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这一年,尽管国内外发生了多件大事。山海,这座偏隅一方的粤东小城,却没受到多少影响。
品清湖附近的海面向来以宁静而著称,连一米高的浪花都很少见,再桀骜不驯的海风来到这里,也会变得温顺起来,轻柔得仿佛情人间的低语。和煦的阳光照在平滑如镜的海面,一眼望去,仿佛是碧绿的羊毛地毯,一直延伸到天边。
夕阳的余晖下,这座海滨城市显得安宁而典雅,仿佛一位历经了千年风霜的老者,用平静而冷漠的目光,注视着世间的沧桑变化。
山海人过年,自然有一套自己的习俗。
早在农历十二月下旬就忙开了。家庭主妇都必须“采尘”,把房子上下的灰尘采扫干净,连家具碗筷也要认真洗涤一遍。
腊月二十四送神上天,传说这天众神要赴天廷述职,各家都备牲仪香烛祭神,祭毕,将纸神座揭下当天焚化。
腊月二十六开始蒸年糕(甜粿)。“年糕”,“年年高”也,寓意吉祥。这一习俗深受民间欢迎。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要蒸“发粿”,发粿有“发财”之意蕴。
腊月三十日(除夕)最为隆重。家家户户贴对联和门神像,对联表示喜庆,门神表示驱邪保平安。这天男女老少都必须回到家中,在外工作及在港澳的也要赶回家,全家团圆。清早,家家户户都忙着杀鸡宰鹅鸭,备办牲仪香烛,先拜神明,下午祭拜祖宗。巨姓大族,还会集中在祠堂举行隆重的祭祀仪式。而后长辈给未成年的晚辈分送红包,称压岁钱。
当晚各家男女老少都洗澡穿新衣,围坐在一起吃“团圆饭”,也就是年夜饭。饭后,长辈给未成年的晚辈分送红包,称“压岁钱”。已出嫁的女儿不得在娘家过大年夜。
正月初一大清早,各家拜神,燃发“开门炮”,早上必须吃素菜,就是年初一吃早菜,开始有虎狮上门拜年。这天上午,一家之内,一村一族之内,晚辈向长辈拜年,出门见熟人,互道“恭喜发财,万事如意”。这一天,人人都要说吉利话。
初二日,亲戚之间互相拜年(称“相巡”),各家备办酒席接待亲朋。相巡要以辈份大小为序,如先外公外婆母舅,次岳父母,特别是新结婚的女婿必须携新娘回门拜年。然后才是其他亲戚朋友互相上门拜访,一般须带红柑、发粿、甜粿等礼品,结过婚的人要给长辈及晚辈送“压岁钱”。如是一直拜到农历正月初八。这期间,各社做大戏、舞狮、唱曲等等,热闹非常。
初三日,每家将几天来堆积在家的爆竹纸屑或家务垃圾送到远处河边,俗称“送穷鬼”。
初七日吃七样菜,也叫吃“七样菜茶”。即以大蒜、芥兰、荷兰豆、生艾、茴香、薄荷外加芝麻、花生和绿茶为原料,擂成粉浆,冲入开水的客家擂茶。
离过年还有五天时,马宇鹏一家搬进了新房子。
本来以为过年前搬不了的。
老马找先生查了几天,正巧腊月廿五这日就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自然免不了一番忙碌,过年又搬新房子,喜上加喜,叫双喜临门,全家人心情愉悦。入新厝后,络绎不绝的亲戚朋友上门拜年贺喜,参观了宽敞明亮新房子,无不啧啧赞叹。
房子里外布置得喜气洋洋,门窗贴上写着“春”“福”等字的正方形红纸,就连阳台上的花儿树儿,也被周数挂上了红包。
老马满脸笑容,笑得合不拢嘴,牵着小孙子东东。小东东刚学会走路,走起来摇摇晃晃,这小生命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没一刻安静,满屋子到处跑,转眼间就不见人影,害得老马“东东嗳,东东……”边叫边找。
老渔民破天荒奢侈的买了一条好烟,又早早的给钱叫周数去银行换成小额的新纸币,封了一大叠崭新的利是,塞在口袋里,准备过年派给来拜年的后生仔。
入伙当天,自然少不了芳嫂和补网燕等疍家姐妹亲戚过来张罗帮忙,苏琴带着姐妹又来唱渔歌到半夜,热闹了两天。
开心的日子过得快,眨眼间就到大年三十。
“小黑,快去芳嫂过来吃饭,开车去。”大年三十这天,刚过下午三点钟,周数便叫小黑。
