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俊良接过钱,三个人拉着空架子车离开了学校。
走出校门,秃子不断提醒吃羊肉泡馍的事。一会儿问羊肉泡馍是咋个做法,一会儿又问吃一大碗得多少钱;然后又把头转动的像拨浪鼓,看着街道两边的招牌不厌其烦地问:“咋还不见泡馍馆?咋还不见泡馍馆?”
马碎牛憋了一肚子气,鄙夷地瞥他一眼,都懒得骂了。到了电影院什字,渭城市最高的建筑物——饮食公司服务楼西边把角的一家泡馍馆进入了他们的视线。秃子惊喜地大呼小叫:“泡馍馆、泡馍馆!”马碎牛问赵俊良:“这就是城里最高的楼?也就三层麽有啥了不起的?还没我家窑洞顶上的崃头高。”
马碎牛把架子车停放在门口西边靠着市政府广场的山墙边。秃子焦急地看着马碎牛放车子,频频回头去看门口肉锅里煮着的羊肉汤。马碎牛直起腰刚要起步,秃子第一个冲了进去,踏进门后中气十足地大声吆喝:“三碗羊肉泡馍!一人五个坨坨,辣子要多汤要宽。”马碎牛吼他一声:“吃死你个狗日的!五个坨坨馍你能吃完?”秃子轴着脖子说:“能吃完。”赵俊良无所谓地说:“随他便吧,五个就五个。我来三个,你要几个?”马碎牛说:“我要四个。”三个人的对话把泡馍馆的服务员听的目瞪口呆。甘肃口音的服务员上下打量他们,心想一个大人最多也就吃到三个坨坨馍,自己放开肚皮也就是这个量;这几个碎娃咋就这大的饭量?
掰着馍,秃子感慨地说:“钱真是个好东西,有钱想吃啥就有啥;没钱只能干瞪眼——咱得想个啥办法弄钱。”
“又想啥瞎瞎主意了?”马碎牛警告说,“你少把我牵扯进去。”
馍掰碎了,秃子碗里的馍蛋儿堆的都溢了出来。甘肃小伙子怪笑着把碗端到了炉头,一会儿工夫,浓郁的泡馍香味就溢满餐厅。秃子兴奋的不得了,一手敲着筷子,另一只手就一粒接一粒地捏着预先摆在桌上的糖蒜往嘴里填。厨房里的声音小了,服务员端着个长方型的大托盘过来,托盘上放着鼓堆堆的五碗泡馍。
马碎牛有些迷惑,秃子惊喜。马碎牛问:“得是端错了?我们是三碗泡馍。”
那十八九岁的甘肃小伙一边给他们一碗一碗摆放,一边笑嘻嘻地说:“端不错。我这海碗最多泡三个馍,你们这四个五个的就得分成两碗,明白了麽?”说到这儿,他却“扑哧”笑了,不无讽刺地说:“几位好饭量,我都吃不完四个馍。看来农村人的胃就是不一样——真真儿一个饭桶。”
马碎牛啪地一掌拍在桌上,张口就骂:“你说啥?你再说一遍!农村人咋了?吃了你家的饭了?笑话我们吃的多,老鼠才没饭量呢!我今天让你知道吃得多的好处。来来来,不要看你个子高、年龄大,咱俩摔一交,放不倒你,这饭我不吃,钱照给!”
