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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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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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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不死》连载

第八章 一路向西

遭清政府两广总督张人俊缉拿,在广州,张铁城潜逃奉天,卢亮畴则改名卢焘,折回南宁。

此时,卢焘正躺在南宁某客栈的床上翻阅着邹容的《革命军》:“沿万里长城,登昆仑,游扬子江上下,溯黄河,竖独立之旗,撞自由之钟,呼天吁地,破嗓裂喉......作十年血战之期,磨吾刃,建吾旗,各出其九死一生之魄力......‘去腐败而存善良’、‘去野蛮而进文明’‘除奴隶而为主人的必由之路。’”卢焘停顿一会儿,若有所悟,自言自语:‘痛快,痛快,中华民族只有通过革命才能彻底改变现状,才能开创文明的新未来,往时赤手空拳,哪能济事?非入新军和陆军讲武堂,密灌革命思想于同学不为功。”

卢焘合上书本,抬头放眼窗外,又回过头来,扯过褡裢,翻倒过来,只见几枚铜板骨碌骨碌地滚在了桌面上,卢焘用手扒开,逐一点了起来:“一、二、三、四......三十枚,哎,只有这一点点铜板了,往后如何度日?谈何入学讲武学堂?”卢焘苦笑几声:“罢了罢了。”

南宁街头。穿着“兵”字服的清兵,骑着马横冲直撞,行人慌乱躲避,引来一阵骚乱后,街上又变死寂一般。

卢焘心情沉重地在街上走着,不时抬头望着铅色的天空,内心却是苍白无力。陷入绝境的卢焘,此刻的心情糟糕至极。他想找南宁罗文借点盘缠取道龙州去昆明,却又犹豫不决,生怕暴露自己的身份,惹火烧身。然而,手上那几快铜板连吃住都供不上,何况昆明那么遥远,又该如何解决盘缠?卢焘几番思考、挣扎,决定孤注一掷。

南宁,罗文先生家。客厅。

罗文先生沏了一杯浓茶摆放在卢焘的前面:“请喝茶,卢先生。”

卢焘拱手作揖:“谢谢罗文先生。”

罗文先生笑了笑:“卢先生,久不见,可好?”

卢焘苦笑一声:“不怕罗文先生笑话,我现在只用‘凄风楚雨’四个字来形容自己了。”

罗文先生哈哈一笑:“卢先生不至于吧,开玩笑而矣,开玩笑而已。”

卢焘:“玩笑?并非玩笑耶,果真如此,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

罗文先生敛起笑容:“果真?不妨说一说。”

卢焘一脸苦笑:“罗文先生不瞒你说,卢某欲往昆明陆军讲武堂学些军事本领,将来报效祖国,但此番路途遥远,手头拮据,欲。。。”

罗文先生抿了一口茶:“噢,卢先生志向不小咧,于我而言,借点盘缠并非过份,只是......”

卢焘忙摆了摆手:“徜若罗文先生有苦衷,此事则免了免了,权当我未开口,如何?”

罗文先生:“不,不,不,卢先生,千万别这样,你有难,我岂能视而不见?只是我如今手头也拮据,没有多余的钱资助你,惭愧惭愧,不过,我愿介绍你去认识一个人,向他借借,不知可否?”

卢焘笑了笑:“此人与你关系如何?”

罗文先生:“他是南宁新左军管带龙济光,关系挺不错的,我即刻修封信给你,找找他,也许能解燃眉之急,如何?”

卢焘想了想,很快点头:“试看吧。”

南宁新左军军营。卢焘在士兵引导下走进了龙管带办公室。

卢焘向龙济光管带鞠躬作揖。

一直冷眼打量卢焘的龙管带未等卢焘开口,劈头问道:“干什么的?唔。”

卢焘赶紧从胸襟内取出信笺陪笑着递给了龙管带:“这是罗文先生给龙管带的亲笔信。.”

龙管带一把扯过信笺,折开封口,看了看,略为高兴:“唷,你叫卢焘?罗文先生的朋友呀,你请坐,请坐。”

卢焘有点拘谨地坐在椅子上。

龙管带笑了笑:“你真的需要我的帮助?”

卢焘点了点头,苦笑了一声:“对,我很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龙管带:“可你我并非认识呀?我怎能借款于你?”

卢焘:“龙管带,你说的不假,可那是罗文先生介绍我来的,我想,他在信中也说得很明白,所借之盘缠,由他代为偿还,你还不放心?”

龙管带:“并非不放心,我只是欲知道,你要借多少?”

卢焘:“借200块银子,足够矣。”

龙管带睁大了双眼:“200块银子?你以为我开银庄呀,罢了罢了。”

卢焘:“既然,龙管带无意借钱,我也强求不了,但,我还有一事相求,不知该不该?”

龙管带有点不耐烦:“你还有什么事相求于我?”

卢焘:“是这样,我想进云南讲武堂,你能不能帮忙介绍一下?”

龙管带摸了摸后脑,极不情愿的样子:“这个......这个......让我想一想。”

卢焘见龙管带欲推辞,忙解释道:“龙管带,我真的想进讲武堂学习,你就帮帮我吧,我会永远感恩您的。”

龙管带冷笑了一下:“云南讲武学堂有什么好,值得你朝思暮想的?”

卢焘心急地表露了自己的心迹:“我从小就渴望做个军人,而云南讲武学堂是中国最进步,最新式的培养新军人才的地方,练就一身军事本领,日后可以以此为本,拯救灾难中的民族,实现自己报效国家的夙愿。”

龙管带哈哈大笑,揶揄道:“你太单纯了,你以为凭你一腔热血就能挽救中华民族?作梦去吧。”

卢焘听罢,心头涌起一阵激忿“呼”地站起身欲告辞。

龙管带见状忙笑着说:“你先别激动,冷静一点。我说呀,你一个文弱书生,扛把洋伞都难,怎能扛得起洋枪?你就在我这里做文书,每月给你20两银子如何?”

卢焘不屑一顾:“当文书?这不是我的夙愿,你另请高明吧。”

龙管带敛起笑容,漫不经心:“呵哟,挺有骨气的嘛。你想想,去学什么狗屁武事啊,看我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不也能当到了管带了吗?年轻人,别太好高鹜远了,务实一点,少些烦恼。记住了,这个世道,有本事的人多着哩,却又如何呢?到头来吃不饱,穿不暖,居无处所,穷困僚倒一个。没本事的人呢,不照样住洋楼,坐洋车,喝洋酒,吃洋荤,靠的是这个,”龙管带指了指头上“‘脑子’,明白吗?”