小黑已经拿到了驾驶证,别看他不声不吭,可动手能力特强,一次过考完车,开起车来比马宇鹏还麻利。
这边年夜饭吃得早,有的人家下午两点钟就开始吃了。
亚男没回山海过年,年前芳嫂来家坐,来电话说要继续报读博士后什么的,具体芳嫂也记不清楚。
哦,小丫头懂事了。
亚男没回,芳嫂就一个人在家了,马宇鹏便请芳嫂来一起过年。
是哩,芳姐,你就过来一起过哩,我们热闹热闹。老马与媳妇周数也热情相邀。
“好吧!我渔排叫人帮忙盯着,就过来。”芳嫂爽快答应了,这些年两家一路帮扶着走过来,恍若家人,马宇鹏家过得红火,她由衷地欢喜。
屋里日日都是人客,直到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才开始稀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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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正月,李禅音的诊所也开张了,在海边一条横巷上,原来是一间药店,正巧要转让,他便去接手,这样省去了许多麻烦。
马宇鹏去过几次,见李禅音状态越来越好,也就放心了。
诊所开张这天,李禅音专门请他们过去吃饭,表示庆祝。
何国信过年后,应聘调到了山海市一家私营中学,当了副校长,又兼任书法课。
马宇鹏开车去接何国信,到了学校,门卫说何校长已经出门了,便又掉头。
到了李禅音店里,上面挂了个木牌,上面写着四个字——杏林禅音。
马宇鹏打量着招牌,这笔字兼得米芾、赵孟頫的形神,字法蕴藉沉稳,嶙峋秀丽。便知道是何国信写的,当年他们一起学习时,常见他临米芾和赵孟頫的字帖。
他站在门口说:“禅音,你这铺名字起的不错,有意思。国信的字也大有进步了。”
何国信和吴亚平已经先到了。听到他说话,两人从屋里出来便笑:
“宇鹏,你不够意思,我们等你好久了。”
“阿信,你还好意思说,我去你学校找你,没想到你自己先跑来了。”
“怪我怪我,我先去找何国信的,知道你有车,我们要先过来帮忙,所以就没等你。”吴平笑道,他依然西装革履,胖乎乎的。前次吴亚平失约没来,事后让何国信骂了一顿。
“才不是呢,是我早早就叫他过来,我操心他这家伙一会又给老婆绑定了不放人。我就奇了怪了,不就结个婚嘛,你至于这样怕老婆?”何国信说,他一直对吴亚平结婚后的状态颇有微词,每次逮住机会都要数说他几句。
“等你结婚以后就知,看你还是不是这样嘴硬?说不定比我还不如呢。”吴亚平也不生气,依然微笑。
见马宇鹏还在看招牌,何国信说:“这店名还是我起的呢,原来禅音叫我写,我一看写着‘杏林诊所’,就叫他改成杏林禅音,有意思吧?一语双关,有医有禅,他的名字也在里面了,呵呵,妙不可言啊。”他得意说。
杏林代表医道,而禅音有佛家的涵义。
马宇鹏一想,果然不错。
“阿鹏来了,你们过来喝茶。李禅音正在泡茶,他剪了个寸头,穿了一件藏青色夹克,看起来很精神。
这间店铺虽然不大,但布置得也简洁舒适,有里外两间,靠墙壁放了一排橡木药柜。旁边摆了一套旧的实木沙发,放了茶几。里屋摆了一张床,也有卫生间。最方便的是后面还有个小院子,可以放杂物。
马宇鹏喝了一口茶说:“这环境还好,禅音,你这下成了隐士了。”
吴亚平说:“我刚才劝他安心做医生,再娶个老婆,帮他搞好后勤卫生,这日子自由自在,比我们上班的还舒服。”
马宇鹏点点头,心想有个人帮忙搞卫生,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也是好的。
李禅音却摇头笑说:“别,我可不想结婚,我是曾经沧海的人了。”
何国信说:“不结婚好,阿音,我支持你。自由自在,如果结个婚像阿平那样,变成怕老婆大将军,我宁可不结婚,就一辈子打光棍。”
吴亚平苦笑:“全世界结婚那么多人,怎么偏你就拿我来比。你看阿鹏的老婆,不是很好?”
