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五月。
夕阳西下,海鸥飞处,汕尾海港横七竖八泊靠着几十条渔船。
这是粤东一处天然渔港,港外群山环抱,渔港对面又有一天然岛屿,白沙堆积,若隐若现,形状如活的舌头,岛名叫沙舌尾。
海港码头,岸边长堤下犬牙交错堆满乱石,港湾里波涛不兴。
每日黄昏,残阳及晚霞把整个海港都染得金灿灿,海面波光潋滟,咸腥味的海风习习吹来,海边街便三五成堆聚集了来纳凉散步的人们。
大约五时以后,出海的渔船开始陆续归来,按位置把渔船泊好。拾掇、洗刷完毕的男渔民们,打着赤臂,在各自的渔船上,找个舒服的地方或坐或蹲,渔民们或吸着竹筒水烟,或抽自制的喇叭卷烟。不时跟归航的邻船递烟、打着招呼。
长期海上生活的人,都是大嗓子,洪亮的叫喊声此起彼落,海港便喧闹起来。
六点钟左右,疍家渔民便开始生火做饭。没一会,渔船上便升起袅袅的炊烟,间中还隐约传来渔娘们的渔歌声。
……
日头阳阳水粼粼,
摇橹送兄赶渔汛。
兄妹好比船与水,
四目相对情意深。
祝兄这去风流好,
网网牵金又牵银。
鱼虾满载早回港,
莫给阿妹多操心……
碧海夕照,晚霞辉映,浪花轻拍船舷,海鸟徘徊低旋。
随海风传来的瓯船渔歌婉转悠扬,又有几分未经雕琢的粗犷,听来别具一番味道。
渔港码头边,打横搭起一个渔排,约有半个篮球场般大小,上面靠里搭建有三间小木屋。
左边那间木屋堆满各种日常用品,食物饮料,看去琳琅满目,原来是一个小卖部。
渔排靠海那边厚厚的遮阳帆布下,胡乱放着几张塑胶凉椅。
一个疍家渔娘打扮的妇女,三十五岁上下,肤色黧黑,站在凉棚外。这时朝一条迎面驶来的渔船喊道:“老马,回来啦!今日有叹落没(海陆丰方言,意思今天收获如何)?”
“今日就几条小鱼小虾,还把渔网搞破了,唉,叹悲拔(徒劳无功的意思)明日又要找人补渔网啰。”
渔船上一位老渔民摇头苦笑着。这是一位五十多岁的渔民,头发灰白。
“阿爸,今天我们去错海域了,明日我们换个地方落网。”
说话的是一位青年人,青年渔民二十五岁左右,身材修长,剑眉修目,古铜色的肤色,很是阳光健壮。他手脚麻利地停泊好船,两步跨上渔排,径自开了冰柜,用牙撬开一瓶可乐,仰头“骨嘟骨嘟”一口气喝了半瓶,才满足的叹了口气:“热死啦,这鬼天气真要命。芳嫂,亚男呢?”
他身着一件黑背心,早已被汗水湿透,于是干脆脱了下来,露出一身精壮的腱子肉。
芳嫂笑着扔了一条干净的毛巾给青年:“阿鹏,慢点喝,这日头真够阳!要晒死人,快擦擦汗……亚男那死妹仔又唔知去哪疯了,放学后还没见人。”
年老的渔民也上来了,他提了一个尼龙绳袋,里面活蹦乱跳一大袋鱼虾。
老渔民脖颈子上皱纹很深,身形单薄瘦削,从他的腮帮子上一溜顺着颊边往下,长着些褐色的疙瘩,那是长年太阳在海面上的反光晒出来的良性皮肤瘤。他对青年说:“阿鹏,我先去把鱼卖了,你回家煮饭。”
这青年叫马宇鹏,年老的是他父亲,叫马世民,两父子一起搭伙行船。
他们在海港附近一个小区租了房子。
青年应了一声,“爸,你买两瓶啤酒回来。”
芳嫂叫道:“你们爹俩今晚在我这边吃饭吧,米酒也是现成的,费时回去煮。”
马宇鹏笑道:“那也好,我最讨厌洗碗了。老爸,好么?”
老渔民笑了笑,脸上绽开的皱纹象一朵冬天的紫菊,道:“怎好又麻烦芳嫂你们哩?”