卢焘忍受着龙管带的奚落、嘲讽,隔着门缝看扁人的模样,仍拱手作揖:“承蒙龙管带的‘教诲’,告辞了。”

龙管带讪笑一声:“年轻人,好自为之吧,恕不远送。”

南宁某客栈。卢焘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意全无,他索性爬起来,点燃桌上的灯,随手翻开了邹容的《革命军》,又觉得索然无味,他放下书本,推开了窗户,一股清凉的空气钻进了他的心房,他为之一振。

窗外的街道寂静无人,一片凄凉。偶尔间有声声犬吠,更有灯红酒绿的世界传来的彼起彼伏的浪笑声。

卢焘心情沉重,自言自语道:“沉阴噎噎何多日,残月晖晖尚几星,斗星苍吾茫独立,万家酣梦几人醒?”不禁潸然泪下。

去昆明,去昆明,哪怕山高路远,豺狼虎豹也阻挡不了去意已定,满腔热血的卢焘。他果断退掉客房,欲取道龙州,越安南,这样一条崎岖险恶山路,最终进入昆明,报读云南陆军讲武堂,实现自己的理想与抱负。

卢焘徒步边陲龙州,路上两旁群山连绵,山峰巍峨挺拔,呈千姿百态。或如乱叠云母,或如斜倚画屏,或如矛插天,奇拔秀逸。

卢焘肩挂褡裢,脚穿布鞋,独自穿梭在群山之中。当穿峭壁而过,往向望去,视线沿着几十丈高的峭壁透向天空,清新亮丽的感觉触动了他整个身心。他将双手贴在峭壁上,摸索着厚厚的,绒绒的青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喊:“啊啊,呵呵。”

群山回应:“啊啊,呵呵。”

卢焘坐在一处突兀的岩石上,敝开胸怀纳凉,掏出了两只烧饼啃了起来。

远处,清澈的山泉在岩缝间汩汩流出,晶莹透亮,溢满了坑中。

卢焘解下褡裢,放在岩石上,惊喜着小跑过去,掬起一捧水猛喝:“好清甜甘冽啊,若有个水袋装走就好了,可惜呀可惜。”

太阳落山了,暮色降临,徒步了一天的卢焘,拖疲惫的双腿走进被晚霞染红了天边的小村。

“督督督”满怀希望的卢焘,敲开了农家的门。

一位50岁的妇女打开了一道门缝,诧异地盯着卢焘问:“年轻人,你找谁呀?”

卢焘不好意思笑笑:“大婶,我是过路人,太阳落山了,我想借住一宿,可以吗?”

妇人重新打量一下卢焘:“唔,谁知道你是什么人呀,你还是到别的家去问一问吧。”说完,妇人“啪”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卢焘:“哎,大婶,大婶。”

卢焘求宿无望,又拖着沉重的脚步向村外走去。

村外的道路,坎坷泥泞。中年大叔正吃力地拉着一辆木车往村里走。车上一截三米多长的大圆木左晃右晃,突然,木车轮颠簸弹跳一下,大圆木“轰”地一声滚落了地下。

中年大叔放下车把,转身过去试着抱起圆木放回木车,几番努力,仍然无法挪动圆木,愁眉苦脸地叹着气。

卢焘见状,忙跑过去:“大叔,我来帮帮你。”

中年大叔见卢焘帮忙,高兴地答道:“行,行,我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哩。”

卢焘抛开肩上的褡裢,捋起衣袖:“大叔,来吧。”

两人使出了浑身劲,好不容易将圆木搬回木车。

中年大叔拍了拍手,向一脸汗水的卢焘:“劳驾你了,年轻人。”

卢焘笑了笑:“大叔,你别客气,摊上谁,谁也会出手帮忙的。”

中年大叔打量一下卢焘:“哎,年轻人,莫非走亲戚?”

卢焘笑了笑:“不,不,我是路过的。”

中年大叔若有所悟:“年轻人,实话告诉我,是不是想借宿?”

卢焘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正有此意。”

中年大叔弯腰拾起地上的褡裢挎在卢焘的肩上,拉着他的手,指着自家屋子,爽快地说:“年轻人,到我家去,住多久都行,快走哇。”

中年大叔拉前车把,卢焘在后使劲推,一前一后向村子里走去。

中年人家院子内。卢焘和中年大叔将圆木从木车上卸下来,抬过墙边一角,小心码好。

中年大叔拍了拍手:“好了,唔,年轻人,屋里坐坐。”

卢焘高兴地“嗯”了一声,随中年大叔进了屋。

屋内。一妇女在灶边烧火煮饭,灶里彤红的火苗跳跃着映照在她的脸上。

小男孩手拿松毛蹲在一旁的地上嬉戏着两只蛐蛐,并不时地喊:“快咬呀,快咬呀。”

中年大叔进得屋,喊了一声:“孩子他娘,来客人啦。”

妇女闻声扭过头来:“嗯,你先陪客人坐一会儿,忙完我就来。”

中年大叔拣过板凳,热情地说:“年轻人,别客气,坐吧。”

卢焘摘下褡裢,坐在了一旁:“大叔,给你一家添麻烦了。”

中年大叔笑着说:“你就别客气了,看样了,你很疲劳,等一会,吃完饭后,你要好好地休息一下,恢复恢复。”

卢焘感激地点了点头:“多谢大叔,不瞒你说,我从南宁过来,已整整走了三天了,累得够呛,要不是你收留我,恐怕,我现在还在路上呢?”

中年大叔叹了口气:“村里人本是纯朴善良,被土匪游勇整怕了,谁也不敢收留陌生人过夜。莫见怪,莫见怪。你就安心在这里歇一歇,不必多虑。哎,年轻人,你这是去什么地方呀?”

卢焘:“此番欲经龙州取道安南去云南。”

中年大叔耽忧道:“噢,路途那么遥远,得走多少天呀?你受得了吗?”