那服务员怯了他咄咄逼人的气势,息事宁人地说:“你歪你歪,‘老鼠’咋能是你的对手?”说着话站到一边去了。马碎牛余怒未消瞥他一眼,回头看桌子,秃子不但把为三个人准备的糖蒜吃个精光,而且把大半的辣子酱也拨进了他的碗里。这会儿正捏着最后一瓣糖蒜,急迫地连皮都不剥就送进了嘴里。随后秃头一低,淅沥呼噜的吃饭声就响彻整个餐厅。
赵俊良提醒他:“羊肉泡馍烫的很,吃慢点。”
秃子含糊不清地说:“不烫不烫,正合适。”
赵俊良笑笑,低头吃饭。
也许是为了缓解他们的不满情绪,也许是鄙视秃子那种饿死鬼托生的抢食相,那服务员陪着笑脸主动端上来分装的三碟子糖蒜和辣椒酱。马碎牛看他一眼说:“这还差不多。”
“香,过瘾。” 马碎牛拖着长声十分满意地说,“啥时候能天天吃泡馍,给个省长都不干。”赵俊良几乎是和马碎牛同时吃完的,他也惊异于羊肉泡馍的美味,丝毫不亚于葱肉馅的饺子。秃子第二碗才吃了一半。筷子在碗里拨来拨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嘴里挑,似是得了厌食症。
马碎牛哼一声,讥讽道:“吃毒药呢?眼大肚子小!吃不完就算了,少逞能。饭是人家的胃可是你的。”秃子边吃边说:“我能吃完,我说啥都要吃完!我又没钱,下一次吃羊肉泡馍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呢。”
“饿死鬼托生的。”马碎牛骂了一句,只好等他。
那甘肃小伙子笑嘻嘻地端着个托盘又过来了,托盘上摆放着三个大老碗。秃子瞧见后,眼珠子一动不动,含着一口泡馍吓白了脸。
甘肃小伙不怀好意地说:“汁浓味鲜,真正的高汤。俗话说原汤化原食,那有吃了泡馍不喝汤的?这是送给几位的,不要钱,赶紧。”秃子就吓的停止下咽。马碎牛轻蔑地看一眼托盘,说:“看不出来你还阴险的很,端走。少来这套,我们农村人只吃干的,从来不喝刷锅水。”
结过帐后三人出了泡馍馆,一回头都瓜了,停在泡馍馆山墙边的架子车上的一付内外车胎被扒了个精光,只剩下轮毂和辐条还亮灿灿地映着日光。
马碎牛先是一惊,继而大骂:“县道人都是贼!不要脸,偷农民的东西。”
赵俊良却在纳闷:轮胎的气是打满的,要扒带得先放气。可贼要拔气门心多少也得有点声音啊?看到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急忙劝道:“不要骂了,车带我来赔。”
马碎牛不解,怒道:“这哪是你赔的事?这狗日的贼让人恨,不骂咋消气呢?”正要再骂,人群中走出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看了看轮毂说:“丢了的车带你是找不回来了。我们那儿有一些换下来的旧带,你要不嫌弃就给你安上两条;先把车子拉回去再说。”马碎牛怀疑地看那中年人,赵俊良连忙说:“谢谢。”那人不以为意,只是说:“跟我走。”
无车胎的架子车一路铮铮作响,来到一个单位,赵俊良抬头一看,门头上焊着几个钢筋字:“渭城市第二运输公司”。门里边停着上百辆架子车,煞是壮观。
三个人东张西望,不时有人打招呼。这些人看上去十分剽悍,一个个穿的破破烂烂,腰里系着一条又长又粗的兰腰带。
“薛队长,这是谁家的孩子啊?”有人客气而又友好地问。
“不认识。车胎让小偷扒了。”
“裤子在不在呀?”那人善意调笑。
走进一座破旧库房,被人称为“薛队长”的男子在一大堆废旧车胎里翻来翻去,最终找到几条象样的,但也都把花子磨平了。他把挑出来的内外胎安在架子车上,打满气,然后送他们出门。
马碎牛说:“薛队长,你是个好人。”
薛队长笑问:“以后还骂不骂‘县道人都是贼’了?”
