开的脚趾抽动了一下后整个身子就滑进了蛇的腹腔。一个比蛇粗壮数倍的团状疙瘩在蛇的腹腔内快速向后移动,旋即停止。
“嘿嘿,果然值得一看。”马碎牛要过赵俊良的铅笔刀准备实践自己给青蛙报仇的神圣诺言,不料大青蛇拖着笨重的身体以闪电般的速度突然窜进了旁边的水渠,快速摆动几下,长长的身躯就游到了对岸。它毫不犹豫钻进草丛,与周围的绿色融为一体,身影一闪,不见了。
马碎牛不怒反笑,对着赵俊良无奈地说:“这狗日狡猾的很!嘿嘿,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看到赵俊良依然委顿,马碎牛耐心开导他:“蛇有吸青蛙的本事这就很了不起,用来杀青蛙那就天经地义。至少比人类文明,不放血、不剥皮、不开膛;不煎炸炒炖、不红烧清蒸。蛇吃饱了就走,也不像人类那样虚伪,还要写成文章炫耀杀戮技巧,把宰杀做成一门学问,叫做什么‘烹饪食谱’。一句话:蛇比人善良。青蛙也是个笨怂,你在水里好好的,为啥要跳到岸上?这不是寻死吗?明知道越跳离蛇越近还要跳,让蛇吃了就活该。俊良,这就是你讲过的弱肉强食的道理。要想生存就不能当青蛙、不能当‘草民’,咱以后长大了要当蛇、当一条能吞下一头牛的大蛇!”
赵俊良不寒而栗。他默默地走着,脑子里总是反复重现那只青蛙求救时悲哀失望的眼神。他并没有善良到糊涂的地步,他懂得野外生存法则。但要让他像马碎牛那样坦然面对杀戮——甚至是欣喜若狂地欣赏杀戮,终觉不是滋味。他并不感到心情沉重,只是负疚和心酸。他的眼前也总是闪动着那只青蛙的身影,但他却极力在脑海里回避青蛙那两只明亮的大眼睛,他更惧怕想到它那两滴晶莹的泪珠。他发誓今生就是饿死也不吃青蛙肉了——虽然他至今还没有真正捉到过一只青蛙。
下了渠岸,两人又走上了北去的大路。
赵俊良情绪低落,马碎牛不满地说:“你咋像个女人?死个青蛙麽,就多愁善感的?走,我领你去散心,咱去‘追’鹿中原”。
赵俊良很惊讶,烦闷与不快一扫而光。本来已经觉得农村生活比起城市来更加丰富多彩,忽然听到有梅花鹿还是觉得神奇。他顾不上纠正马碎牛成语中的错误,急忙问道:“这附近有梅花鹿?”
马碎牛嘿嘿一笑:“有辘轳——那来的梅花鹿?只有狐狸、狼、野兔和獾。大白天咱俩能碰见的就只有野兔。”
赵俊良有些失望:“人们都说‘跑的比兔子都快,’可见那东西的速度。你我这两条腿能撵上兔子?我看恐怕是‘望尘莫及’。再说咱又没狗,指望啥‘追’鹿中原呢?”