卢焘笑了笑:“没关系,能受得了,权当一次磨炼罢了。”

中年大叔:“土匪强盗时隐时出,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路上可要小心呀”

卢焘两手一摊:“我一介书生,无钱无物,只有一条小命,随他们便吧。”

中年大叔哈哈大笑:“年轻人,心胸坦荡无邪,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哎,孩子他娘,饭好了没有呀?”

妇女:“好了,好了,这就来,这就来。”

不一会儿,妇女麻利地端来了几大碗猪肉、鱼肉、豆腐圆、花生等菜肴,摆满了桌子。

中年大叔起身在碗柜上取出竹筒,揭开盖,将酒倒进了两只空碗里,顿时,满屋飘满了酒肉的香味。

中年大叔指了指板凳:“年轻人,上座上座,唔,我们壮家男子喜欢饮酒,并以酒待客,你既为我家的客人,这酒你非得喝了不可。不过,你放心,这酒为玉米酿造,纯绵爽口,但度数不高,醉不了人。”中年大叔端起了酒碗,“来来来,喝了它,喝了它。”

卢焘望着满满的酒碗,犯愁:“大叔,请你原谅,我......我不会喝酒。”

中年大叔劝道:“哎呀,没有人生来就会喝酒的,你今天不喝,明天不喝,又怎会喝呢?来来来,喝了它。”

卢焘苦笑了一声,慢慢地端起酒碗:“大叔,要不这样,你大碗的,我呢,小碗,慢慢喝,可不可以?”

中年大叔嘴一裂,爽快应允:“好,大叔就依了你,不过,这头一遭,你无论如何也得喝上一口。”

“好的,我喝。”卢焘端起酒碗猛喝了一口,只觉得喉咙火辣辣的燃烧着,不禁干咳了几声。

中年大叔嘿嘿一笑,于心不忍:“哟,年轻人,呛着你了吧,既然你喝不惯,那你就随便吃点其它东西吧,我也不强求你了。”

卢焘:“谢谢你了大叔,你慢慢喝。”

中年大叔转向妇人:“孩子他妈,盛碗小米饭给年轻人。”

妇女顺从地“嗯”了一声,将盛好的饭端来放在卢焘的面前。

卢焘对妇人笑笑:“谢谢你,大婶。”

妇人满脸笑容:“小兄弟,你就别客气了啊,吃什么,自己来就是了。”

卢焘:“嗯。”

不一会,中年大叔便喝得脸红耳赤,说话舌头打起结来:“年轻人,这山区穷呀,一年到头吃玉米面,木薯粉,有时候还以蕃薯为主食,就委屈一点你了,别见怪。”

卢焘:“不,不,我怎会见怪大叔一家呢,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中年大叔摇头晃脑:“年轻人,我家祖祖辈辈都住这大山沟里,外边世界成了什么模样,一概不知,也懒得去理,没有老百姓说话和立足的的地方呀,你说是不是呀,唔,虽然山里不比山外热闹、,但风光迷人,山清水秀,山猪肉吃不完,花生剥不尽,玉米饭也香啊,所以,也无所谓的往不往山外跑了,知足者常乐呀。”

卢焘:“大叔,外边世界乱七八糟,世风愈下,相比之下,还是这里耳目清净,何乐而不为呢?”

中年大叔放下酒碗,手往脸上一抹:“说得也是,哎,年轻人,听外人说,这世道将要翻过来啰,可有这回事?”

卢焘略一惊,忙说:“这世道是该翻过来的时候了,可几千年的传统说翻就翻了?”

中年大叔试着问:“若不翻,这老百姓日子,没法过了的呀。”

卢焘:“怎么个翻法?”

中年大叔凑近卢焘的耳边:“告诉你呀,前些日子,听山外逃难进村里的人说了,革命党人孙文、黄兴正在安南指挥两广闹起义哩,扬言要革什么清皇朝的命,革命党人真厉害,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老百姓呢,受清皇朝的苦太多了,对革命党人这举动无不拍手叫好,还望清皇朝赶快完蛋啊。”

卢焘拉一拉中年大叔:“大叔,国家之事不谈为好,喝酒喝酒。”

中年大叔头一歪,又使劲撑起来,“嘿嘿”笑着:“年轻人有所不知,这荒山野岭的,谁会介意这些狗屁牢骚?你一介书生,莫非害怕了?”

卢焘伸手扶住瘫软的中年大叔,关切地问:“大叔,你喝多了吧?你就少喝一点吧,喝多了会伤身体的。”

中年大叔抬起软弱无力的手:“年轻人,我没醉,我没醉”,话没说完,一头栽在了桌面上,醉了过去。

妇女忙侧身过去,推了推,骂了一句:“死鬼,不让喝偏喝,每一次喝就醉,醉了,胡话连篇,真丢人。”妇女见卢焘坐立不安的样子,忙赔着笑:“小兄弟,吃饭,吃饭,别睬他,他就这死样。”

卢焘歉意地一笑:“嫂子,大叔他人醉可心不醉,是非分明呀。”

妇女“哼”地一声:“小兄弟,你就别夸他了,要是他听得进去呀,他还要喝几大碗哩,来来来,吃菜。”

卢焘:“哎,大嫂,刚才大叔拉一节圆木回来干什么用呀?”

妇女扒了一口饭:“啊,那圆木叫枧木,是从山里锯回来的,准备作砧板用。”

卢焘不解:“做砧板?”

妇人指着墙角边砌着的砧板:“小兄弟,你有所不知,这枧木是做砧板的上等材料,做出的砧板呀,坚硬耐用,几十年都烂不得,山区里靠的就是这一手艺,换点油盐酱料之类的东西,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心安理得死不了人。”

卢焘:“这里如世外桃园,少了一份凄凉,多了一份宁静,这是山里人的福气呀。”

妇人笑了笑:“小兄弟,你羡慕这里呀,可这里的人都羡慕外面的世界,真让人想不通。外面枪声炮声,震天响,鬼哭狼嚎似的,有什么好?你是读书人,你说为什么会这样?”

卢焘:“也许是人各有志吧,怨不得,怨不得。”

妇人摇摇头,嘟哝着:“人各有志?哎,我是个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怎么会懂得这深奥的道理呢?”