马碎牛不好意思地说:“不骂了。”
告别了薛队长继续赶路。快到七厂十字的时候,秃子忽然蹲在地下,说他肚子疼的往下坠。马碎牛问他是不是想把屎?秃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头上的冷汗突突直冒。赵俊良急了,扶着秃子上架子车,让他侧身躺下。秃子立刻就蜷缩的像个干虾,呻吟声惊天动地。
赵俊良焦急地说:“吃撑了。掉头往回走,去第二人民医院。”
马碎牛气恼地骂:“你大那个驴仔蛋,真没出息!真真一个饿死鬼托生的。你看你,两头小、中间大;拉直了像个尜儿,爬到车子上就活活是个蜘蛛!就你这怂样子,也是金钱虎?”正要把架子车掉头,一位老工人骑自行车从旁边经过,听见秃子痛苦的声音,片腿下车,说:“让我看看。” 他支好车子,笑眯眯地问马碎牛他们从哪儿来,伸手去摸秃子的肚子,秃子的呻吟声就越发震响。
“不要紧,吃撑了。”他拉起秃子走到旁边树坑,说:“张开嘴。”秃子为了表示痛苦难耐,象征性地动了动嘴唇。那老工人说:“不行,你要把嘴张到最大。”秃子看到马碎牛怒目而视不再装假,猛地张大嘴巴,还无师自通地啊了一声。那老工人在他张嘴瞬间,突然将食、中二指插进他的喉头,用力向下一按,继而快速抽手,就听秃子哇的一声,随着那老工人抽出来的手指吐出了一大堆污物,腥臭无比。那老工人微笑,安慰道:“没事了,躺在车子上休息一会儿就好了。”说完,擦了擦手,骑上车子走了。
“现在不去医院了吧?”马碎牛问。
“不去了,往回走。”赵俊良看到秃子确实好多了,放心了。
马碎牛驾辕,嘴里一个劲地骂:“羞先人呢。”赵俊良小心翼翼地把秃子扶上车,刚要起步,后边有人大喊:“不要走!等一等!”转头一看,见一个警察骑着自行车,身上背着架子车胎,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那警察额头有汗,黑红的脸有些鼓胀。他跳下自行车去看架子车轮胎,奇怪地说了一声:“不对”骑上车子要走。赵俊良连忙说:“对着呢。你扛的是我们的车胎。”那警察停下车子疑惑地问:“你们的车胎不是在车轮上吗?”
“那是第二运输公司的薛队长送给我们的一付旧车胎。”赵俊良说。
“你们的车带是在哪儿丢的?”
“羊肉泡馍馆。”
“你们都吃了几个馍?”
“我三个,他四个,他五个。”
“是你们的车带。”警察说着话从背上将车胎拿了下来,郑重地递到赵俊良手上。赵俊良接过车胎问:“叔叔,这是咋回事?”
“没啥,”那警察轻描淡写地说,“我正在街上巡逻,泡馍馆的人来报案,说顾客停在旁边的架子车胎叫人偷了。我一抬头,看见远处有个人扛着车胎快步离去。我骑着车子撵了上去,那人见我追他,放下车胎就跑。就这。”
赵俊良连声道谢。马碎牛突然插了一句:“我知道你。”
那警察很是惊异,自己在农村没有亲戚啊?奇怪地问:“你认识我?”
马碎牛说:“不是认识你,是知道你。你就是传说的‘一个警察管两头’的那个警察。”胖警察听了这话,恼又不是、喜也不是,调侃了一句:“你倒猜的准。”马碎牛说:“看你的年龄就知道,你是个老警察。”那胖警察忽然有了自豪感,说:“六年了。越干越爱这一行。”一句话没说完,忽然想到了什么,说:“我还有事。”骑上车子掉头就走。
马碎牛看着他的背影感激地说了一句:“县道里还是好人多。”
赵俊良不依不饶:“听出来了吗?薛队长和这个警察可都是河南人!”
马碎牛再不言语。
快到村口,赵俊良对仍然赖在架子车上的秃子说:“不要给我爷爷奶奶说今天的事,更不要提给我叔叔送茵陈。”
秃子逞能:“放心吧,我哪能那么瓜?早上出村的时候我就碰见你爷了。他问我拉的啥?我不敢给他说是茵陈,我说是干菜。他问我拉到哪儿去?我说,我也不知道。你爷就在麻袋上闻了一下,随后笑着说拉走吧,俊良和碎牛在前边等你呢。”
赵俊良的心往下沉。
马碎牛大骂:“秃子,你大那个驴仔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狗日长着颡光能吃泡馍!你那样说,还不等于是把俊良给出卖了?”
秃子立刻从架子车上跳了下来。
三个人心绪不宁地来到村口,远远地看见赵俊良的爷爷坐在皂角树下。秃子绕个大弯,一溜烟从农田里跑了。马碎牛走到跟前硬着头皮叫了一声“赵爷”,拖着架子车也慌里慌张地走了。
赵俊良目送马碎牛和秃子走远而一言不发,爷爷开门见山地问:“你叔叔得了肝炎?”