“那不一样,阿鹏是运气好,他老婆是万里挑一,像这种贤妻良母现在可是绝种了。”何国信开玩笑说。他们都认识周数,周数温婉娴静,他们对她印象很好。
几人又玩笑了一阵子。
“李医生,你们的肉可以吃了。”一个年轻女子站在门口喊。众人便笑,说这小姐说话有意思,你们的肉?难道是吃唐僧肉?
“好的,就过来。”李禅音起身笑说:“人家随口说一句,你们偏爱计较。可以吃了,那我们过去吧。”
那女子是隔壁火锅店的服务员,叫阿月。
众人便跟着了出来,发现外面正下起细雨来,春寒料峭,这会下了雨,阴冷得很。火锅店很近,走过两间铺子就到了,叫品清毛记火锅,店里生意很热火,摆了七八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几人从外面窜进来,便觉全身暖和,酒气肉香味浓郁,人声喧哗。
几人随李禅音进了一个隔间,门口用绣花布帘隔开。摆了一张圆桌子,桌子上一个火锅已经烧开了,乳白色的汤和羊肉片翻滚,烟气袅袅。
“好啊,这种天气吃羊肉正好,神仙也比不过。”
“你们别看这店小,我敢讲,这里的羊肉却是山海全市最好吃的。”李禅音笑着介绍。
“呵呵,勿吹牛,吃过才知。”何国信说,几人便依次落座。
李禅音又张罗:“你们喝什么酒?”
吴亚平问:“还是别喝吧?你身体能喝酒?都喝饮料吧。”
这种天气,吃火锅吃酒才有意思,但他们担心李禅音身体。
李禅音说:“你们不要管我,不喝酒,只吃火锅就没意思了,我这身体没事的,虽然酒量浅,陪你们一两杯是可以的。”
吴亚平又问:“真的没事?”
李禅音便笑着骂他:“我自己是医生还不知道啊?你是不是真的怕老婆不敢吃酒,是就直接说,别影响别人。”
“说得好!”何国信拍掌叫好。
几人哈哈大笑,李佛音便叫服务员拿酒。刚才那个服务小姐阿月拿来几瓶药酒让他们选择,都是杯装的。
马宇鹏便说,不要了,我车上有酒。
他起身走了出去。
没一会便提了两瓶轩尼诗进来。
吴亚平见了两眼放光,迎上来接过看了看说:“阿鹏,你真发财了,这可是好酒啊,还是香港英文原装的,很贵的,难得难得。”
马宇鹏笑道:“发什么财阿,是人家送我的。”
吴亚平问:“真的,哪个送的?你还有吗?”
“你问什么问?赶快开了。”何国信不耐烦,把酒抢过去开。
马宇鹏本来不想说,看吴亚平有点尴尬,便笑道:“我现在不是做大龙公司的工程吗?过年时去他公司拜年,他让我拿的。”
吴亚平惊讶说:“不会吧?是大龙公司的高枭龙?我们信用社正在拉他业务呢,几次约他都约不到,太好了。阿鹏,你能不能帮我约他,出来见个面……”
“阿平,你勿做生意脚这样,咱们今天只是老同学聚会,禅音诊所开张,不谈其他工作。这事你们以后另谈。来,先喝酒!”见吴亚平问个不停,何国信截住吴亚平说。
何国信已经倒满了酒,琥珀色的在玻璃杯晃悠,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味。
众人碰了一杯,觥筹交错起来。
“好味道啊!这羊肉没骚味,又嫩又鲜。”吃了几口羊肉,几个异口同声赞道。
“当然,我没介绍错吧。”
吃了一会,已经有几分酒意。
“阿鹏,我单独敬你一杯,谢谢你了。这次如果没有你,我这店可能开不起来……”李禅音站起身说,他也喝酒,不过是小口喝,脸皮红了起来。马宇鹏借给过他的两万块,都是自小玩到大的老同学,尽管表面不说,他心里感激。
说到后来,他眼睛红红的,率先一饮而尽。
“咱们老同学不说这个,不说这个。”见他如此,马宇鹏也站了起来,陪着干了一杯。
吴亚平这时也举杯说:“禅音,上次怪我,不好意思。要不要我再联系林勋业?”吴亚平事后也听了何国信说了这事,有点内疚,后来他也联系过林勋业,林勋业似乎忘记了这事,只说很忙,正在准备新酒店开业。
“没事,你千万别,你也出于好心,别说我现在不需要,就是我真困难,也不会大张旗鼓的要同学们帮,我现在再说一次,你如果再这样,我可要跟你绝交咯。”李禅音半真半假说。他也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上次听何国信说了经过,他当时没说什么,这次便把态度表示出来。
吴亚平便呐呐不好意思,上次他负责联系老同学聚会,当时的一个主要名义就是为了帮助李禅音,结果却弄成这个样子。
马宇鹏见状岔开话题,问何国信,“还没问你呢,你怎么好好的就不干了,跑来这边的私人学校?”