卢焘:“这个道理,以后人人都明白的。”

妇人又摇了摇头,继尔,歉意地笑了笑:“看我,只顾讲话了,吃饭吃饭,吃完了饭,好好休息,明天你还得赶路呢。”

次日早晨。中年人打开了大门,卢焘、妇人,随后走了出来。

中年大叔不好意思地:“年轻人,大叔我昨晚贪杯,烂醉如泥,把你独自凉在一边。大叔我真过意不去呀。”

妇人嗔怪道:“你还有脸说,看你德性,不害臊。”

卢焘笑了笑:“大嫂,没关系的,昨晚太打扰你们一家了,我还觉得过意不去呐。”

中年大叔:“年轻人四海为家,我就不强留你了,若日后有出息别忘了这穷山沟里尚你的亲人呀。”

卢焘:“那能呢?你一家若不好心收留我,昨晚我也许流落山野,喂野狗了,此份恩情难忘呀。”

中年大叔:“时候不早了,赶快动身吧。”

卢焘拱手作揖:“大叔,大婶,告辞了。”

妇人突然拍了一下脑门:“呀,小兄弟,等一等,我忘了拿东西了。”

妇人转身返回里屋,不一会,她手上拎了一包东西出来。

中年大叔:“你拿的是什么呀?耽搁时间,真烦人呀。”

妇人嘴一呶:“你才烦人哩,呶,小兄弟,这是大婶为你准备路上吃的东西,有糍粑、糕饼,还有一对布鞋。”

卢焘急忙用手一推:“不,不,大婶,您客气了,你们家里也不宽裕,免了免了。”

妇人不高兴:“小兄弟,你见外了。”

卢焘:“不,大婶,我岂敢见外。”

中年大婶接过东西塞在卢焘手上:“年轻人,收下吧,路途远着哩,别饿着。”

卢焘拗不过,接过东西,感激的热泪夺眶而出。

中年大叔、妇人难过地低下了头,用衣襟抹去了眼角上的泪。

卢焘一边走一边挥手致意。

龙州县城,一家客栈,入夜,阴湿寒冷。城里街灯迷朦,行人稀少。

卢焘拖着疲惫的双腿,走进了“四海客栈”。

三十多岁的老板娘打扮得花枝招展,见卢焘进得门,眉开眼笑:“客官,住店呢?”

卢焘:“嗯,有便宜一点的吗?”

老板娘揶揄道:“哎哟,看你仪表不凡,文质彬彬的,定是知书达理之人,便宜的留给那些山野穷鬼,你不妨开一间宽敝舒适的房子,价钱也高不到那里。”

卢焘苦笑一声:“老板娘,别戏弄我了,我也是个穷鬼,宽敝舒适的免了吧,便宜一点,安得下身就行了。”

老板娘娇嗔的腔调:“嗨,看你说的,莫非吝啬哪几个铜板,装穷酸?好吧,开间便宜一点的,不过,你别后悔哟。”老板娘一边拿匙钥,一边说:“那些人呀,衣衫褴褛,身上脏兮兮的,臭得让人恶心、呕吐,一会你进去呀,保准你受不了,哎,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卢焘:“主意已定,走吧。”

老板娘无奈地叹了口气:“哎唷唷,个个都象你呀,我得喝西北风去喽。”

卢焘跟老板娘上得楼,拐过一道走廊,又折过一道弯,来到客房门前。

老板娘手一指,捂着鼻子道:“呶,进去吧。”

卢焘转脸微笑:“多谢你了,老板娘。”

老板娘满脸不屑,一转身,抛过一句:“抠门鬼,唔。”

客房内,光线淡暗。屋内八双呆呆的目光一齐注视着推门进去的卢焘。

卢焘脸上露着笑意,拱手作揖:“惊扰了,惊扰了。”

屋内的四个人漠然麻木,不吭一声,只有一个二十岁年轻人朝卢焘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以示友好。

卢焘径直走向空床铺倒在了脏兮兮的被子上,疲惫的身子顿时舒坦起来。

一会儿,果然有一股汗酸味,怪臭味一齐袭来,不停地钻进了他的五脏六腑。他忍住恶心,双眼仔细环视着屋内那几个不吭声的汉子,他们个个头发零乱,缀满灰尘,或低着头,抠着被汗水淹得发白的脚丫子,并不时把抠脚丫的手往鼻子里嗅嗅,或拐弯着手腕往背后抓来抓去,或往腋窝里搔挠着,丑态百出,令人生厌,年轻人正见怪不怪地正襟危坐,淡然处之。

卢焘将目光收回,扯过被子蒙过头颅,欲睡,不一会,被子里的酸臭味,又把他薰得喘不过气来,只好重又露出头来,他叹了口气,骂了一句:“真他妈的活受罪。”过一会,他又自我安慰道:“谁叫你无钱呢,将就点吧。”

龙州县城街头。卢焘两手抱在胸前,迎着凛冽的寒风在街上溜哒,疲惫的脸上缀满了一片忧愁。

街上,人迹稀少,空旷的街心上,做卖买的贩子们有的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边烤火边吹牛,有的干脆自个端着一个火笼夹在胯下,无聊地望着摊铺发呆。

一队官兵持刀拿枪巡逻而过。

卢焘见状,快速将脸扭过一边去,镇定地走进了一家商铺,装佯卖东西。商铺内,五十开外的女老板,见卢焘进得来,笑脸相迎:“哎,小兄弟,想买些什么?”

卢焘双眼正斜瞄着外面的巡逻兵,忽听老板娘问,忙转过脸来笑道:“随便看看,随便看看。”

老板娘见卢焘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心里疑惑,老大不高兴:“东西不买,看什么看呀?去去去。”

卢焘见巡逻兵走过,忙抬起脚往店外走。

老板娘气得骂道:“神经病!”

卢焘坐在左江边上一尊岩石上,漠然地眺望着远方。

冬天的左江,阴霾笼罩。浅蓝的江水,缓缓向东流淌,只有叮咚叮咚的响声,划破了寒冷的水面。周围长着的野芦苇,琐在阴霾之中,若隐若现。偶尔间,也有几只挂着马灯的渔船,从岸边向江心摇去,又渐渐地消失茫茫夜色中。

卢焘将双手插进衣兜里取暖,右手猛然触动兜里的铜板,忙掏了出来,掂了几下,又数了数。苦笑一声:“铜板呀铜板,多少人为你摧眉折腰呀,我虽为大丈夫,没有你,我挨饿,尝苦寒,寸步难行,难道我要向你俯首称臣?”卢焘将铜板上下抛在掌心上,又自语道:“不多,不多,多乎者也,花光了你,哪里去寻你呢?”