“啊。不过不要紧,慢慢将养会好的。”
爷爷抽着旱烟,只是静静地坐着。赵俊良就默默地站在他的身边。
“回家吧。”爷爷磕去烟灰站起身说:“几十个人大张旗鼓地采茵陈,我咋会不知道?”
和赵俊良猜想的一样,爷爷什么也没对奶奶说。
夏天的太阳又毒又辣,天地间不是通红就是白的耀眼。
金灿灿的小麦随风摇摆,搭镰收割的时候到了。人们磨镰、光场、打扫仓库,每个人都在为“龙口夺食”做着紧张的准备工作。
屈老师宣布:“我们学校要参加生产队的集体活动,帮助队上拾麦穗。一到三年级和外村的同学现在就放假,下课后就可以回去了。本村四年级、五年级和六年级的同学不放假,每天按时到校。啥时候地里的麦子割完、麦穗拾完了,啥时候放假。拾麦期间每个同学准备两样东西:担笼和草帽。”
马碎牛嘴一撇,悄声说:“我和狗娃只准备担笼。”
赵俊良觉得奇怪:“你俩咋不戴草帽?”
马碎牛说:“你把俺俩这模样看一下,黑的跟驴毬一样,还怕晒?”赵俊良听了就笑。
马碎牛说:“我最近感觉这日子过的实在没意思,手痒的很。怕是得寻些事干才行。”
赵俊良有些吃惊,马碎牛又要出新花招让大家历险?他小心翼翼地问:“五黄六月的,你想干啥?”
马碎牛陡然兴奋起来:“灌黄鼠。”
赵俊良很是迷惑,问:“黄薯是什麽?”
马碎牛说:“黄鼠就是黄鼠。”
“是不是像红薯一样可以蒸着吃?”
“没人吃黄鼠,都是拿个链链拴上玩儿。”
不能吃?赵俊良已经没有了兴趣。
两年来吃饭问题一直困扰着这个三口之家。好在叔叔每月送来五块钱,纵然千难万难,最艰难的日子还是一步一步熬过来了。记得去年入秋时家里攒了点钱,奶奶说要买些鸡蛋,给俊良和爷爷补充营养。
爷爷说:“五块钱能买几个鸡蛋?”
“要不------咱买些肉杂碎?可以煮一小锅呢。”
“算了吧?我看还是买几只小鸡养着,将来有个盼头;另外再买点儿菠菜籽撒到院子里,秋冬季节也好有个下锅菜。”
赵俊良急切地赞同奶奶的提议却也不得不佩服爷爷的深谋远虑。
一切按照爷爷的计划进行。不料事情的发展却应了那句俗话:计划不如变化快。当掺和着榆树皮和各种野菜的口粮依然无法接济上秋粮时,半大的小鸡遭了殃。那红根绿叶、身高仅两寸的菠菜早已先于小鸡连根下到稀饭锅里了。马碎牛得知这件事后,笑嘻嘻地说:“你屋的鸡娃真可怜!花被子都没盖就上了西天。”赵俊良当时没听懂,疑惑地问:“盖花被子?”马碎牛一脸坏笑,说:“就是入洞房啊。”
听到黄薯不能吃,赵俊良纳闷:红薯都可以吃,为什麽黄薯就不能吃?他想问问马碎牛。没等他开口,马碎牛就瞪着明亮的大眼,兴致勃勃地说:“可好玩了。一身黄毛,长得像松鼠,还能两腿站立。叫起来像鸟的声音。”
原来是只小动物。
拾麦穗那天,其他学生都挎着自家的担笼到学校集合,马碎牛却提着个大稍桶。他对屈老师解释说家里的担笼坏了,没法用。屈老师不以为意。马碎牛对怀庆和明明耳语,他想逮黄鼠,希望他俩打掩护。俩人心领神会。到了麦茬地,同学们散落开来,沿着垄畦拾麦穗;马碎牛带着赵俊良专拣地边人少的地方转。秃子觉得奇怪,凑了过来。他深知马碎牛不会无缘无故地提个大木桶来拾麦穗。
由于惦着灌黄鼠的事,马碎牛在麦茬地里就显得特别积极,抡着个大桶满地跑,一边跑一边喊:“俊良,赶紧,这儿有麦穗,好大一片。”
赵俊良暗笑。
屈良汉老师看到马碎牛积极卖力,虽然疑惑但还是马上表扬他;说他热爱劳动,让同学们向他看齐。
歇晌时,生产队派出的两名妇女烧好了绿豆汤,和绿豆汤同时抬上原的还有一筐粗瓷碗。她们把这碧绿的解暑饮品送到地头树荫下,学生们就陆陆续续地跑了过来。
