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马村的人还没来。
马碎牛自觉浑身舒泰,又见天清气爽,情绪极高,充满自信地环视队友,傲然笑道:“弟兄们,以逸待劳,作好上场准备。趁二虎他们还没来,咱先把该解决的闲杂事都处理了。”随后自言自语:“尿泡都憋炸了,先放腰水。”经他提醒,所有人忽然都觉得自己的尿泡也要憋炸了,忙不迭地解开裤带、任凭裤子滑落脚面,一个个裸露下身,仰起小腹,左右一看,暗地里却比赛着看谁尿的高、尿的远,对着北面冢坡,憋得脸红脖子粗哗哗地撒起尿来。
他们漠视汉武帝的丰功伟绩和茂陵冢的庄严神圣,也无视绚丽多彩的天空和一望无际生机盎然的大地,把无所顾忌的童便当着天地的面祭撒在被无数文人墨客歌功颂德的这位好大喜功的皇帝的头顶。赵俊良一惊,继而苦笑。他也实在忍不住了,面对东北方,扭扭捏捏地撒起尿来。
肚子轻松,腿脚就躁动。打列子斗鸡,一群人闹哄哄地捉对儿戏耍。豆马村的人不来,大约他们以为胜券在握,让马跑泉的人在冢疙瘩上晾一阵子吧!等待只会引发焦躁,而焦躁却会带来失败。
赵俊良盘膝而坐,满面轻松地欣赏农村少年的传统游戏。
裁判从南坡上来了。马碎牛曾重点介绍过此人。这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家在茂陵火车站。他大是车站的站长,他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吃商品粮的铁路子弟。他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油灯”,据说是因为他出生时负责照明的油灯被手忙脚乱的老娘婆打翻了;他妈急慌,大声叫着“油灯,油灯!”恰在此时,他也摸黑来到了这个世界。因为这个缘故,他一出世就有了一个明亮的名字。
油灯气喘吁吁登上冢顶,左右一看,问道:“马跑泉的人来齐了?”
“来齐了!”马碎牛信心十足,声音洪亮地答到。
“豆马村咋还没来?”
“正在路上打尿颤呢!哈哈哈——”
“哎呀,声音这大的,把我吓的都不敢上场了。”随着一声调侃传到冢顶,一个肌肉结实、不胖不瘦的笑嘻嘻的青年带着一群人从冢顶西坡奔了上来。
“二虎。”马碎牛小声告诉赵俊良。转过头反唇相讥:“我现在倒敢上场了。不知道咋日鬼的,连着两年在跤场都碰不到你,倒把我的胆子给练大了。”
“好啊,虽说输赢不在胆大小,但我也不希望自己的对手是个胆小鬼。”二虎左右一看,微微一笑,说:“看来你把地方都选过了?唉,你还是老毛病:性急。明知结果如何,还急于取败。碎牛啊,不顶啥,早到跤场并不能说明你胆大,更不证明你能赢。”
二虎挑衅的话并没有让马碎牛生气,他冷笑一声,说:“你到不急,也不知你怕啥?你要再不来,我就得给你准备‘定惊散’和‘安魂汤’了。”
“听得出来:这两味药你倒是常备不缺。”二虎傲气一笑,示意豆马村的人到南端做好摔跤前的准备,回头给油灯打招呼,顺手拿出一张排序名单。油灯接过手低头看过,抬起头望着马碎牛。秃子跨前一步,正要将上场名单递给油灯,马碎牛胳膊一抡就把他挡了回去。“今年换个单子,晦气翻墙了。”说着话,把赵俊良半路上交给他的那张纸条递给油灯。二虎和油灯对望一眼,对于马碎牛的举动似乎都有些意外。
油灯低头不语,冢顶顿时鸦雀无声,双方几十人都莫名地紧张起来。一个个似乎被施了定身法,紧紧地盯着裁判手里的那两张纸,仿佛那就是生死符、判决状。油灯低头比过两张名单,继而微笑。他意味深长地抬头看了一眼马碎牛,马碎牛顿时领悟,吃了定心丸一样舒服,随即雄壮地咳嗽两声。
油灯大声问:“准备好了没?”
