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提要】秋不在家,潘怀玉独自坐在院子里,只能凭借着潘兆吉留在线装书雕版字中间的文字予以想象或还原。潘兆吉自小深受爷爷的熏陶,可世道变迁,不能再瞻宫折桂,却也不放弃四书五经。只是一个五四女学生突然闯进潘兆吉的生活,生存伦理因此紊乱,一个标致的小女子也幻化成鱼缸里的烟霞。那个五四女学生在潘兆吉的生活中不过一闪而过,此后再无讯息。只是潘兆吉难以丢弃植入心中的那片烟霞,还准备了一包砒霜,其意复杂,也预示着一个个起伏跌宕的故事必将发生。
小王八蛋秋跑了,小妖婆也苍蝇一样飞得不知所踪。西厢房里空了,这座宅院里却还是满满当当的呢!香台、香台上的香炉,还有遗落在香台上的一道道干巴巴的白沫,那是鸽子、麻雀们拉出来落下的,又搀和了尘埃变得乌突突难看!放在香台前的陶制鱼缸是老物件,缸壁上的纹路要是也不被污染还会是清晰的;鱼缸里是干涸的,雨水和雪水的侵袭成就了一圈又一圈污痕,似是故意装饰,却百无一用,跟小王八蛋秋差不多!那个小王八蛋秋常常冷不丁地喊一句,阳光普照、春暖花开,我热望……啊呸——热望什么呀?是那个小妖婆吗?妈——(勉强挺直身体,潘怀玉坐在香台前那把破槐木椅子上,大睁着跟秋完全不一样的眼睛,却无法逃避浓郁的夜色。一阵夜风倏然刮来,潘怀玉的脑袋跟着不瘦的身子猛烈地摇了几摇,戳在陶制鱼缸旁的双脚还发挥了一点作用。只是潘怀玉稳住了身子、吐出一个妈字,眼前也变得黑乎乎如掉进地窨子。僵硬的双手扬起来,潘怀玉犹如溺水般苦痛地狠抓狠拽,手里却空空如也。时间不长,潘怀玉又摇摇头,不是很灵活地扬起一只手,拍了拍脑袋呵呵地笑了……)一声枪响之后,潘兆吉眨眼变成一个死了的活人,属于他的那个明天也涂上另一种颜色……(潘怀玉是潘兆吉的孙子……)喜欢过爷爷,也讨厌过爹,却又讨厌过爷爷,只是永远说不上喜欢爹。爹是个在潘家宅院里当了十几年少爷、至死也没用锄头在地上写好锄禾日当午那句诗的男人。临咽气前还说,他从来没想过走出潘家宅院。只是如今再想想,又觉得爹好像没什么不是……哎哟哟——总是这么矛盾……(除了来自身体的疼痛和僵硬,潘怀玉的思路基本上是清晰的呢!潘兆吉究竟留下一本黄得发脆的线装书,有书写在雕版字体夹缝里的蝇头小楷,才能保证潘怀玉基本准确也完整地叙述过去的故事……)那声枪响之前,潘兆吉的明天里有几个关键人物不能忘记,王端荥却眼瞅着他热热闹闹地下葬后不久就变成了一把死钥匙。烟霞、鱼缸和砒霜是复活潘兆吉不可或缺的关键词……(一只野猫蹦上院墙,借着墙边的一棵小槐树跳下来,踩着青砖甬道睁大眼看见一堆黑乎乎的东西戳在香台前倏然止住了脚步。潘怀玉的目光依旧穿梭于黑魆魆的夜色里,听到一声野猫的叫声,脑袋又像被铁房梁砸了一下,却赶不走一直搅扰着他的潘兆吉……)潘兆吉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明天并不是心安理得地走出潘家宅院前,潘锦裕坐在香台旁的老紫檀木单支椅上,手里拿着鱼食引逗着在陶制鱼缸里游动的鱼儿们,一本康熙内府影元刻本《论语》可能在儿子走出屋门前就掉在了地上。别过大小两位夫人,潘兆吉要去县城拜望表兄王端荥的理由也名正言顺。