“休息半小时。”屈老师说:“每人先喝一碗绿豆汤,不够的,等其它同学都喝过了再舀第二碗。”他把学校里唯一的马蹄表放在树边掌握时间。屈老师站在地边的槐树下开始给同学们舀绿豆汤,嗓子冒烟的学生们就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马碎牛向赵俊良使眼色,两人装作很随意,慢悠悠的提着木桶悄悄溜到了水库边。他们汲了满满一大桶水,沉甸甸的十分费力。两人连拖带拉才把这桶水抬到了离水库最近的一个黄鼠窝。它在一个土坎下面,且已避开了屈老师的视线。
秃子一直留意着两人的行动。当他看到马碎牛和赵俊良费力地抬着水桶向西北方向走去时,弯着腰,像只警觉的兔子,悄无声息地绕了过去,恰好在同一时间聚到一起。
“你走开。”马碎牛说。
“不,让他和我一块倒水。”赵俊良担心秃子回去告状。
黄鼠洞就在一尺高的土坎下,其粗细和老鼠洞差不多。洞口附近被黄鼠进出时磨的光滑无比,鼠洞周围大约有一米见方的地方寸草不生。赵俊良暗笑:“黄鼠没有兔子聪明。”
马碎牛两腿一分大马金刀地坐在土坎上,他团起右手三指,大拇指和食指做钳状卡在洞口上方。抬头对赵俊良和秃子说:“倒水。”两人就笨拙地把木桶移到洞口边,慢慢地往里倾倒。往常灌水,当哗哗的清水灌满黄鼠洞时,惊慌失措的黄鼠窜出洞时的速度是很快的,提前下手,就卡不到黄鼠的脖子,黄鼠就会挣脱。下手晚了——哪怕只晚了不到一秒——就会卡在黄鼠的肚子或是后腰上,黄鼠的第一反应就是回头咬一口,其后果可想而知。只有手急眼快、下手时间掌握的恰到好处的人才能卡住黄鼠的脖子、才能擒住它;也只有胆子最大、反应最快的人才有资格承担捕捉重任。
二流的猎手只配灌水。
赵俊良两手抓着桶梁,控制着水流的方向和节奏。秃子在桶后象征性的掀着桶底儿。传说中在灌黄鼠时灌出其它动物的故事让他提高了警惕却也失去了勇气。他扎势随时逃走。马碎牛骂道:“没彩!” 赵俊良看了秃子一眼,想起书本中“口技”课文里一句话:“两股颤颤,急于先走”。
木桶里的水慢慢倾入了黄鼠洞。
马碎牛纳闷,平时一桶水灌一个黄鼠窝略有节余。今天有点奇怪,水未过半,洞就满了,却迟迟不见黄鼠出来。他猜想这可能是黄鼠打的耍窝子,有些失望,准备放弃这个洞。恰在这时,有一个小脑袋从水中“倏”地露了出来。马碎牛急若闪电地钳住那个小脑袋后方,借势起身快速向上一提——
“蛇!”三个人同时惊叫。
赵俊良吓得倒退一步,下意识松开手,那水桶就咕噜噜滚到一边。再看秃子,早已一屁股坐在麦茬地上,煞白的小脸上嵌着两只惊恐的大眼睛,混身筛糠一样地抖。失控的口腔像水浒中描写的:“只唬得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儿撕打,”满嘴都是“得得得”的声响。
马碎牛虽然面色微变,却并不松手。只见他抡起那条酒杯粗细、一米多长的斑斓花蛇急速在空中划起了“8”字,抡动的风声呼呼地响。起先蛇还在拼命挣扎,一再回头,企图缠绕或是挣脱。抡了几个“8”字后,那蛇似已认命,软塌塌了无生气。马碎牛将那蛇抡得尾部朝下时,突然急若闪电地向上一抖,伸左手抓住蛇的上端,快速向尾部一撸,低头看一眼,对两个惊魂未定的伙伴说:“死毬了。”
经此一役,捉黄鼠的兴趣荡然无存。
马碎牛要过赵俊良的小刀,剥了蛇皮、取了蛇胆;然后再把蛇胆装到蛇皮里边,说是送给吴道长入药。赵俊良急忙捡起死蛇装进口袋。马碎牛只是奇怪地看他一眼,随后抓起木桶,和赵俊良各伸一手,拖着面无人色的秃子绕到屈老师背后悄然回到树荫下。三个人每人喝了一碗绿豆汤压惊,心有余悸地坐下休息。
怀庆和明明缓慢而随意地踅到跟前,疑问的目光不离马碎牛的眼睛。马碎牛一言不发,从稍桶里拿出蛇皮晃了一下,急忙又放进桶里。两人做恍然大悟状。
赵俊良悄悄问马碎牛:“我刚才想提醒你,尽快把手里的蛇扔掉,没想到你反应那么快——你咋想起抡8字的?”