“好了!”双方都充满信心,扯着嗓子回答,似乎声音的大小将决定跤场的胜负。
油灯正色宣布:“双方上场人员现在开始做准备。豆马村首先上场的是黑蛋;马跑泉第一个上场的是狗娃。”
马碎牛笑嘻嘻地调侃:“俩人都是座胎时酱油放多了。”
赵俊良无心听他调侃,他敏锐地看到,当油灯宣布第一个上场的是狗娃时,二虎明显露出了诧异的表情。赵俊良笑了。他意识到今天这场比赛虽不能说必胜,但至少是打了对方个出其不意;知己知彼,已经不是豆马村的专利,也不再是他们赖以取胜的法宝。
黑蛋和狗娃都压抑着内心的躁动和不安,两人都强装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带着蔑视和挑衅的眼光面对面站在跤场中间。
油灯认真检查双方跤衣,退后一步单手劈下,大喊一声:“开始!”话音刚落,黑蛋一个箭步蹿过来,伸手抓住狗娃的褡裢,身子一转就要使出“背口袋”的杀技。看得出来,他想速战速决,希望一上手就给马跑泉一个下马威。
狗娃虽然落了后手,却并不慌乱。他伸左手抓住黑蛋的后腰带,使劲朝下压,压的黑蛋无法向前弯腰,那“口袋”也就扔不出去。黑蛋想换招,身子一转,没来不及施展下一个动作,却被狗娃急若闪电地还了一个“背口袋”,“啪 ”一声扔了出去。
“第一局,马跑泉胜。”油灯高声宣布。
黑蛋一脸的不服,直拿眼瞪狗娃,却又不得不下场。狗娃洋洋得意,仰着脸,两胳膊肘外翻,拙劣地掩饰着自己的得意心态,一摇两晃地走下跤场。油灯直等到双方下场的人脱下跤衣,这才大声宣布:“第二场:马跑泉秃子上;豆马村解放上。”
秃子穿好跤衣小心翼翼地走到跤场中间。
两人一色的奸猾之辈。你躲我闪,好长时间都没有身体接触。周旋间,秃子渐渐急躁。先是来了一个抢攻,对方一闪,他只抓住了解放褡裢的袖头。还算秃子反应快,将错就错,紧抓解放的袖头连连后退。边退边左右带动解放的身躯,造成他两边晃动、被动地跟着自己移动的局面。这一招有一个名称,叫“迎门三摆步”,待被动者左右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时,用脚一挑,很轻松地就会把对方摔倒。但解放也是个狡猾的家伙,他也知道这招的厉害,在假装被动摇晃两步后,突然抢上一步跨到秃子怀里,那只原本被秃子抓住袖头的手反扣住秃子的手腕顺势向一旁拉动,另一只手按在秃子干瘪的胸膛上猛向外推,身子一旋,以自己为圆心,带着秃子一个转身就把提前沉浸在胜利幻想中的秃子旋倒在地。
油灯急忙冲进场中,高声大叫:“第二场,豆马村胜。”
秃子垂头丧气。嘴里不服:“要不是肚子里憋着一泡尿——”马碎牛轻蔑笑道:“‘婆娘不生娃,只怪炕边低。’你早都尿净了,咋还说憋着一泡尿?输了就是输了,甭找理由。”秃子不服,为了证明所言不虚,转过身去,当众解开裤带哗哗地尿了起来。怀庆嘴一扁,说:“这只能证明你刚才西瓜吃贪了。”
“第三场,豆马村建社上场,马跑泉明明上场。”
秃子急忙警告:“明明,赶紧先尿一泡!不然使不上劲。”明明一笑不答。
赵俊良又一次看见二虎露出诧异神色。只是这次看上去藏有一丝不安。但那一丝不安的神情一闪而过,两眼忽然空洞,很快就变成沉思。他的反常表情让敏感的赵俊良预感到胜利在望。
明明腼腆的像个大姑娘。他友好地冲建社施礼,微笑道:“你来。”大敞着怀,示意建社进攻。建社见他满面轻松倒有些狐疑,想进攻又不敢贸然上前,明明比他个子高、比他腿长,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都具有明显优势。