“追它干啥呢?塬上的兔子都成了灾了,你以为只有一两个?一会儿埋伏到沟道边,兔子出来了我拿箭射。”
赵俊良有些怀疑马碎牛的箭术——认识时间不短了,既不见他射下过空中飞鸟,也未见过他射倒过地上走兽。要说射兔——快如闪电的狡兔——他真不敢相信马碎牛有这本事。但饥饿的肚皮对肉食的渴望却也让他怀着侥幸的愿望和愉快的心情欣然前往。
马碎牛突然不走了,他愁容满面地看着赵俊良。
“咋了?赶紧走麽!打住兔子今晚就有肉吃了。”赵俊良急切地催促着。
马碎牛痛苦不堪:“‘生命是宝贵的,眼看着一只益虫鲜活的生命就要被夺去,’我们的心也就成了石头。”
赵俊良不好意思地笑了:“惭愧,看来我真是有点虚伪。”
两人同时大笑。
这几年生产队只种粮食不种蔬菜。批判种菜是搞副业、是背离了“以粮为纲”的最高指示,是资本主义的尾巴、是毒害群众革命意志的毒草。于是在人民公社的大田里就没了蔬菜的身影。马跑泉村为了解决社员吃菜问题,各个队都选择隐秘地块或多或少地偷偷种上一亩半亩,但总有人去公社举报。于是,公社就派人来割资本主义尾巴。年年割、年年长,血淋淋地割了一茬又一茬。割来割去的结果,就是队长换了一个又一个,但换来换去总是那几个人;走马灯一样。今年二队在大田深处的水井边偷种了半亩韭菜,长势十分喜人。每茬韭菜长成,每户也只能分得半斤左右,真正上了菜板,也只能当葱花用。
奶奶的饭越来越难作了,本来粮食就不够------
清晨的原野空气清新,微风吹来一阵阵甜甜的草香。那香气淡雅悠长、令人陶醉。悬挂天空的太阳脸盆般大,躲在一层薄薄的白云后边,染红了白云也模糊了界限,远远看去像一个大蛋黄漂浮在漫无边际的蛋青中。太阳在慢慢升高,云彩在缓慢移动,天上的图画也越变越绚丽、越变越迷幻。渐渐地,太阳小了,色彩淡了,轮廓越来越清晰了。当头顶的彩云像剧场的大幕缓缓退向两边,太阳霎那间把它那柔和的、橘黄色的光芒撒遍了大地。
又是一个好天。
赵俊良急于谈正事儿,但他始终没有机会张口。
马碎牛精神极好,一路高唱秦腔。他喜欢用秦腔来抒发自己未来的想象中的英雄壮举。稍嫌稚嫩的嗓音倒也字正腔圆,过分认真的表情演绎着曾经的历史传奇。忽而高亢、忽而委婉的唱腔在寂静的清晨显得空旷而飘荡,以至于赵俊良倍觉提精神。
他也不急于谈正事儿了。
“为王的坐椅子脊背朝后,没料想将胸膛放在前头;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
赵俊良听完就笑,说:“实话,也全是废话。”
马碎牛不恼,笑嘻嘻换了口吻。只听他忽男忽女,忽而对白、忽而唱腔,古古怪怪地吟唱道:“‘强盗,你回来了?’‘回来了,不回来难道死到外头?这是谁家娃?’‘他是你儿子,三岁了。’‘我出门六年,娃咋才三岁?’‘哎,强盗呀,你听我给你慢慢道来。那一日你出门去江夏,门前来了个念书娃。他看奴来奴看他,我两个进屋捏娃娃。一捏捏到九月八,生下一个肉疙瘩。算你祖上积了德,传宗接代有了他。’‘开口我骂念书娃,敢到我家捏娃娃。你狗日还是吃了亏,生下个儿子把我叫大;你出门难道不怕人笑话?’”
赵俊良吃惊,问:“你从那儿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马碎牛笑嘻嘻地说:“‘哑柏红’。从‘哑柏红’那儿听来的。知道周至‘哑柏红’吗?他们虽是走村串巷唱牛皮灯影子的,但他们唱红了关中道,汉城到宝鸡这半截子没人不知道。他们的唱腔与别的戏班不一样,古腔古韵,就是听着过瘾。大人们说:‘哑柏红’的唱腔是周朝时关中小戏原汁原味传下来的,要不然不会那么好听。‘哑柏红’只要一到渭城兴平这一带唱戏,我和我大天天晚上跟着他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看。嘿,”马碎牛显然已经沉迷到回忆里了:“台子一搭,布景一扎,汽灯一挂,锣鼓家伙一响,啊的一声叫板,美的太太!受活的我都快瓜了。‘哑柏红’的戏本多,都是老戏。县上秦腔剧团能唱的,‘哑柏红’都会唱,只是腔调不一样;‘哑柏红’会唱的许多古戏,县上那秦腔剧团要麽是不敢唱,要麽是连戏名都没听过。他唱到高兴处我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他要是唱到难受处,我心酸的就要流眼泪。他的道白也不像秦腔那么一本正经。最怪的是演员——一群老汉!唱着戏嘴里还咂着旱烟袋。看的多了,我也记了几本戏。我大就没我记的多,他有时候正唱着就停下了,嘿嘿一笑,说:‘碎牛,下一句是啥?’我就说:‘不着急,离晌午端还早着呢!你慢慢想,别人告诉你的你记不住。’他气的直瞪眼,呼呼喘气没办法。”
赵俊良正色说:“这戏词好多都是流氓语言,村里人听见还罢了,要让老师听见就不得了。”
“看把你吓的。老师听见咋?能把人毬咬了?”马碎牛不以为然:“戏台子底下那些婆娘老汉、姑娘小伙谁不爱听?老师装啥正经呢?”
