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金秋。
大龙工业园第一期工程已接近尾声,工地只剩下零星工程还在拾掇,整个厂区已经显示出雏形。
大门口列着八根盘龙汉白玉石柱,右边整面墙题着“大龍(山海)工業園”七个雄浑磅礴的浅金色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看去气势堂皇。
不比原先临时设施时的工匠字,这是马宇鹏特地请何国信写的,为此以公司名义包了八千元润笔费,对于何国信来说,这算是一笔不错的收入了。这费用算在大龙公司装修预算里,左右也得请人写。何国信书法水平最近进步飞跃,格调高雅,卓然不群,又获得几次全国大奖,慢慢名气也出来了。马宇鹏当然想到他,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何国信本来没想收钱,听马宇鹏解释后也就笑纳了,并表示要请客。
山海市大龙集团总裁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幅飞龙在天的图。高枭龙坐在大班椅子上,听着对面的马宇鹏作工作汇报。
利娜一身蓝色的职业套裙,旁边还站了一个年轻女孩,拿着笔记本,正在作记录。
“……高老板,再有半个月左右,这园区首期工程就完工了。”
“不错啊!宇鹏,好好好!”高枭龙听完汇报满意地说。
“请问高总,厂房完成后,工程部是不是可以撤了?”马宇鹏问。厂房第一期完成后,暂时已经满足需要,第二期遥遥无期,那么工程部工作量不多,只需要留一两个维护便可,如果暂时没有别的工程,工程管理员就只能遣散。
“哈哈!”高枭龙闻言大笑,对利娜说:“你看阿鹏说的什么话?”利娜脸露微笑。
高枭龙昨天才回山海市,他这次从欧洲国谈成了几笔大项目,引进了电子产业代工业务,准备在全国大展拳脚。
高枭龙笑了半天,才对愕然的马宇鹏说,“不但止不辙,你还要继续招兵买马,阿娜,你给阿鹏说说……”
他摸出一个黑色盒子,抽出一根粗粗的雪茄,把盒子给了马宇鹏,“这个给你,我这次从古巴弄来的,味道好犀利,试试!”过来坐在沙发上。
利娜微笑着介绍了起来。
高枭龙这次融资引进大批资金,第一笔有十亿美元,计划以山海市为总基地,准备在深圳、广州两地再建工业园,进而为扩张全国打下基础。
“你说,我们现在是不是人手不足?还撤什么?”高枭龙等利娜说完才笑着说。
“好好干,以后你的担子更重了。接下去你要准备拼命啦。”他又宣布了马宇鹏的新职务--大龙集团全国厂建工程总指挥,另兼任山海公司副总。
“我只会搞管工程,不太懂公司里面的事务……”
“哪个天生出来就懂的?原来你也不是学土建的,现在不是把工程搞得好好的嘛。这世界的事,不怕不懂,就怕不学。你是好材料,我看好你。如果是一块烂泥,怎么培养也没用 ,就像高仕富那衰仔。”高枭龙叹了口气说。
听说高仕富现在在香港,高枭龙几年前找到他,念及他父亲当年旧恩,帮他还了澳门那边的高利贷,又给他在香港朋友的装修公司找了份活干。
马宇鹏沉稳低调,能力和人品都令他欣赏。当然,主要还有陈道罡的极力推荐。对于陈叔的话,高枭龙习惯性的言听计从。
“以后,你的办公室就在总部这里,当然,还是利小姐抓总,宇鹏你目前以工程为主,明白吧?”