明明看他犹豫不决,知他心怯,放胆跨前一步,两手抓住了他的双肩。他身子向左微倾,伸右脚从内侧打起了建社的左脚,两人一块向明明左侧倒。明明右脚迅速落地,由于是在建社左脚内侧,提前落在地面,趁建社左脚落地后身体自然向自己右侧倾斜的惯性,一抬左脚却又从内侧打起了建社的右脚。建社的身体正在往明明右侧调整,右脚毫无重量,完全处于被动状态。明明把他拉到自己面前身体后倾,在建社马上就要压在他身上的一刹那,明明左脚又已提前落地,而此时建社的右脚尚在空中,明明用右脚搭在建社的左脚外侧,向左一个急挑,建社两只脚忽然同时悬空,“咕嗵”一声摔倒,反把明明后仰的身体拖拽的向前弯了下去。这一招叫做“脚板。”
明明的进攻干脆利索。
赵俊良看不懂。只看见明明两脚始终在建社的内侧,在“啪,啪”两声击打脚踝的急响后,猛然身体后仰,吓了赵俊良一身冷汗!就在这时,忽然见建社两脚悬空背朝下拍了下去,不由得击掌叫好。
马跑泉二比一领先,豆马村每个人的脸上都挂上了忧色。此刻不但赵俊良和马碎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跟来看热闹的年龄较小的少年也一个个面露喜色、欢呼雀跃。
第四场是怀庆对豆马村一个叫苏联的男孩。两人势均力敌、喜怒不形于色。纠缠半天后却同时倒地,油灯判了平局,双方倒也服气。
跤摔到此时,马跑泉已赢了两场半,即使马碎牛殿后的一场输了,也是平局。马跑泉村的孩子面带喜悦,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人人都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人人都觉得出了一口长长的恶气。
马碎牛也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已经没有“三连败”的负担,他可以轻装上阵了。但他并不满足,他要乘胜追击,他要扩大战果,他要完成自己的一个心愿,那就是一定要和豆马村第一员大将二虎决一雌雄。
“两年都没碰上这狗日的,今年不能让他溜之乎也。”
他更要雪耻。平局不是胜利,甚至是耻辱。已经连续两年输掉了比赛,如果自己这一场赢了,那才能说是出了胸中这口恶气,那才能说是胜利。一旦输了,虽是平局,却不能说是赢了,而豆马村还可以说:“马跑泉从来就没赢过咱。”想到这里,马碎牛看了看二虎,发现二虎眼窝鼻子皱成一团,正迷惑地看他,看到马碎牛不服气和渴望决战的眼神,二虎急忙换上一张嬉皮笑脸的面孔以示轻松,那另一层含义似乎是在挑逗马碎牛,企图激怒他、乱他心智。
马碎牛心想:“你大那个驴仔蛋,你狗日装啥呢,你不紧张才怪!”
赵俊良也注意到二虎情绪上的变化,等马碎牛摘下弓箭、换好了跤衣,准备上场时抓紧时机提醒:“一心摔跤,不想别的。”马碎牛面容一凛,点点头,跨着大步来到跤场中心。
油灯笑嘻嘻地对马碎牛说:“今年不错。名单排的好,跤也摔的好。”二虎过来了。油灯顿时严肃起来,仔细检查双方跤衣、捏遍了两人身上的口袋,继而威严扫视双方紧张过度的随从,让他们向后靠些儿、再向后靠些儿。跤场虽然扩大一倍,油灯仍不放心,他再次大声喊着,要求那些紧攥双拳、虎视眈眈的观众都得坐到地上,还警告说场上摔跤时不准站起身来更不准乱喊叫。人群坐好了,他再次环场警告。回到跤场中心,面容凛然、大声宣布:“第五场,马碎牛对二虎!”