“你以后唱戏时还是要注意场合,小心总没错。”
马碎牛不以为然地看他。
真是冤家路窄。
迎面碰上吴道长和长生。这一老一少一人背着一个背篓,背篓里装满了刚采集到的中草药,赵俊良认出了远志、牛膝和狼毒。
吴道长笑眯眯地问道:“早,你俩干啥去呀?”
马碎牛想到墙头监视、败走麦城那一幕,心中便有气,瞪着眼甩出一句硬邦邦的话:“我俩去玩抓特务呀!”
“呵呵,那好哇,那就抓特务吧。”
吴道长转过身就收敛了笑容,脚步轻盈而快捷地和长生走了。
马碎牛这才想到单独约赵俊良上原的目的,看了一场蛇吸青蛙,就把正事忘到脑后了。忙说:“俊良,你也是被我寄予厚望的军师,要对得起拿到的俸禄,不能干吃饭不劳动。你得想一个好计策让我能当场逮住这个狡猾的老特务,来他一个人赃俱获。再不能失败下去了,再要失败,五虎上将的脸就丢尽了——你这个军师也面上无光。吴道长这只老狐狸,我是志在必得,说啥都要抓住他!”
赵俊良说:“其实应该不难。关键是方法得当。古人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吴道长再狡猾,长生却聪明不到那儿去。对付吴道长,我们经验也许有限,但对付长生就绰绰有余。另外,我们这边还有人数上的优势,成功的机会应该很大。关键是调整策略。他们两个人不分开,咱六个人也不分开;他俩要是分开了,咱也分成两部分。你和怀庆、明明监视吴道长,我和秃子监视他的徒弟长生;我想总能攻破一头。这里最关键的就是每一步都要走在他们的前头,‘料敌机先’就是这个意思。吴道长不是狡猾吗,你不是说他沟子后头都长着眼吗,那好,咱就用最笨的办法,提前把人埋伏在他们经常出没的地方,只要像邱少云那样一动不动就不会被发现,也许就有更大的机会抓住他的特务把柄,说不定还真能在他给台湾发电报时逮他个正着呢!”
“好主意!就是——就是埋伏起来又不说话------我就睡着了。就是不睡着,他是大人,咱是碎娃,咋打得过呢?所以我看大家先得武装起来。”
“何止武装起来?还要制定一个逃命方案呢。”
“逃命?胡说啥呢?我丢不起这个人!六个人还怕了他了?”