堤边走过来一个二十多岁的男青年。见卢焘坐在那里,抛着铜钱玩耍,老远便打招呼道:“喂,你在干些什么呀?”

卢焘抬起头,望见一个陌生的男青年在跟自己打招呼,甚觉奇怪,竟一时反应不过来。

男青年明白过来,解释道:“昨晚,在客栈同住一间房,也许屋里暗,你没有看清我,我却看清你啊。”

卢焘一听站起身来:“呀,你就是朝我点头的那一位?”

男青年高兴:“哎,就是我,你终于想起来了。”

卢焘热情招呼道:“是呀,来来,坐一下。”

男青年很爽快:“好咧。”

两人一同坐在了岩石上。

男青年自我介绍:“来,我们认识一下,我姓冯,名松生,叫我松生得了。”

卢焘想了一想:“我姓卢,名焘,单名,叫我卢先生得了。”

冯松生:“哎,卢先生,刚才你一个坐在这里玩耍,是不是心里有事?”

卢焘:“不,不,冯先生,这里,我无亲无戚,甚觉无聊,一个人出来溜哒溜哒,解解闷。”

冯松生:“啊,跟我一样。”

卢焘诧异:“跟你一样?冯先生,别开玩笑了,看你一副轻松,快活的样子,怎么能跟我一样呢?”

冯松生哈哈大笑:“我轻松?我快乐?凭我一无所有?太滑稽了。”

卢焘也笑着说:“彼此彼此。看我在这里耍铜板,看似闲情无忧,其实,我心里难受死了,你说,一个大男子,有一腔热血,却为一个铜板折腰,为一个铜板愁怅,此乃为何?”

冯松生:“这个世道,讲究的是钱,有钱能使鬼推磨,吃一个烧饼要钱,住一宿旅馆没钱行吗?衣食住行,哪一样离得开‘钱’字?象我这样的人,又能去那里赚那么多钱来花呢?老百姓又有谁口袋里不缺钱?刚有一腔热血,兜里没钱,又怎能去挥洒?”

卢焘:“冯先生,看样子你是一个很实在的人哩,可你也知道,钱也不是万能的呀。”

冯松生:“对呀,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万万不能呀,远的不说,假如,我们兜里有钱,能去住象‘四海客栈’里那一间臭气熏天的大客房,愿意去闻那种令人作呕的狐骚味,乐意去看那些脏如猪牛,毛如刺猬般的天外来客的嘴脸?”

卢焘咽了一下:“这。。。”

冯松生:“卢先生,看来你书生气太浓了,你以为将‘钱’字丢一边去,就真的能去干一番大事业?干大事业是需要强壮的身体作后盾的,没有钱哪能吃到五谷杂粮?吃不上五谷杂粮,身体又怎能强壮起来呢?讲来讲去呀,‘钱’字去掉不得啰。”

卢焘据力理争:“冯先生,得了得了,你说的也有理,但人总不能终日为‘钱’字而活着,总该有自己的理想与事业吧?”

冯松生:“那你到龙州来就是为了理想与事业?”

卢焘点了点头:“对,也许是人各有志,对‘钱’字的理解和认识也各不相同,人可以没有钱,但不可胸无大志呀。”

冯松生:“嘿,卢先生真乃与众不同呀,少见少见。”

卢焘:“好了,别再为‘钱’字较劲了,冯先生,谈点别的好吗?”

冯松生:“谈些什么?”

卢焘:“谈点有趣的行不行?”

冯松生:“有趣的?我这二十多年,都是在穷困潦倒中度过的,有趣的东西太少了,谈出些什么名堂呢,免了免了。”

卢焘:“我也许跟你一样,怎么谈得出有趣的东西来呢?其乃笑话,笑话。”

冯松生:“哎,卢先生和我都是穷光蛋一个,但卢先生人穷志不短,佩服,佩服,哎,卢先生,如果我没有猜错之话,你心中一定有一个很大的志向,可不可以告诉我呀?”

卢焘:“冯先生,你的眼光犀利,连我欲干什么,你也看得出来,唔。了不起,了不起。”

冯松生:“我呀,是从你的话里听出来的。”

卢焘赶紧岔开话题:“啊,不过,你看天气好冷的,回客栈如何?”

冯松生:“你呀,鬼马,鬼马,转移视线?切断话题?好吧,回客栈去。”

四海客栈内,卢焘脱掉布鞋,扯过被子,盖在身上,斜靠在床沿上。

冯松生:“卢先生,很累呀?”

卢焘:“人生哪有不累之说,有的人为钱累,有的人为理想事业而累。”

冯松生:“那你为那一种所累?”

卢焘反问:“你猜呢?”

冯松生:“你呀,为后一种,即为理想与事业所累。”

卢焘嘿嘿地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冯松生:“我也想干点事业,但,这样一个死气沉沉,频临崩溃的世界,我又能干些什么呢?有时,我也真痛恨自己的窝襄、颓废,但,我除了痛恨自己外,又有什么法子呢?”

卢焘:“一个人总不能没完没了地责怪自己,这个世界虽如你所说一样,死气沉沉,频临崩溃,但依然有很多光彩的事情可做,只是你没有发现光来自何处而已。鼠目寸光,心胸狭窄,只能留给自己终身遗憾,明白我的意思吗?”

冯松生点了点头:“卢先生,谢谢你,你说我能做些什么呢?”

卢焘:“只要你找有光的地方,找到合适自己的路子,就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冯松生:“唔,也许是吧。”

龙州城街上,北风“呼呼”地狂叫着。街边的树枝光秃秃的,枝干上下左右地摇晃着。街上人行稀少,偶尔间也有一两只瘦狗不时“汪汪汪”地叫着撒野。

在屋檐的背风处,一些流浪的小孩或者大人衣杉褴褛,蹲在墙边烤火,或低着头,伸手往腋窝里掏虱子,然后将抓到的虱子用力掷向火堆里,听着火堆里“噼哩叭啦”爆响,结满污垢的脸上露出了快活的笑容......