他把双方的村名省略了。
赵俊良的心情越来越轻松。他不但看到了故示轻松的二虎内心的紧张,他还看到油灯也紧张的瞪起了眼,失去了裁判应有的风度。让他放心的是马碎牛虽然渴望决战,但看上去却是那样的平静,平静的像是一个与摔跤毫不相干的人。
“胜定了。”赵俊良想。
坐在冢顶两端的人群像一个巨大的括号,括着跤场中间站立的三人。他们攥着拳头,屏声静气,瞪圆了双眼焦急地等待着;每一个人都以为油灯就要说出那个激动人心的词了,人人也都觉得那两个字堵到了嗓子眼。不料油灯却后退一步,原地旋转,转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圈,仰起脖子做了个深呼吸,长出了一口气,目视二人,缓缓说道:“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跤要摔的文明,事要做的磊落。无论输赢,双方都不能伤和气。”说完,后退一步,单掌自空中劈下,大叫一声:“开始!”继而踉踉跄跄退后两步。
耳畔传来微风掀动玉米叶子的沙沙声,跤场上风平浪静。没有出现令人担心的激烈拼搏和疯狂角斗的血腥场面,也没有出现技巧叠现你来我往的高手风范。其实两个人都站着没动地方。
马碎牛虽渴望决战却并不急于强攻,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二虎;二虎不焦不燥,钉子似的分腿站立,看起来更轻松一些。双方僵持一段时间后,马碎牛微微弯下腰,两臂作环状摆在前面,瞪着两只渴望捕食的眼睛,鼓着一身的劲力,像一只大蝎子,又像一只下山的饿虎,一步步向二虎缓慢逼近。
二虎并不怯火他。对于双方的长处他了然于胸,马碎牛力大、根稳,可二虎的技术要比马碎牛过硬;马碎牛身板宽厚,可二虎的个子要稍高一点。“势均力敌”是双方心中都明白的事,所比的只是临场发挥和临战时的精神状态而已。让二虎不明白的是,此刻为什么自己有些心虚?直到看见马碎牛逼到当面,他突然明白:自己缺少马碎牛那种渴望胜利的决心。“哀兵必胜,”马碎牛是带着复仇和雪耻的愿望来的。也许这两年他在卧薪尝胆?也许这两年他都在盼望着这次决战?而自己这两年都在干啥呢?沉浸在辉煌的胜利之中、津津乐道于对方失败的狼狈,膨胀着骄傲的感觉,不屑于基本功的磨练。把并不光彩的取胜手段忘的干干净净却错误地以为胜利是实力的体现。
二虎惭愧。他神情迷茫,呆呆地站着不动。望着起伏如浪、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原,忽然觉得自己格外渺小,渺小到了无耻的地步。而对面浑身是劲的马碎牛看上去却是那么高大,高大的真诚、坦荡。说不清原因,二虎忽然觉得对不起人,不但对不起马碎牛和他带领的马跑泉的摔跤手,而且也对不起裁判和跟随自己的豆马村兄弟。他甚至还觉得连天地都对不起、也没有资格站在汉武帝茂陵冢的顶端。
他思前想后觉得应该对所有的人有个交待,也包括他自己的良心。
人人都看到了他反常的神态。豆马村的人替他着急,大敌当前咋丢了魂?有人已经焦躁不安地蹲起身扭动起来。
马跑泉的人怀疑这是二虎“诱敌深入”之计,只担心马碎牛头脑冲动,上当受骗。
马碎牛也觉得二虎有些不对劲。两人近在咫尺,有几次他发现二虎目光散乱、飘忽不定。甚至当自己试探性闪动身体时,他的反应都慢了一拍。如果当时实施突袭,二虎一定狼狈地失败过两次了。那不正是自己两年来期盼的辉煌胜利吗?可为什么却放弃了呢?马碎牛一时也说不明白。他只是简单地觉得油灯说的对:跤要摔的文明,事要做的磊落。他不愿乘人之危,即使赢了也不光彩。那不是他马碎牛一直渴望着的实实在在的胜利。
他需要的是一次公平的较量。他需要的是一次堂堂正正的胜利。
看到二虎一时回不过神,马碎牛干脆退后一大步,站在一旁耐心等待。
怀庆和明明急了,蹲起身子焦虑地望着场内。秃子急了,浑身扭动坐立不安;狗娃急了,脸憋的通红,假意咳嗽。
赵俊良也觉得莫名其妙。但他并不着急:马碎牛没有急。
秃子终于耐不住了,突然站了起来,大喊道:“碎牛,发啥瓷呢?还不动手!”