“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松手危险,扔了可惜。”
“可那是蛇呀!”
“就因为是蛇才不敢扔。万一它性如烈火、胆大包天,万一它誓死捍卫自己的领土和尊严,万一它回头与咱拼命那就麻达了。那东西动作又快,防不胜防,缠上了手腿,咋办?”
赵俊良想起在饲养室遭遇牛公子的事,发自内心地说:“你处理应急事件的能力比我强。”
马碎牛得意地说:“就这点事你就佩服我了?等长大后再看,我非把这个世界弄出点响动来。”赵俊良不以为然,这又是马碎牛那不着边际的豪言壮语。
枯坐无事,两人开始东张西望。马碎牛看了一眼屈老师的马蹄表,惊异的连连给赵俊良使眼色。赵俊良向马蹄表望去,原来从提水灌黄鼠到“斩蛇于北邙”,加上回来后喝“压惊绿豆汤”,用时仅仅二十分钟。虽然大部分学生已经远离了绿豆汤桶,随意地坐在周围歇息,但一个个委顿的气色使人不得不怀疑是否还有勇气再次踏入火辣辣的麦茬地。
“再干点儿啥呢?”在水库汲水时马碎牛看到一群男孩在玩跳水游戏。他们从拦水大坝上跳下去,潜出水面后再从水库的侧面爬上来,然后绕上大坝再跳下去,周而复始,乐此不疲——这是代代相传的老把戏。赵俊良记得自己刚到马跑泉时就曾经在这里和秃子上演过一场潜水大战。两人对望一眼,露出会意的笑容。马碎牛扭头一看,怀庆和明明也在看着他俩笑。
“浮水!”这是“游泳”的方言。
两人明白:秃子是“死娃抬出南门——不行了,”浮水只能是他们两个人的事。虽然屈老师多次警告:开学期间任何人不得私自去渭河下水;并威胁说谁下水就开除谁,但他百密一疏,漏掉了原上的水库。教师有此疏漏,若不加以利用就不是马碎牛。他对怀庆和明明使眼色,俩人就遮断视线,站起来假装去请教屈老师问题了。
马碎牛毫不犹豫,弯着腰往水库跑。赵俊良警告秃子不要打小报告,还叫他去缠住狗娃,随即若无其事地向水库走去。
秃子早吓坏了,两条腿此刻还在发软。赵俊良和马碎牛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看在眼里,生怕两人再拉着他去水库。只要不再拖他下水,已经是“大恩不言谢”,更不会没事找事去作什么出卖朋友的奸细。赵俊良就是看准了他这一点,才放心去水库浮水的。至于让他缠住莽撞的狗娃也只是量才而用。
十多个少年在水库里打扑腾。看到马碎牛后兴奋地大叫:“下来,下来。”马碎牛脱得赤条条,微笑着向水库里的人挥手示意,坦然的像穿着礼服的贵族。他左手捉着牛牛根部反卷上来,将尿液射向肚皮。右手掌心在尿液哗哗浇灌处作环状揉动。这叫“试水”。是这里每一个男孩下水前必不可少的准备工作。
“俊良,我先下了”。“试水”完毕,马碎牛背对水库“噗嗵”一声跳了下去,水面上激起半米多高的浪花。
赵俊良紧跟着跳了下去,刚入水就激得他连打冷颤。水太凉。他向北潜泳后急忙浮出水面,一甩头看见马碎牛的肚皮在前面一闪一闪的动,正在向北仰泳。心想:马碎牛有经验,利用上层水暖采用仰泳姿势,急忙追了过去。两人不约而同问道:“今儿水库的水咋这麽凉?”赵俊良猜度可能是地面上温度太高,与水里的温差太大所致。马碎牛说:“北头水浅,水不甚凉,咱往北头走。”两人齐头并进向北游去,私下都有比试之意。不一会儿,同时到达北头,彼此心里都觉平衡。
马碎牛平躺岸边,半身浸在水里,枕着双手还翘着二郎腿。看着赵俊良,斜眼问道:“上次忘了问你:你在哪儿学的浮水?”