听说利娜主持,马宇鹏反松了口气。他不愿多管闲事,只想把工程这一块先做好。
“谢谢高总!我会努力的!”马宇鹏沉默片刻,起身朝高枭龙鞠了一躬。
“恭喜你,马经理,不,以后应该叫马总啦!”利娜笑道。
“谢谢利总。”马宇鹏又朝利娜点点头,转身就走。
“喂喂,利娜有没有发觉?这个宇鹏好像不会笑的一样,太奇怪了。”马宇鹏出去后,高枭龙愣了会,忽然问。“一般人听到升职,起码也会兴奋,你看他,就好像就让他去干他不怎么愿意干的事笑,我怎么没觉得他有多激动。”
“噗嗤。”利娜笑出声来。“高总你才知道哎,他就永远是这副模样,我刚开始也觉得奇怪,我很少见过他笑。他在工地有个外号叫‘乌面佛’,工地很多人怕他呢,听他身边的人说,有些包工头平时很嚣张,可见到他都服服帖帖。”利娜听过叶丽丽讲工地的事,忍不住笑。
“哦,哈哈,果然天生有管理才能嘛。”
高枭龙若有所思,不由想起陈道罡评马宇鹏的话——“璞玉本无华,细琢成大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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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马宇鹏从总部办理完手续,回到工地办公室宣布了大龙公司的决定。工程部大伙听了喜出望外,原来他们以为工程完成以后,各人要各奔前程,正在寻思找工作呢。
大龙集团的薪资待遇很高,在马宇鹏手下做事也痛快,对这份工作他们是非常不舍的,出去要再找个这样的工作就太难了。
现在好了,不但不用辞职,还意味着可以长期干下去,按大龙集团这战略,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怎么不开心?
马宇鹏叫叶丽丽开始在电视报纸打招聘广告。
又通知她去香港总部参加培训的消息,为期一年,期间工资照发。
“啊?太好了!谢谢你,马总!”叶丽丽忍不住大声惊呼,激动得蹦了起来。
齐旺就说:“有这样的好事,叶小姐应该请客嘛!”
“没问题,我请!”本来无论齐旺说什么都要反对的叶丽丽这次破天荒点头同意。
叶丽丽尽自聪明要强,与工程部的人待久了,便知道自己的不足,一直耿耿于怀的就是学历低,去香港培训是她梦寐以求的。
马宇鹏没见到小黑,叶丽丽笑着说他去厨房帮忙哩。他忍不住心里好笑,看来小黑与小秋合得来哩。
时间很早,工地也没事,马宇鹏想起一事,交待几句,就开车往李禅音诊所赶去。
前几天,李禅音哥哥打电话,说李禅音可能想出家,让他有空去劝劝他。最近李禅音诊所生意大好,对家里也多有照料,慢慢又恢复了以前的光景。
“出家?不会吧。”
听说李禅音诊所现在好的不得了,有家庭贫困的来看病,他干脆就免费,于是周围的渔民们,经常出海回来,就会送一些海鲜给他,以表示对李医生的谢意,送得多了,李禅音吃不完,还经常叫马宇鹏过去拿回家。
到了李禅音的诊所,正好何国信也在,两人正在门前石几上喝茶。今天难得只有两个病人,林月在给他们取药。
院子里现在收拾得很为干净,显得宽敞,这自然是林月的功劳。门前有棵一人不能合抱的榕树,长得茂密郁葱,树下放了几张旧藤椅子和木沙发,据说是那些患者自发送来的。
诊所新增了一幅木刻对联一一
道遵老庄心存济世,
医传歧黄志在渡人。
配上原来的杏林禅音横匾。
石绿色阴文铭刻在棕黑色船木上,看上去儒雅悦目,自然又是何国信手笔,比起之前的字,形神兼备,更为沉雄老练了。
“济世渡人,嘿嘿,这对联口气不小!”马宇鹏开玩笑说。“李大医生,你快成了三国里的黄巾头目张角了。”
“阿鹏,我们刚说到你哩。没想到你就来了,幸亏没开始骂你。”何国信笑说,两人见到他颇为高兴。
“你们能骂我什么?”
“你能骂的多了,整天不见人影,也不来关心关心咱们的李医生。看看,李医生要出家啦。”何国信笑。
李禅音果然理了个光头,头皮刮得溜青,穿了一件黑色唐装,马宇鹏差点认不出他来,说:“不会吧?禅音你真想去当和尚?”