油灯黑了脸恶狠狠吼道:“不许喊叫!再喊叫判你马跑泉输!”口气充满权威而极端严厉。
秃子和油灯的喊声惊醒二虎。看到马碎牛眼中流露出的关切之情,又看了看豆马村伙伴们满含期望却又深深忧虑的表情,突然转身对油灯说:“不摔了,今年我们输了。”说完给了惊愕的马碎牛一个灿烂的微笑,转身下场。
“这算啥吗?”马碎牛极为失落。憋的浑身的劲使不出来鼓胀的十分难受,下了场子边脱跤衣边骂:“这算啥吗?狗日的把人哄的硬硬的,她纺线去了。”赵俊良把他这句话琢磨了半天才想通其中的内涵,心中暗笑。
退场前二虎满面笑容走过来,他并不理会马跑泉几位微感意外的跤手,直奔赵俊良面前,上下打量过后笑问:“你就是那只‘饿虎?’”赵俊良语塞,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二虎叹道:“相见恨晚。”莞尔一笑转身走了。
回家路上,马碎牛在大家欢天喜地的簇拥下却闷闷不乐,他觉得自己胜的窝囊,甚至都不承认取得了胜利:“想不到我马碎牛运气如此不济,三次都没和二虎搭上手。他大那个驴仔蛋,这算是啥球摔跤比赛?”
秃子和狗娃态度坚决不容质疑地认为是马碎牛“把狗日的二虎吓瓜了!”更多的人只看结果,不愿探究胜利的原因。“胜了就是胜了,”这些人沉浸在自认为是伟大的胜利中而津津乐道。
“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是真正的胜利。”赵俊良想。
马碎牛彻底信服了赵俊良。态度真诚地说:“看来二虎都服你。我今天才明白啥叫‘会说的不胜会听的,会打的不胜会想的’。”
赵俊良微笑着。他知道,从今天起,自己真正属于这个团体了。
散场了。告别人油灯和二虎,马跑泉子弟沿着冢东小路缓缓下坡。
马碎牛拉了一下赵俊良衣角,示意有话要说。两人慢慢落在后边。
“吴道长的事咋弄?不能让这个特务继续逍遥法外。”
赵俊良打趣道:“吴道长?那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咋了?还不能大义灭亲了?”马碎牛不以为然地说:“只要他是暗藏的特务,那他就是阶级敌人、就是我坚决要消灭的对象,他也就是咱社会主义身上的一根刺,我非把他挑了不可!还有一个事:谁是叛徒?你得帮我把他挖出来。”
赵俊良轻叹一声,说:“兄弟相煎的事宜缓不宜急。你让我再想想。”沉默过后接着说:“其实还有一个事也很重要。这样吧,你今晚到我家来,共同商量一个万全之策。不但要弄清吴道长的秘密,其他事也得处理好。”
马碎牛说:“刚好我也有一件大事和你商量。这件事太大了,你得有思想准备。”
晚饭后,赵俊良在灯下翻看“战国策”。马碎牛来了。走进门对着赵俊良的爷爷奶奶叫了一声“赵爷赵婆”,扭过头对赵俊良说:“这窑里有外人,说话不方便,你跟我走。”赵俊良看来看去难以确定谁是“外人”,无可奈何,他和笑的有些古怪的爷爷奶奶对视后抓起手电筒跟着马碎牛出去了。
马碎牛拉着赵俊良往塬上走。刚到坡头,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旁边的塄坎示意赵俊良坐下,直戳戳地问:“咋办?咱内部的叛徒是谁?咋样把吴道长逮了?你那第三件事是啥?”
赵俊良开心地笑了:“看把你急的。行,我一件件说。”未开言,马碎牛先就忍耐不住,下结论说:“我怀疑叛徒是秃子。这怂是个‘谎王’,十句话里八句都是假的。又爱贪小便宜;你看呢?”赵俊良略作沉默,很认真地说:“没有必要追查了。今天二虎给咱上了一课。你知道二虎为啥认输吗?”
马碎牛不解地问:“为啥?”
“二虎是好样的。知错能改大丈夫。当你挡回去秃子递上的名单时,二虎已经怀疑咱们识破了过去那二年造成失败的原因。跤摔到中途,他已经看到了胜负易手的结果。可以说,马跑泉的优势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种胜负观用在战场上无可非议,但用在体育比赛上就大错特错。体育讲究的是公平竞争,换一句话说,他们胜的那两次和咱们今天胜的这一次都不公平、都不是真正的胜利。失去了公平,比赛就毫无意义。马跑泉和豆马村的摔跤比赛说到底只是体育运动,它并不是你死我活的战争,没有必要去搞阴谋诡计。他最后认输,是不想再玩这种无聊的把戏。看得出来,他厌倦了这种不光明正大的小人行径。他承认失败,是向你传递一个信号,希望在明年来一场公平坦荡的比赛。现在你明白他的意思了吧?你想,他明年还会不会热衷于去搞你的上场名单?你还有什么必要闹的人心慌慌去揪什么叛徒呢?要学二虎的长处,拿得起,放的下。只要你有容人胸怀,我相信你所谓的叛徒会感到羞愧,会知错能改,说不定就是这个叛徒明年就是你的一员猛将。”
“二虎一句‘相见恨晚’就把你征服了?”