只是看到潘锦裕脚下的《论语》,潘兆吉倏然有了做贼心虚的恐慌,弯下腰把那本线装书捡起来,很小心地递给了潘锦裕。潘锦裕接过书、捋着唇下的白髯温和却不失威严地笑着问潘兆吉,你要去拜望表兄吗?潘兆吉的脸倏然红如火炭,再回头见一大一小两位夫人站在各自的屋门前,心也紧绷得犹如一块被人抻来拽去的白布……(潘怀玉对这段文字没任何怀疑,潘兆吉的两个夫人解放前后一直厮守在潘家宅院里,像姐妹,又像姑侄。好在膝下有一子,两个夫人的日子才不至于凄凉。潘兆吉倒是在那本线装书里花了不少心思、用了不少文字描述那两位夫人,却都是诸如冰肌玉肤、滑腻似酥、细润如脂之类的华美辞藻,说白了就是任意堆积!潘怀玉无法揣摩潘兆吉当时的心态,可腹中也有文墨的爹与大小两位夫人生活了很多年非常清楚,那些华美的辞藻放在那两个女人身上的确有些言过其实,只是人家至少也算得上小家碧玉。好在潘怀玉能在潘兆吉丢下的那些文字里,多少探佚出他离开潘家宅院前的糟糕心情……)潘家宅院里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一直没停止较量,他们身后的两个女人从来都向潘锦裕那边靠拢。甚至天天夜里巴望着给潘家绵延香火的小夫人都是潘锦裕的耳朵,潘兆吉也心知肚明,却停不下自己的脚步!那口褐红色的鱼缸一直像一条鱼儿一样游动在潘兆吉的明天里,只是心中那片烟霞越来越缥缈了起来。离开潘家宅院前,差不多每个明天的早晨和黄昏时分,潘兆吉都站在那口雕着花朵和水波纹的陶制鱼缸前,可他看不到游动着的鱼儿。烟霞……啊……就是烟霞!烟霞是个曾被潘兆吉用心描述过不少次的小女子,却好像有意逃避华美的辞藻,追求原生态的描写方法。只是潘兆吉除了用文字凸显那个小女子两根耷拉在胸前的辫子,再也看不到用以描写烟霞肖像的文字。我一直努力解开这个谜,所幸的是,竟然在潘家二夫人死后发现了那个小女子的照片。该是潘家二夫人将那张老照片放在妆奁底部大抽屉的下边,说藏却又没做任何努力,好像经常拿出来再塞回去,粘之类的手段自然省略了。潘家二夫人去世之后,我才在意起那个妆奁,还是潘怀玉去县城淘来的,应该是清宫的东西,方形,分上下两部分。上部开启的奁盖着一个盒子,用于摆放铜镜;下部开启两扇门,内又有镂雕的两扇小门,小门内还有对称的四个抽屉,底部为一个大抽屉;妆奁的顶部有蝙蝠、桃、菊花、如意纹,角隅处饰莲花,正面镶对称的梅、菊、水仙和山茶花,其间有纷飞的彩蝶;其余三面嵌着梅、蝶纹,茶花与蝴蝶寓意地久天长,蝙蝠、桃和如意则寓意福寿如意……啊……古香古色也富贵华丽啊!潘家二夫人去世之后,那个妆奁只有一个继承人,可秋他妈没化妆的习惯也不可能,那么奢侈的物件,一个贫寒人家的女儿连想都不敢想!之于秋他妈来说,那个铜镜倒还有些微的用处,这么着一个不算不珍贵的妆奁就成了纯粹的摆设。情绪暴烈的时候,我像痛恨潘家宅院一样也讨厌那个妆奁,到底趁着酒精麻醉神经时将那个古香古色的老物件变成一堆碎木头……啊……也不麻烦,只要抱在手中举起来狠着劲地在地上一摔就行!接下来就是我的猜测和疑惑了,潘怀玉遇到烟霞之前就有逃离潘家的欲念,文字中的逗露可为证,那一个民国新派小女子不过是桥接或临界点,却为什么送二夫人那样的妆奁?二夫人对那个五四女学生应该恨之入骨,可要是她经常拿出来看看,还应该借助铜镜对照自己的形容。