“小心无大差,万一他真的有枪呢?只要六个人没有被他一网打尽,他就完蛋了。”
两人边说边走,路东不远处是二队新挖的蓄水池。那里边已经放满了水,一台潜水泵正在往农田里抽水。
马碎牛忽然沉下脸:“建抽水站是咱出的主意,我大不表扬也就算了,反正他就长了一张冷脸。让我着气的是‘狼剩饭’现在见了咱也装忘,好像都不认识咱俩。”赵俊良安慰他说:“大人们想问题要复杂的多,你也不要计较。”说话间越过了水池,看见道路西边的土围墙圈着两三亩地大一个院子。靠着路边正中留有一个唯一的出口,安着一个用杨树枝粗略捆扎在一起的十分简陋的大门,宽的都能吆进一挂大车。此刻大门虚掩,敞着半尺宽的缝隙。院落里不闻动静,感觉很是静谧。
快到门前,马碎牛问道:“还记得这儿不?我逮钉冠蝥蝥的地方。这就是我们一队的饲养室。”
赵俊良没有见过生产队的饲养室,他想看看。于是两人扒着大门上的空隙张望。靠北边是一排双坡大草房,赵俊良猜想那就是饲养室。草房南边是个大院子,沿对面的墙边堆着两垛干草,旁边是一个水井,水井上架着辘轳。房前的空地上是牲口晒太阳和打滚的地方。此刻正有七八头无笼无缰的牛马驴骡,或坐或卧,低头纳闷地在院子里静养。牛看上去精神的多,虽然卧着,却扬着头津津有味地反刍;嘴角挂着白沫,那动作认真而有节奏。马驴骡子泥塑木雕,一个个低着头一动不动,甚至眼珠也不转动一下。猛一看,深沉的像大思想家,沉浸在复杂深奥的济世理论的推论之中而难以自拔。高度专注的精神状态似乎已使它们入定;赵俊良细看,发现它们是在发呆。一个个呆若木鸡,似没有灵魂的拙劣的雕塑。
马碎牛忽然问道:“你灵醒。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你给我解说一下。”
看到马碎牛如此谦虚,赵俊良很感兴趣地问:“啥事?”
马碎牛说:“马漂亮、英俊,人为啥还要养驴呢?”
赵俊良一愣,继而就笑:“问的怪。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足见你是个思想家。但我老实告诉你,我回答不了你这个问题。”
马碎牛自言自语:“我也知道你回答不了。大家都养马,全天下都是马那该多好。平时当牲口使唤,打起仗来全部武装骑兵,不比两条腿的陆军强?”
赵俊良慢慢收敛笑容,开始思考马碎牛提出的问题。他发现马碎牛那看似简单而可笑的问题却并不容易回答。思索片刻,认真地说:“我没有办法回答你的问题。我只能想当然地说说自己的看法。我猜驴这种动物毕竟是一个有用的物种。总不能因为它没马漂亮、没马英俊,或者是因为它不能上阵作战,就把这个物种灭了吧?再说,驴也能干活,价钱可能也比马便宜,能养得起驴不见得就能养得起马。”
马碎牛打断他说:“不对,驴和马比是便宜,但要是大家都养马,马还能贵麽?”
赵俊良说:“也许因为驴比马温顺?也许因为驴身材矮小、吃的又少,穷人家养起来省时、省钱?反正,驴这种动物能存在就一定有它的长处,也一定有它存在的价值。”
马碎牛不以为然:“啥长处呢?叫我看净是短处。骂人的时候是‘驴日下的’;说人太犟就说‘犟的跟驴一样’;说人愚蠢也是‘瓜的跟驴一样’;骂人脸长也说‘驴脸’。你说,那一句好听?”
赵俊良调侃说:“还有一句骂人话也和驴有关。”
马碎牛忙问:“那句?”
“他大那个驴仔蛋呀!”
马碎牛笑了:“饲养员可继最爱说三句话:‘人闲了抽烟,牛闲了舔砖,驴闲了耍鞭。’你看,反正跟驴有关的话就没一句是好听的。至于你说驴身材小、吃得少那也不对,你到槽上看一下,哪头驴都不比马小。”
赵俊良微感惊讶,忙问:“不对呀?驴比马小得多呀!我在电影上看到的驴起码比马低半尺、短一头,咋会一样大呢?”