何国信笑着说:“我也正在问他呢,这家伙是走火入魔了还是咋啦?我这入秋后,这些天老觉得上火,来找医生开点药吃。”
李禅音微笑:“你们俩个就是少见多怪,难道理个光头就是和尚吗?我只是做了皈依仪式,生活也和原来一样,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我还是在家给他们看病哩。”他指了指两个看完病的病人。两人听了恍然,本来也不认为李禅音就真会出家。
李禅音给马宇鹏倒茶,马宇鹏拿过茶喝了一口,见茶色清澄,那茶清香沁心,赞道:“好茶。”
天刚过午,阳光透过门前几棵榕树的树叶照了进来,斑驳陆离的光影,山海市的秋天,气候宜人。
三人也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随意聊着,很是惬意。
李禅音说:“最近我去了一趟云莲寺,跟了一位师傅,皈依后,最近在读金刚经,心境有很大变化。”
两人听了,也不觉得意外,马宇鹏后来听说了邝玉香的事。李禅音经过此事,人生观有了变化也是正常的事。不过,虽说皈依修行,只是在家居士,生活与常人也无多大区别。
何国信笑道:“好啊,那以后应该叫你李医生还是李法师呢?”
李禅音淡淡说:“要说名号,本来师父想给我取一个,后来见我名字,说禅音,这不是现成的吗?所以,我的法号就是名字,为禅音居士,可见,凡事㫮有因果。我父母当年无意给我取的这名字,已经暗示了我的归宿。其实要说叫我什么,本都无所谓,人这一生,眨眼间就过去了,要说名字,本来就是虚的。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为虚幻。又说,一切有为法如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应作如是观。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放下心头的执着……”李禅音一说起来,滔滔不绝,衣衫飘动,神采飞扬,清秀的脸上透出一层圣洁的光芒,这是他以前没有出现过的。
马宇鹏若有所思,想世界上的事果然神奇,大有玄机。
这李禅音竟然变化这么大,其实,相对于勾心斗角的上班生活,他现在的日子倒是过得逍遥自在,这对于自尊自重不爱交际的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很好的归宿。他来前本想劝他不要太消极,劝他结婚生子成家立业什么的。现在看来,谁说日子就一定要按世俗认为的那样过呢?他这样自得其乐过的日子,何尝不是一种最适合他的选择?
何国信便笑他:“哈哈,阿音,你越说越玄乎,如果不是知道你的底细,还以为你是哪位得道高僧呢。只是我要驳斥你了,如果一切都是虚幻,那我们还做什么?吃什么呀?人这辈子如果不为什么活着,那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人生总是得证明一点什么吧,不然就枉过此生了,当年,我们读书时,老师让我们背过的那段话,那个保尔柯察金说的,你们还记得吧?”
两人不知他想说什么,就摇摇头。
何国信就继续大声朗诵--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 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在临终的时候,他能够说 ,我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一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必须充分抓紧时间生活,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疾病或一次意外事故都可能使生命突然终止。
他背诵的就是苏联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的一段话。作者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是同小说主人公保尔·柯察金一样,自幼家贫失学,做过小工,参加红军打过仗,负过伤,后来也是双目失明,全身瘫痪。在身陷绝境的情况下,他不甘于吃喝、呼吸、等死,于是拿起笔创作《暴风雨所诞生的,后来他连笔也拿不动了,就靠口述,请亲友笔录,历时三载,克服难以想象的困难,终于创作出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这一段课文,读书时语文老师叫他们背得滚瓜烂熟,还嘱咐他们作为人生座佑铭。那时候,保尔是他们心中的英雄。
何国信笑道:“当年赖老师教我们的,我后来是归纳为,人来世界一遭,尽力而为,无愧于心。是不是?我认为这样才有意义,而不是你说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李禅音想了想说:“这也许一种生活方式,活着的意义其实就是修行,活着需要的衣食住行,酸甜苦辣,我们活着,就是为了体验,这本身就是一种修行。”
马宇鹏问:只是活着,那和行尸走肉没有区别啊?
李禅音说:行尸走肉不知道自己活着,只是因为要撕扯嗜血而活着。而我的只是活着,意思是,除了活着,我没有其他的企图。或者说,我不因为什么而要活着。
马宇鹏说:没有企图,人活着干什么呢?人不就是要在世界上去干点什么吗?有人因为亲人而活着,有人因为梦想而活着,有人因为要体验生命而活着。那你这个不因为什么而活着,到底是个什么呢?