卢焘压低帽沿,小心翼翼地在街上走着。这边瞧瞧,那边望望,一副无聊的样子。

在一处烤蕃薯摊前,卢焘买了一个蕃薯,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赞叹着:“好甜,好香的蕃薯啊。”

烤蕃薯的老人接过话茬:“蕃薯好吃,就多买几个吧,再过些日子想吃都没有了。”

卢焘:“为什么呀?”

老人叹了口气:“你看,如今兵荒马乱的,有谁安心耕田种地?再说啦,这边打仗,哪边也打仗,人都跑光了,还有谁烤红薯卖啰,哎......”

卢焘:“老人家,你烤的红薯很好吃,有机会我一定吃它个肚朝天,只是我将要离开此地方,你知道去安南的路怎么走吗?”

老人:“年轻人,安南去得,但路难走啊。”

卢焘:“乍说呢?”

老人:“说难走是因为,最近传说革命党人谋反,清政府下令严加防范,特别是来去安南的所有人。”

卢焘:“那,不是革命党人也同样遭罪呀?”

老人:“年轻人,革命党人难道都要在额头上写上‘革命党人’吗?”

卢焘恍然大悟:“这也是,这也是。”

四海客栈内。卢焘裹紧着身子走进客房里。

冯松生看了一眼卢焘,笑道:“卢先生,外面天气冷,你就不怕冻着?”

卢焘:“无聊,出去散散心,那管它冷不冷呀。”

冯松生诡秘一笑:“卢先生,我知道你葫芦里卖的啥药了。”

卢焘稍为吃惊,又镇定下来:“噢,冯先生难道有先见之明?”

冯松生假装谦虚:“不,不,不,我并非孔明诸葛,只是推测推测而已。”

卢焘:“我愿洗耳恭听。”

冯松生:“龙州有三宝,一宝为峒刀,锋砺无比,削铁如泥,经久耐用;二宝为龙州菜刀,抽刀断丝,;三宝为枧木砧板,质地坚硬,刀砍无痕。三宝名声响当当,故我携龙州三宝走南闯北,见识不少。龙州呢,虽是个小地方,但却是不少人去安南的必经之路,试想一个外地人,无事,谁愿意来这个鬼地方逗留,玩耍?所以,我认为你欲去安南无疑,传闻清政府为了培养新军人才,在云南创办陆军讲武堂,许多有志青年皆以进讲武堂学习为荣,你也不例外,你将取道安南去云南欲进陆军讲武堂学习,对不对?”

卢焘听得目瞪口呆:“冯先生能掐会算,知道不少啊?”

冯松生笑一笑:“这就是你在左江边所说的理想、事业的最佳诠释了。”

卢焘:“那你说我该不该走这条路呢?”

冯松生:“人各有志,你比我还清楚该做些什么?”

卢焘:“依你所见呢?”

冯松生:“我是个生意人。实话说,并非我两耳不闻窗外事,我也同你一样,欲为国家与民族尽一份力,但我没那份恒心与毅力,故忍痛弃之。我想,既然卢先生你有这番志向,何必裹足不前呢?”

卢焘跳下床榻,走过去,紧握着冯先生的手:“冯先生,知已呀知已。这几天,我徘徊不前,并非我害怕,打退堂鼓。去云南昆明路途遥远,盘缠有限,怕半途而废,赶不上讲武堂招生,心急如焚呀。”

冯松生:“哎,只可惜;我身遭土匪强盗洗劫,所剩无几,只好呆在这里苟且偷生,心也难受呀,理应资助你,可我做不到,惭愧,惭愧。”

卢焘:“不,不,不怪你呐,你有这份心我领了,我领了。”

冯松生:“你我如今一贫如洗,如此下去,房租也成问题。我想,年关将至,想什么办法赚点钱,攒够你去云南的盘缠。”

卢焘:“这生意门路,我七窍通六窍,一窍不通,咋个赚钱?”

冯松生:“卢先生一介书生,当然有所为难,让我想一想……”一会儿,冯松生拍了拍脑袋,计上心来:“卢先生,就写对联卖,如何?”

卢焘一拍大腿高兴状:“好哇,‘春联者,即桃符也’,年关里谁家不贴几副喜庆的对联呢?真有你的,我怎么想不到呢?”

龙州街头。街道两旁摆满了粽子糍巴、鸡鸭鱼肉。摆满了杯,碟、碗、盏、壶等日用瓷器,有些铺面还卖起了葛布、蕉布、竹布、贝布、麻布、水绸布、火烷布、青布等衣料,购买的人络绎不绝。

一块空地上,一连串的艺人,打着筋斗,翻了出来,搏得看热闹的人们一片喝采,接着,几个人聚拢一起,站成一个圆圈,又有几个人爬上去站在他们肩上,又有人再爬上,一层、二层、三层……叠成了罗汉……人们鼓着掌,满脸兴奋地笑着,热闹非凡。

不远处,卢焘、冯松生摆开借来的桌子,摆上纸笔墨,准备写对联。旁边已陆陆续续站满了围观的人群。

冯松生兴奋、自信地捋起手臂对卢焘笑着喊道:“看我的。”

卢焘满脸的笑意,也附和道:“你写,我卖如何?”

“分工合作,你卖我写两不误,当然赞成。”说完,冯松生一手拿着对联书籍,一手提起蘸满墨汁的毛笔,往铺在桌上裁好的大红纸“龙飞凤舞”起来,不一会,一幅苍劲遒力的对联跃然纸上:万年有道,四海同春。片刻,冯松生便写下了十几幅对联:‘福同春满,学与时新’、‘中华全盛日,世界大同春’。。。。。

卢焘瞅准人群越聚越多的机会,扯开嗓子叫卖:“对联,对联,买副对联过个吉年。”

众人纷纷挤进,慷慨解囊。

四海旅馆内。冯松生与卢焘兴高采烈地数着铜板。

冯松生:“哈,发财了,发财了,明日继续卖对联去,赚多点铜板,除过个肥年外,你去云南的路费也一块解决了。”

卢焘将铜板抛在掌心上,笑着:“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冯松生:“卢先生呀,我真不明白,越是兵荒马乱,饥不择食,这些东西越卖得起,且不论城乡之区别,怪哉。”

卢焘:“有何见怪。老百姓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却是天下一片乌黑,心有诸多不平,他们祷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也是对现实生活的否定,贴春联于百姓而言是一种心灵的自慰啊。”

冯松生:“言之有理。那明日,多写一些老百姓喜欢的对联,既迎合百姓的口味也丰满了自己的口袋,一举两得,岂不快活?”