赵俊良搂着双膝坐在旁边,回忆道:“最初是在游泳池学的。不过,哪儿是温水,没有这麽凉,也没有这儿的水浮人。但真正学会游泳是在渭河——你在哪儿学的?”
马碎牛呵呵笑了:“想不到师出同门,我也是在渭河。”
赵俊良有些奇怪:“你住在马跑泉,身边有水库,为啥要舍近求远地到哪儿去学游泳?”
“哪里是‘去学游泳’!”马碎牛不以为然地说:“就在你家搬来前几天,渭河发大水了,会水的人都到河里去捞东西,我也跟去耍。那时我还不会浮水,只想看热闹。看见别人下去捞那些值钱的东西,心里一急,扑通一声就跳了下去。周围的人知道我不会水,吓了一跳。刚好一个旋涡又卷了过来,把我旋到了水下。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就憋着一口气顺着旋涡旋转的方向往外爬,等爬出旋涡我就懂得水性了,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学会了浮水。河里河岸的人差一点吓死。都不捞东西了,一个个劝我赶紧上岸。我才不瓜呢!满河的东西留给他们?搭眼一看,一只猪娃漂了下来,我一急,二次跳到河里,两手乱刨游过去,一把抓住它的后腿,把它往身边拉,没想到它把我的头当了歇脚陆地,借势一脚就把我踩到了水下。我一慌松了手,这只猪娃立马漂走了。我气得七窍生烟,冒出头来再去追它。这次抓住它后它学乖了,积极配合,抓着肩头,爬在我背上一动不动。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家有猪了。对了,问你个问题,人们形容谁瓜时都爱说闷的跟猪一样。说实话,从那次捞猪娃的事我看出来了,猪一点也不闷;人为啥对猪误会这么大呢?”
赵俊良笑着说:“也许你遇见的恰好是一只聪明猪——”
马碎牛正色道:“少开玩笑,正经问你话呢!”
赵俊良说:“你问的问题有些深奥。人误会猪,也许是觉得它们太懒,只知道吃食睡觉,所以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它们没脑子。其实被人们误会的何止是猪。人对人的误会更深。就拿懒人来说吧,经常被勤快人叫做废物;也被大众瞧不起。仔细想想,我倒觉得是懒人造福了人类。”
“满口谬论。”
“真的。你想想:如果人人都勤快,硬板凳就不会变成沙发——甚至都不会有硬板凳。也许是懒汉的一句话,启发了勤快人的思路,才有了用具和工具的不断改进;提高劳动效率云云,只不过是掩饰潜藏在人们心底的懒惰本性的借口。据说外国有人在研究机器人,不但能代替人类劳动还能伺候人享受。如果人的本性是勤快的,又何必让它们来伺候我们呢?所以说,是懒惰创造了世界。”
“我说下河捞猪娃,你就发一通懒人创造世界的谬论。年纪青青的,咋净思考那些没用的东西?”
赵俊良歉意地笑着:“我的思路总是乱窜——接着说你下河捞东西吧。”
马碎牛兴高采烈地讲了起来:“我把猪娃抱回家又来到河边。就这样来来回回几趟,捞上来的门窗、衣裳、圆木还有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满院子都堆不下。把我大高兴的说他也下水呀,还没到河跟前就跑了,说他没穿裤衩——下河麽,穿不穿裤衩有啥关系?大人就是怪。”
两人正聊的高兴,突然听到一个男孩大声叫喊:“梦梦不见了!梦梦不见了!”