其实呢很容易找到答案,却又有新的疑惑盘桓在心头,尤其是独自坐在厅堂或香台前守着这个褐色鱼缸,不断地回味属于自己的过去的时候。只是要想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也只能用百味杂陈来敷衍……呵呵呵——的确是敷衍啊……(潘怀玉的身子一抖又歪了一下,野猫狠着劲地喵了一声倏然遁去。潘怀玉又扬起手拍了拍脑袋……)潘兆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烟霞是在村小学校,时间是属于他的某一个明天的黄昏时分。潘兆吉腋下夹着一本线装《谷梁传》,心安理得地走出潘家宅院去小学校找周先生,却突然见到和他坐在一起的烟霞。周先生在师范学堂毕业后,回村创办了新学。烟霞和周先生是姑表亲,姓赵,行四,是家中的老丫头。刚从东瀛求学归来,烟霞……啊……也就是赵四小姐就来乡下看望表兄。潘兆吉与烟霞不熟络,可三个人坐在一起也不乏谈论的激情,周先生议论时局,说刚进城坐镇的督军,再是打着各种番号的军队无休止地你争我夺。离开潘家宅院,潘兆吉有意避免与潘锦裕谈论早就废除的科举,却也不想和周先生议论所谓的新学。烟霞好像来乡下也只是与周先生叙叙旧情,说一些不可省略的旧话而已。不久之后,也就是潘兆吉的又一个明天即将消失的时候,从周先生嘴里得到一个很不幸的消息——烟霞又远渡重洋去了美利坚,所有的一切都是在这样舒缓也平淡的节奏中开始或结束了。只是潘兆吉不想结束与烟霞的故事,也相信彼此的一切都在那个陶制鱼缸里。所有的鱼儿在潘兆吉的眼前消失之后,站在鱼缸里的那个标致、端庄的小女子又幻化成了一片飘渺的烟霞。只是潘兆吉的幻化不是仅以与烟霞一面之缘为基础,这么着就该说说那张老照片了。遗憾的是,潘兆吉不可能留下与一张老照片有关的文字,当然包括其来龙去脉。潘家两位夫人,尤其是二夫人不会也不可能说清楚,潘兆吉怎么会有一个小女子的照片。其实呢与潘兆吉有关的故事存在的所有疑点,都由于记述者的省略和旁观者们缄默不语变得扑朔迷离。要想解读也只剩下了猜测, 潘兆吉“死而复生”之后,不可能把五四女学生那张照片放在家中,那就应该像一包砒霜一样,随着一个死去的人被埋在地下。只是没有,那潘兆吉在权衡砒霜与照片的时候,后者一定高于前者。这么着直到潘兆吉身归那世之前,五四女学生的照片一直与他相伴相随来着,不过呢没有时时带在身上罢了。只是回归潘家宅院前,潘兆吉在留下的文字中绝口没提及那张照片,那他是不是与一包砒霜藏在一起依然是一个谜!那张老照片一直留在潘家,潘家大夫人或二夫人很可能是在线装书中发现的,或从里边掉出来也未可知。好在猜测合不合情理都无关紧要,至于潘兆吉如何得到那张照片也不用太费心思。烟霞送给周先生一张照片合乎情理,可表兄不会再送给潘兆吉,潘家少爷也没有理由索要。要是潘兆吉不用偷盗的手段,也只能是捡到的,也就是说,拥有者不慎丢了,办公室或教室外边或别的什么地方……啊……只能这么解释吧?直到潘兆吉离开潘家宅院前,那片烟霞也没有在鱼缸里消失,可在别人眼中很久以后才不是雾……(宅院里安静了,只是来自环城路上的汽车鸣叫声不断地冲进颓败的潘家宅院,搅扰了潘怀玉的思维,可他不想中断一种想象或以文字为基础又必须基于想象的回放……)只是凭着真实、原始的材料,复原潘兆吉的人生也要有耐心,就像我识字后必须天天跟着潘家二夫人念诵《论语》一样。