卢焘:“得了,得了,明日还赶早呢,睡吧。”

春节当天,龙州县城,呈现出了欢乐吉祥的喜庆氛围,每一户人家的门口上贴满了春联、财神,挂上了大红灯笼,孩子们蹦跳着,嬉闹着,并不时地点燃手中的鞭炮,向空中一抛,“乒乒乓乓”地一阵炸响。街上,到处都充满了鸡鸭鱼肉的香味,挟杂着一阵阵的锅碗瓢盆声,一阵阵的笑语和欢声。

往日热闹的四海客栈,静谧得让人心跳。

房内,一张用床板拼凑起来的桌子,摆放着一包卤鸡,一包猪头肉,一包卤牛肉,一包炸花生,两只粽子,一壶酒水,

卢焘拿起杯酒,爽快喊道:“来,人生难逢一知已,今为除夕,我敬您一杯,祝您来年生意兴隆,财盖‘三江’。”

冯松生站起来,端起酒杯,满脸笑容:“多谢了,来,我也敬您一杯,祝您一路顺风,日后飞黄腾达。”

两人一干而尽。

窗外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鞭炮声。

卢焘触景生情,叹了口气:“冯先生,你听,窗外的鞭炮声响得多热闹,有家可回不了的人,多孤寂呀。”

冯松生:“卢先生,大年三十,别叹气,来,来,来喝酒吃菜。”

卢焘脸露笑意,拿起酒杯:“也是,也是,来,冯先生,今晚,不醉不休。”

冯松生干完杯中酒,扯下一只鸡腿,猛啃了几口:“痛快,过瘾。吁,一年到头难得如此清闲,少了争斗,少了罪恶,少了烦恼,少了哭泣,多了快乐,多了抒心。永远有这样的日子该多好呀。”

卢焘挟了一片卤牛肉片,呷了一口酒:“这些都是过眼烟云。”卢焘脸上微红,放下筷子:“卢先生,别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侵略与战争,它使我们的快乐变成痛苦,楼亭玉榭变成瓦砾废墟,活着的生命变成死去的灵魂。”

冯松生:“嘿嘿,看我,只知道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却忘记国家民族百姓所面临的灾难,真该死。”冯松生略停一会儿,抬头望着卢焘,“卢先生,您心中时刻不忘国家民族,不忘百姓的疾苦,您才有了远大的抱负和博大的胸怀,我冯某人难于比拟,倘若人人都能这样为国想,国不致于不国,家不至于不家,百姓的日子又何偿艰难与痛苦呢?”

卢焘:“冯先生,您过奖了,要知道,光想不做,国家复兴谈何容易呢?因此我才决意远走云南,谋求救国救民之路啊!”

冯松生:“卢先生决心与毅力果不同凡响。可取道安南去云南路途遥远,充满艰险,虎豹豺狼,土匪强盗,无孔不入,你须得加倍小心,哎,卢先生,您什么时候动身?”

卢焘:“春节后吧,唔,这路途确实遥远艰辛,光是走路也要两三个月时间呀,不管怎么样,为寻求革命之路,咬紧牙关,破釜沉舟,也在所不辞啊。”

冯松生:“卢先生,我很佩服你的胆量与见识,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呢?”

卢焘:“其实,冯先生已经帮我不少了。”

冯松生:“卢先生,这话从何说起?”

卢焘:“其实,你理解与支持已经是对我的帮助了,还须什么样的帮助呢?”

冯松生:“卢先生真会说话,这样好不好,这两天卖春联赚了不少的银两,扣除了这几天的房租,留点买吃外,其余的银两,你一并拿去作路费之用,如何?”

卢焘:“不行,不行,这大部分是您冯先生的血汗换来的,我只是帮忙吆喝几下,岂能纳为已有?”

冯松生:“您就别客气了,这些银两就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卢焘:“您在这里也挺不容易的,就别……”

冯先生打断卢焘的话:“卢先生,您说,我们是不是知已?”

卢焘点了点头。

冯松生:“既然是好知已,你又有什么理由推辞呢?结识象你这么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朋友乃我今生有幸。”冯松生叹了叹气:“明日一别,也不知什么时候见上一面啊。”

卢焘:“这……这又如何是好?”

冯松生:“卢先生不必耽忧,我自有办法度过难关,但您路途遥远,没有银两岂不半途而废?您还客气什么?噢。”

卢焘感激道:“冯先生如此深明大义,我岂有推辞之理?”

冯松生脸上露出了微笑:“那就一言为定了,来,干了这一杯。”

卢焘站起来,端起酒杯与冯松生碰了一下,一干而尽。

窗外,孩子们的叫喊声,鞭炮的齐鸣声,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

冯松生微微醉意,舌头有点打结:“恕……恕我直……直言,卢先生,您可有家室?”

蓦地,卢焘脸上掠过一道阴霾,坚毅的目光中流露出了一丝绸怅。

冯松生催促:“卢先生,您……您说话呀。”

卢焘猛醒过来:“嗬,有,有,有,有妻子,有母亲。”

冯松生:“你……你有妻子有母亲,您比我好比我好,我很小就没有了父母,靠吃百家饭长大,迄今仍是田野里树干光棍一条。”冯松生拍了拍肚皮,打饱嗝:“我呀,一人吃了,全家不饿,乐得个逍遥自在。独立面对人生,多凄苦呀。”

卢焘也略显醉意:“冯先生,您了无牵挂,而我有家却回不去,不也一样凄楚吗?唔。”

冯松生:“好……好男……男儿志在……在四方,你……一腔热,……热血,追求革命理想,母亲、妻子怎能不理解您呢?您是……我见过的……最有血气的青年,俗话说,乱……世出英雄……,相信……您一定……一定会有出息的。”冯松生说完,一头栽在了桌子上沉醉过去。