马碎牛撑起上身大声问道:“啥时候不见的?”
那男孩惊慌失措地答道:“刚才跳下去就再没上来!”
听到马碎牛和那男孩对话后,岸上并未留意梦梦下水的人顿时惊慌,纷纷涌向岸边瞧着水面。正在水库游泳的男孩心胆俱裂,没命地扑打水面向岸边逃去。
马碎牛又问一句:“他是从那儿跳下去的?”那个男孩顺手指了一个位置。
赵俊良也觉心惊,正不知如何是好,猛见马碎牛一低头,朝深水中汆了下去,屁股和脚闪了两下旋即没入水面之下。
岸上的人大喊大叫。有人出主意说回村叫人,叫大人们来打捞尸首。还有人匆忙穿衣服,声言去告知梦梦他大。水库里只有马碎牛和赵俊良两个人,剩下的一些人站在岸上吵吵嚷嚷,一个个焦急地乱出主意。
赵俊良也焦急万分。马碎牛潜到水底已经有一阵子,始终未见换气。没有时间多想了,他憋一口气,迅速潜入水底。入水后睁开眼,估摸着水库的宽窄,在水深过半的水层转圈,转到深水区,模模糊糊看见前边有人慢慢游动,一双手在水库底下的淤泥中摸索。赵俊良急忙游了过去。看见马碎牛伸着双手从淤泥中拽出一条腿来,赵俊良急忙伸手抓住另一条腿,两人合力将梦梦拖出了水面。
岸上的人发一声喊,拥上一步。刚到岸边,跑过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筋疲力尽的马碎牛和赵俊良换了下来,他们把梦梦抬到水坝上,有人就去摸他的脉搏。
“活着呢!”惊喜的声音传遍水库。
马碎牛跪在地上,低下头,两手撑着地面,有气无力地说:“把梦梦放到我背上控水。”赵俊良伙同几个男孩把梦梦抬了起来,十字形架在马碎牛背上,压头的压头、压腿的压腿。一阵折腾,哇哇吐出一肚子凉水后,梦梦醒了过来,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声。几人连忙把梦梦从马碎牛背上抬了下来。有人问他咋回事?有人叫他先躺下休息;有人却劝说他赶快穿衣服回家,免得他大他妈着急。
马碎牛跪在地上一动不动。那口气憋的时间太长,水也太冷,他已经全身僵硬。方才梦梦压在他身上控水,无异于雪上加霜。赵俊良伸手拉他,马碎牛说:“我起不来。你把我推倒放平,让我躺一会儿。”赵俊良便托着他的肩和腰,轻轻把他弄翻,马碎牛顺势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两人离开的时间太长了。秃子紧张不安频频了望引起屈老师怀疑。他一再追问,秃子被迫告发了两人行踪。屈老师顿时急了,二话不说就往水库跑。怀庆、明明,狗娃和秃子像撵兔的狼,很快就越过了屈老师,先他一步来到了马碎牛身边。当看到马碎牛和赵俊良两人头对头脚对脚赤裸裸地躺在水库边晒太阳、梦梦在旁边半死不活地呻吟时,四个人就放慢了脚步。屈老师赶到后看到三个人赤裸裸地躺在地下,顿时怒气冲天。常识告诉他,马碎牛必是罪魁祸首。不由分说,用力在马碎牛臀部踢了一脚,劈头盖脑地批评。说是批评,言辞已入灰色地带。
马碎牛却不动。
看到屈老师后赵俊良撑起身子坐了起来。此刻见他错怪马碎牛,不知那儿来的力气,呼的站了起来。破天荒一脸怒气对着屈老师大叫起来:“你错怪他了,他是救人的英雄------”
回到家后,赵俊良掏出口袋中的死蛇递给奶奶,奶奶仔细看过后惊异地说:“这是蛇呀!”
赵俊良嗫嚅道:“奶奶,我想吃肉。”
奶奶顿时泪水长流,默默转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