潘兆吉在那本线装书里记录的人物关系有点乱,现实中的存在却无可置疑。潘锦裕是潘兆吉的爷爷,承袭祖业却一心功名,多次赴京应试终究未能遂愿才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可也一心功名的儿子在潘兆吉出世后不久突然患急症而终了。潘锦裕在潘兆吉知事之后亲执教鞭讲四书、授八股,世道究竟变了,别说村里的私塾,连人们脑后的辫子都不再有。潘锦裕为潘兆吉娶第一位夫人时家境早显败势,可孙子不能为潘家延续香火又是最致命的威胁。潘锦裕又拿出当年进京赶考的气势,用十亩好地的代价为潘兆吉娶进第二位夫人。所有的一切好像还不是潘兆吉决心离开潘家宅院的起因,似乎也只有烟霞,就是那个时常如魅影一样在他眼前闪现的小女子,可烟霞只能在鱼缸里。鱼缸是一件据说从潘家曾当过知府的老祖爷爷那辈传下来的老物件,竟然成了潘兆吉在很多个明天里十分倔强的不舍……呵呵呵——(潘怀玉坚强地扬起一只手,将食指和大拇指夹在一起,仿佛真捏着引逗鱼儿欢愉的鱼食儿。只是陶制鱼缸里干干的没有鱼儿,却有从那本线装书里跑出的蝇头小楷,且蹦蹦窜窜的,这么着潘怀玉笑得就不怪了……)只是潘兆吉怪,可他的怪异没逃过两位夫人的眼,一直不舍弃为潘家传宗接代的大夫人往往在潘兆吉的身下问一句,是不是走神了?小夫人是个少言寡语的人,潘锦裕之所以看中了那个出身贫寒的小女子,不是为了省一点聘礼,是她凭着邻居家的秀才哥能熟读经子史集,也熟稔处世之道。潘兆吉自从和小夫人睡在一起后,每个明天到来之前都一遍遍回忆做过的梦、说过的话,可他在每个明天的早晨和黄昏时分都站在鱼缸前发呆发愣好多事情也不言而喻。也是在属于潘兆吉的某一个明天的黄昏,看到涌动在鱼缸里的烟霞,突然觉得后背凉嗖嗖的,倏然感到如冷蛇钻心般痛苦。慢慢回过身来,潘兆吉看到了在黄昏中站着的一大一小两个夫人,也看到站在厅堂门前的潘锦裕……呵呵呵——(潘怀玉笑得很苦……)潘兆吉自小苦读四书五经,直至在属于他最后一个明天的黄昏到来之际,喝下半碗下了砒霜的普洱茶之前,像过去依然保持着晨诵晚读的习惯。潘兆吉的隐私被潘家宅院里的三个人破译后,不得不退居书房,抱着一本线装《论语》发呆发愣,烟霞不再是一片烟霞,是一个真真实实的小女子总是站在他面前。只是潘兆吉除了知道烟霞曾出走东瀛又远渡美利坚外,连周先生都得不到她的信息。也就是说,潘兆吉置身在属于自己的那些明天里,烟霞不过是一本市井小说里的插图。心情不坏的时候,潘兆吉会一遍遍幻化出漂移着的烟霞。也是在那些躁动不安的夜晚,潘兆吉一次次将心里的烟霞换成了砒霜。当真实的砒霜被潘兆吉揣在兜里后,又不得不在三双眼睛的窥视下行走在潘家宅院里的青砖甬道上。一条条用细磨青砖铺就的甬道错落有致,哪怕走在后院里的甬道上,潘兆吉也丝毫不敢紊乱自己的脚步,却必须为一包砒霜寻找存在的理由……(院门吱呀一声开了,颠着跛脚摇着身子走进来的是秋无疑。潘怀玉不用刻意去看都心知肚明。有关潘兆吉的所有文字瞬间犹如长了翅膀的蚊子,潘怀玉张开嘴蹦出来的还是那个干硬异常的字……)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