“麻烦啥?你就爱客气,就摆多两双筷子的事,老马,你卖完鱼,快点回来。知道不?”芳嫂麻利地说,
“怎不见小黑,小黑没来吗?”小黑是马宇鹏船上雇请的帮工。
“他今日家里有事呢。他那婶子……哎。”说起小黑,马宇鹏无奈的摇摇头。
芳嫂是疍家人,这边也叫瓯船人。丈夫早丧,只生有一个女儿,孤儿寡母的,后来又在渔排上开了小卖部,勉强过日子。需要男人干的活儿,马宇鹏父子也经常来帮忙,一来二去,两家关系挺好。
马世民寻思了一会,从渔袋里挑出几条杂鱼,“好吧,这一些小鱼也卖不了价钱,煮个杂鱼煲吧。”
“哎哟,老马,做啥呢?我鱼菜都买好啦,你鱼拿去卖,客气啥?”
老马只是憨厚的笑笑,自顾慢慢爬上码头去了。夕阳下,把他瘦削佝偻的身影拖得长长的。
芳嫂又对马宇鹏说:“你爸这个人呀。阿鹏,去渔排里捞两条大点的鱼,晚上给你们爷俩下酒。”
“阿鹏哥,你们船回来啦?”这时一个短发少女跨过港口石梯、跳下鱼排,对着马宇鹏叫道。这少女十七岁上下,一双大眼睛,透着桀骜不驯,个子挺高,穿一条牛仔短裤,露出两条小麦色的长腿。
芳嫂一见她就骂道:“你死哪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不知回来帮忙?”
这少女叫亚男,是芳嫂女儿,今年读高二。
少女亢声道:“你以为我想的吗?下课时老师把我们几个留下来,啰里啰嗦的训个没完,那婆娘真是神经!活该她这么老还没老公。”
“还不是你不好好读书,成绩不好,人家老师才留你堂。整天就知道玩,脑子里不知想什么,你再这样干脆别读了。”
亚男顶道:“不读就不读,我巴不得,读什么鬼书……”
“不读书?你能干什么?大字不识,以后人家都不要你。”
“你胶己(自己)还不是大字不识?整天就知道对我啰嗦一大堆。”
芳嫂气道:“这死丫头,存心想册死(气死)我是不?好好,等哪天我去找你爸了,就没人管你了,你爱怎样就怎样……”说着,芳嫂触及心事,声音有点哽咽。
从渔排捞了两条鱼走过来的马宇鹏见状道:“芳嫂,你勿册(你别生气),亚男就是这性格,她那张利嘴你又不是不知道,比刀子还利,你还跟她较劲?”
他又对亚男笑骂道:“亚男,一回来就这么冲!这样册你妈,还不过来帮忙?”
亚男见芳嫂哭了,也不敢吭声了,她“嗯”了一声,乖乖的走过来,接过马宇鹏手里的带鱼,麻利地拾缀起来。亚男很服马宇鹏,挺听他的话。
芳嫂又道:“我早晚会被这死妹仔册死。你以为我愿意管你?如果你成绩有你鹏哥一半好,我操啥心?”
亚男不服的嘟囔道:“成绩好有什么用?现在阿鹏哥还不是来行船……”
芳嫂赶紧喝道:“住口!你这死丫头,要作死了是不是?”说着不安的看了马宇鹏一眼。
马宇鹏心里一痛,眼神浮现出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沧桑,苦笑道:“没事,亚男说的是实话。”
马宇鹏从小成绩很好,读高三时被挑入尖子班,每次考试都是年级前五名,马宇鹏也信心十足的准备报考重点大学。
就在高考一个月前,马宇鹏母亲突然得病住进医院。经过一番治疗,不但把积蓄花光,还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折价变卖了,结果母亲还是回天乏术,与世长辞。等他们把丧事办完,不但欠了一屁股债,马宇鹏还错过了高考。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年轻的马宇鹏悲痛不已,连续三天,马宇鹏不吃不喝,只在海边徘徊。
这可吓坏了马世民,他一刻不离的跟在儿子身后,不知如何是好。不久前妻子的逝世已把他打懵了,老实巴交的老渔民不知怎么劝慰他唯一的儿子。
他只是不停重复这句话:“仔啊,你勿惊阿爸,如果你再有个好歹,爸也不活了……”
良久,马宇鹏才慢慢回过神来,无意识的端详着父亲:马世民颧骨很高,两鬓斑白,两只小蒲扇似的大手,长满了老茧,长年的渔民生涯使他脸上布满皱纹,如同饱经风雨洗刷的海上礁岩,黧黑的脸象老树皮一样粗糙。
马宇鹏阻止了父亲让他再复读一年高三的想法。半个月后,他们离开古镇那座家徒四壁的老屋,搬到了汕尾这座滨海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