马碎牛不屑地说:“你说的那是新疆驴,比狗大不了多少。平时只能骑一个人或者搭一个筐子,背上就再也没地方了。咱这儿的人挖苦新疆人,说他们常常不耐烦毛驴走的慢,于是将头钻到驴肚子底下,一手拢前腿,一手拢后腿,扛起来就跑。到家以后还高兴地不得了,说:‘咦,想不到我提前回来了,以后就这样整,扛上毛驴赶路更快!’你让他扛扛咱关中驴试试,脊梁杆子给他压断!咱关中驴大,不说叫驴,许多草驴都比马高。我就见过马和驴配种,那马跳起来几次,勉强把前腿跨到驴背上,‘家具’却在空里悬着,咋都够不着地方。把马忙的,把驴气的,把我笑的,把可继急的——热闹的很!你要想知道咱这儿的驴有多高,我就领你到饲养室里看看。”说完又若有所思地说:“他大那个驴仔蛋,养那丑东西干啥?”
赵俊良的大脑正忙于处理马碎牛提供的大量的有关驴的信息,面对马碎牛的疑惑就想难为他一下,故意问道:“驴和牛比,那个丑?那个慢?人为啥还要养牛呢?”
马碎牛理直气壮地说:“这话不对。牛是牛,驴是驴,不是一种动物,不能在一块比。谁见过拿羊跟猪比的?”
赵俊良十分奇怪:“那马是马,驴是驴,也不是一种东西呀!”
“是一种东西。”马碎牛极为肯定地说:“它们把的粪圆圆的、硬硬的,一个模色:一堆屎蛋蛋;也都叫‘驴粪蛋’——马把下的也这样叫!没人能分清一泡牲口粪是驴把下的还是马把下的。牛把的粪就不一样了。那是一层一层的,像三原油塔馍,也有些像你们城里人吃的花卷。俩长相也错的远。牛脖子底下有板筋,马和驴就没有。还有,马和驴都不长犄角,牛是‘十牛九犄角’;它们的颜色也不一样。马和驴吃东西慢,是拿嘴唇拨着吃,吃到肚子就没事了;牛就怪,吴道长说牛长了四个胃。吃东西拿舌头卷,先塞满肚子,等闲下了再一口一口吐出来嚼细,品够了味儿然后再咽下去。还有呢,马和驴的蹄子都是囫囵个的,牛蹄子却是两半------”
赵俊良听得目瞪口呆,一时闪不上话来。
马碎牛更加得意了,话就越说越怪。他发挥道:“要叫我说,这世界上只要是丑的、笨的、慢的,统统不要。只留下漂亮的、灵醒的、快的,那有多好。”
赵俊良抓住他话中的破绽,偷换概念后诡辩道:“你就是中国的希特勒!这世界上公鸡比母鸡漂亮,把母鸡都杀了,以后还有鸡没?女人比男人漂亮,把男人都杀了,以后还有人没?月亮比太阳漂亮,你把太阳卸了,以后还有白天没?”
赵俊良深知自己在胡搅蛮缠。让他想不到的是,马碎牛听的很认真。思索过后突然问道:“这世界也怪,啊?为啥女人比男人漂亮?为啥长翅膀的都是公的漂亮?这老鼠啦、猫啦、狗啦这些四条腿的动物却一个模色,猛咂一看就分不出公母?这、这一切都是谁安排的?”
赵俊良城里生,城里长,哪接触过马碎牛提出的这些问题?他是真回答不了了。只好说:“看来你真是个思想家。你的问题把我难住了。不过,我想先观察一下马和驴的差别,看看驴到底有那些长处让人至今离不开它。实在找不到答案,那就请教饲养员可继。”
“问他?”马碎牛面露鄙夷:“十岁那年他在崃头摘酸枣,不小心跌了下来,把人摔瓜了。吴道长给他配的药方,散了两年淤血,就治成现在这个样子。能从一数到十,就是不会从十数到一。要不然,十八、九岁一个好好的壮劳力咋能让他当饲养员?”
“差窍的人还能喂牲口?”
“这就是马跑泉第一大怪。”马碎牛说:“这怂干啥都不成,惟独喂牲口,谁也比不过他。他还会给牲口看病,还会给牲口接生——对了,这怂还和牲口说话!人都说他是牲口托生的。”
马跑泉居然有这么个怪人。赵俊良更觉新奇,急切想见可继:“能见到他不?”
马碎牛白了他一眼,说:“你以为他是县长?见他一面比见‘狼剩饭’都容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天天都在这里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