“那倒不是。”赵俊良说:“看重个人感受的人出不了好主意。”
“那好,这事不提了。我还是有点奇怪,你咋知道二虎最后一个上场呢?”
赵俊良神秘地笑着,说:“不难。我看到秃子的名单后就猜到了。”
“我也看到秃子的名单了,他大那个驴仔蛋,我咋想不到?”马碎牛紧盯赵俊良双眼:“今天这场比赛太奇怪,双方排兵布阵的名单就像是咱一家拟定的。”
赵俊良笑而不答。
马碎牛接着问:“不想说就算了。你那另一个重要的事是啥?神神秘秘地也不明说,让我吃饭都不香;现在没人,快说。”
赵俊良沉吟一声,满腹忧虑地说:“是关于北泉那块石碑的事。”
马碎牛顿时紧张,忙问:“咋了?得是有人想把碑子挖出来?”
“不是。我想换个方式保护石碑。”
“你还能过大人了?”马碎牛怀疑地看着赵俊良,不以为然地说,“就算你有个好主意,谁听呢?人家大人可是‘全劳’——一天能挣十分工,就没人把咱这些碎娃当人。”
“有一个人一定听,他也一定会把咱当人。”
“谁呀?”
“你大马垛。”
仿佛是看到日出西山、鱼跃山巅,马碎牛面容瞬间三变,突然“哈哈哈——”爆发出一阵大笑,这笑声在黑夜里听起来很是糁人。不一会儿就笑出了眼泪,笑的岔了气。
“我大?他?他------能听我------我的?他除过叫我干活以外,平时说的……说的最多的就是三句话:‘滚远些’、‘少惹事’、‘少放屁’!你让他听我的?比让如来佛听孙悟空的都难,他不一脚把我踢出来才怪!”
“你放心,这回他一定听你的。”
“为啥?”
“你只要对他说,他那个保护北泉石碑的办法不可靠就行。”
“不可靠?咋个不可靠法?”
赵俊良详细讲述自己的担心和重新保护石碑的方案,马碎牛越听表情越凝重,赵俊良刚讲完,他重重拍了一下大腿,说:“说的对,可就是------就是-------就是我大不会理视我。干脆这样,咱俩一块去我家,你给我大说。”
“行。”
“我再问你一句:你咋知道石碑的事与我大有关?”
“你把‘龟’书记说石碑是封建残余的话说给谁了?”
“说给我大了——他还打了我。喔,啊,肯定是他!我再没给别人提这事。”
赵俊良微微一笑:“现在你明白了吧?你大——说不定还有大队长——都是这事的参与者和策划者。”
马碎牛佩服中不无感叹地说:“俊良,还是你聪明。也不枉了我把你封为军师——那抓特务的事,还有沟道里那个地洞------”
看着满天星斗,赵俊良悄声说:“你看这样行不?”
两人咬起了耳朵。
“你不是说有一件大事要和我商量吗?啥事?”赵俊良问道。
“就是那个地洞的事。我想进去看看。不然我天天都睡不好觉。”
“要进那个洞,咱得有合适的装备才行。”
“该带啥你说,我听你的。我把怀庆他们叫来,六个人一块儿商量,看他们都有些啥想法。”
“行。我在家等你。”
空旷的原顶上凉风习习,赵俊良觉得有些寒意。原下通村广播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传来了大队长通知开会的声音,这声音在黑夜里显得孤寂无力、阴冷苍白;像是一只挣扎在冰雪中的老迈黄牛的哀鸣。
马碎牛得到启发,自言自语:“开会是个好办法。”他笑嘻嘻地看一眼赵俊良,倏地站起来,精神抖擞地活动了一下腰腿,一把拉起赵俊良,大步流星地往下走。两人披着一身星斗下原,刚起步,马碎牛就唱了起来。
“儿在花园把鱼钓,太师老贼把锣敲,惊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