李禅音想了一会,说这样吧,我也是刚刚进门,一时也悟得不是很究竟,我不想误导你,不如这样吧,找一天,我带你们去见我师父,她还在莲花山云莲寺,你们有什么问题去当面问她吧。
何国信便笑:“哈哈,果然一试就露馅了,你回答不了,就请你师父出马。你这修行功夫不到家啊。”何国信又笑。李禅音也不恼,神情平静,只是给大家泡茶。
何国信笑了一会,忽然问:“宇鹏,你今天没事吧?”
马宇鹏摇摇头:“我工地没事呢,今天有闲。”
何国信便说:“不如这样,拣日不如撞日,明天是重阳节,按规矩晚上是要登高的,刚好我们今天碰上了,不如现在出发,就开车上莲花山找禅音师傅,见识一下高人,怎么样?”
对啊,两人也才发现,明天就是重阳节呢。
云莲寺在海城莲花山上,开车过去也就两小时左右。
马宇鹏说:“没问题,不过我们的李医生要开店呢,就不知能不能行得开?
李禅音微笑说:“你们两个尘世中人都方便,我闲云野鸩一个就更方便了。我停一天半天没什么关系的,走吧。”
他起来对林月:“阿月,帮忙看一下店。”
林月头也不抬的应:“知道啦。”
李禅音起身笑道:“走吧!”说走就走,他倒是潇洒。
马宇鹏上车,缓缓开出。
“对啦,国信,这诊所对联刚写的吧?我刚刚受你们说的启发,想到写什么字了,你也帮我写幅字,我想好了。”
“写什么?”
“静心之道”
“啊?这什么意思?没听过呢。”
马宇鹏说:“就是要为自己寻一方净土,你照着写便好。”
李禅音摸了摸光头道:“宇鹏,其实按我看,你跟我们可不一样,你应该去体验和我们不一样的人生,不如写四个字山海鹏飞,更加有寓意。”
何国信拍手说,好,这四字有意思,有宇鹏你名字,又寓意你的来历,更加有一飞冲天的气概,好意头啊。”
何国信越说越激动,“我有灵感,帮你画一幅鲲鹏图,上面再题这四字。”
马宇鹏知道他书画俱妙:“那好,就劳你驾了。”
一路上,几个聊起最近的情况。
何国信学校的校长也是一位书法爱好者,他很欣赏何国信的才华,便鼓励他课外开办书画培训班,学校里的课程也让他每周只挂几节,其他杂事尽量给他减免。让他安心创作,又给分配了宿舍。
何国信最近过得比较滋润,比在古城镇中那是天上地下的区别。
何国信笑道:“我现在才明白树挪死人挪活的道理,可惜我明白得晚了点,前几年就该出来,不会在那边耽误那么多年,受窝囊气。”
李禅音说:“哪有这么说的道理,凡事都讲机缘,缘分没到,你怎么折腾都得不到,非得那一天,就得那一天,差一天都不行的。”
何国信笑道:“你才皈依几天,一开口说话就讲缘分,如果都按你说的缘分,那是不是我们什么也不干,在就等缘分到了?是不是迷信了吧。”
李禅音说:“也不是这么说,如果你没有那个缘分,别说等,你拼了这条命还是没有,就靠一个缘字!事情不到你跟前来,那是没缘分,到你跟前又离开了,那也是没缘分。缘分到了,你会自然就去做的,总有你必须去做的理由。”
“晕,你越说我怎么越糊涂。”
“嘿嘿,本来一些道理不是都能明白的,还是刚才那个道理,讲机缘,缘分没到,所以你不明白,就像一些道理刚听不一定明白,等十几年或者老了,或者人生碰上一些事时才会豁然开朗……”
“咳咳,你别说了,我看你可以去当骗子忽悠人了,翻来覆去就是缘分,可以把人绕糊涂,哈哈。”
“哈哈。”开始上莲花山,山路弯弯,马宇鹏留神开车,插不上口,耳边听着两位同学的对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车厢里都是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