卢焘急忙站起来,但浑身软绵绵的,又瘫坐在板凳上,直呼:“冯先生,冯先生……你怎么了”。见冯松生不回应,卢焘自言自语:“醉了,醉了,我也该睡去了。”

卢焘踉踉跄跄地抬起脚,往床上扑去。不一会,喉咙里就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梦境中的卢焘向着桂西北磕了几个响头,顷刻间,覃清德、阿妈、阿爸的音容笑貌缓缓地载入他的眼前————

洞房内。覃清德头披红布头盖坐在床沿上。

卢亮畴慢慢走近,小心翼翼地揭开了覃清德的红头盖。

覃清德含情脉脉地看着卢亮畴。

卢亮畴:“清德,你好美哟,我能娶上你这么个好媳妇,心里真是比蜜还甜哪。”

覃清德含羞一笑,轻轻用指头戳着新郎官的额头:“你呀,嘴也比蜜还甜。”

卢亮畴笑了笑:“更甜的日子还在后头呢是吗,你说。”

覃清德禁不住扑进了新郎的胸间:“亮畴。”

卢亮畴顺势抱住覃清德的腰,吹灭了床头的油灯。

卢秦留叹了口气:“哎,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就让我多看几眼亮畴也不为过呀。”

莫氏:“你别为亮畴伤心了,亮畴是孝顺的,他现在有难处啊,有空他会回来看你的。”

卢秦留赌气:“他无一官半职的。有什么难处啊。”

莫氏:“当初不也是你让去干一番事业的嘛,如今你又怪罪他了?世道不安,也由不得他呀。”

卢秦留双眼老泪纵,横唏唏而泣:“没完没了的动荡,割断了多少家庭的团圆幸福,大逆不道呀。”

莫氏忙丢下菜刀,跑过去:“怎么拉?”

卢秦留唏唏而言:“我真想亮畴呀,他不在一日,我灵魂就丢一日,如何是好?”

莫氏:“忠孝不能两全,自古就这样啊。”

卢焘躺在床上,被一阵鞭炮声搅醒,顺势翻了个身,睁开了迷迷糊糊的眼睛,眼眶里噙满了泪花。

迷迷糊糊中,卢焘高喊了声:“母亲,清德,亮畴不辞而别对不起你们啊"

冯先生一早咕碌爬起来,看了看窗外,自言自语道:“呀,天大亮了?”冯先生将目光转向卢焘喊道:“卢先生,快醒醒,天大亮了。”

卢焘翻了个身,醒了过来,懒洋洋地答道:“天亮有何奇怪呀,每天不是这样的吗?天亮了,这个世道还不是黑暗的吗?”

冯松生见卢焘答话怪怪的,忙问:“卢先生,您怎么啦?”

卢焘:“没什么。”

冯松生:“昨晚是不是梦见什么啦,焉兮兮的。”

卢焘惊奇转过眼来:“您怎么知道?”

冯松生:“噢,您不是告诉我了?”

卢焘指了指自己:“我告诉了您?”

冯松生笑笑:“当然了,快说,您昨晚梦见了什么?”

卢焘:“您先别问我,您先说说您自己,好不好?”

冯松生比划着:“说我?好吧,我说,我呢,昨晚上喝醉酒后,梦见自己飘飘欲仙,向着遥远的天宇迤逦而去。在美丽的天宫里,我见到了美丽的七仙女,说着说着,我们就相爱了,每天呀,我与七仙女聊聊我我,好不快活。我对她说,我很爱她,希望她跟我回到人间去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她含羞答应了。正当我俩携手飞回人间时,七仙女的父亲天宫的宫主知道了,不顾一切地阻挠七仙女与我返回人间,仙女不从,以死相胁,宫主大发雷霆,最后,宫主将我推下了天宫,并在我的面前划了一道闪光的银河,隔断了我与七仙女的来往,我拼命地喊七仙女,仙女也拼命地喊着我的名字,喊着喊着,我就醒了,赶忙一摸自己的嘴脸,哎,你猜怎么了,我的妈呀,还是光棍一条!”

卢焘一听,大笑了起来:“您呀,胡编乱造,小心一辈子打光棍哟。”

冯松生走过来一把扯过卢焘盖着的被子:“你梦见什么呀,还不想告诉我?”

卢焘敛住笑:“其实没什么?我梦见的是母亲与妻子,不知她们现在好不好?好牵挂他们哟。”

冯松生:“噢,原来如此,那您去云南考讲武堂这么重要的决定连他们也不知道?”

卢焘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我是不辞而别啊。”

冯松生:“您为什么要做这样呢?”

卢焘:“此话说来很长,不说也罢,也许留给别人的是一个永远的谜底了。”

冯松生:“您不知道他们很想你吗?”

卢焘苦笑一声:“当然,但,我是身不由已呀,若干年后,也许她们会为我的选择感到而自豪的。”

冯松生:“嗯,但愿如此,做一个有志向有抱负的男人真不容易呀。”

卢焘:“冯先生,为了早日抵达云南,进讲武堂,我想明天就出发。”

冯松生:“明天出发?”

卢焘:“对。”

清晨,卢焘和冯松生在四海客栈门前依依惜别。

卢焘肩挎褡裢,紧紧握住冯松生的手,不愿松开。

冯松生拱手作揖:“卢先生,后会有期。”

卢焘:“冯先生,您我相识一场,情如金兰,义撼云天,后会有期,兄弟我告辞了。”

龙州县城街道上,洋溢着喜庆色彩。男女老幼,摩肩接踵,人声杂沓。

不远处,穿着黑色和青色衣服的人们,里里外外,层层围在对歌会上,倾听男女歌手对歌,并不时爆发出阵阵的掌声和笑声……

说书的、算卦的、玩杂技的,卖零食的,卖花的,挤满了街道的角角落落。

卢焘穿过热闹的街头,头也不回地往西南走去。左江蜿蜒向东流淌,清清的水波,在寒冷的微风吹拂下,泛起缕缕的涟漪。卢焘溯江而上,步伐矫健而豪迈。

一条羊肠小道从莽莽森林中蜿蜒而过。路边,枯黄的野草在寒中瑟瑟发抖,四处飘飞。林寒涧肃,偶尔有猿猴的长啸声,凄厉婉约,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卢焘疾步山坳,爬峰峦,趟流水,顶蓝天,沐明月,穿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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