何国信睁大眼睛叫道:“还好好的?我在原来那学校困了这么多年,简直快发疯了,暗无天日阿。我他妈的太痛苦了,不怕你们笑话,我一个人偷偷哭了好几次,”他喝酒以后脸皮变得青白,忿忿说,“我在那边整整熬了八年,同学们啊,那个地方,八年啊,抗战才8年哩。人生有几个八年?我等了一年又一年,可每次不是上面突然空降来了个关系户当一把手?这次的更加奇葩,新来的校长,那家伙是我同学,业务能力什么都不行,可人家就有一样厉害,会天天下班后陪上面的领导打麻将。他妈的,身为校长,居然天天戴着墨镜,大白天敢在学校里教女人开车。”何国信越说越气,趁着酒劲破口大骂,然后又嚎啕大哭。“这次我过来这家民办学校应聘,本来还没下定决心辞职,毕竟那边有感情。想先过来看看再说,可那鸟人推三推四的就是不批,我去他娘的,这才写了辞职报告,老子不干了,爱咋地就咋发!
我辞职报告上就写了一句:‘老子不干了!’甩在他桌子上,看那鸟人神情,可不知有多痛快。”
几人知道何国信这些年很不容易,上次喝酒时也听他说过。没想到他居然有勇气毅然辞职,跑到民办学校。
“这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现在是副校长,凭你能力过几年就是转正了,你以后会越来越好的。”马宇鹏安慰他。
“以后爱正不正的,我也无所谓了,我就是不能再呆在原来那个破地方了,不然我会发疯的。我现在想通了,人生一世,就要痛痛快快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不然,活多久也没意思。”
“我先做一段时间,好做就继续做,不行我就出去开一个书法美术的培训班,就算辞职不干,也饿不死吧,反正我不结婚。自由自在,好过你们怕这怕那,呵呵。”
“对,阿信,你说得好!”李禅音拍起掌来,对这番话,他有同感,感慨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我的事,你们都知道的,”他大口喝了口酒,“我原来也是大学科班出身,原来拼死拼活进了单位,以为以后拿着铁饭碗,可以一世无忧,可是结果得罪了一个官二代,人家要整我,我就得疯了。”他眼睛变得红红,“其实,有个事情我一直没说……”
“我身体从一开始就没事,那天,我和姓唐的孙子吵架以后,第二天医院领导把我叫进办公室谈话,他亲自给我倒了杯茶,我记得那杯茶味道怪怪的,当时我也没留意,因为领导说要调解我们的矛盾。他一直在讲话,听了一会,我当时觉得领导的脸越来越模糊,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等我醒过来时,脑里就开始出现幻觉像在做梦……”
啊,居然有这种事,几人吃了一惊,他们可是第一次听到,居然里面还有这种隐情。
“后来呢?”何国信问。
“后来?后来就被他们送进精神医院啦。”
原来如此!他们听得毛骨悚然。这也在情理之中。是啊,李禅音从小到大学成绩很好,很正常,他们一起上学,知根知底,怎么一下子就得精神病呢?这也是他们一直疑惑的。
“那你怎么不说呢?”何国信惊讶的问。
“怎么说?在医院时有专人每天给我服药,我整个人还是迷迷糊糊的,一来不敢肯定,二来我那时的状态,就算讲了,人家也不会相信我的话。”
“那出来以后呢?”
“出院以后,我已经被单位除名了,说是我当时自己提出辞职的,每个月给补贴几百元,还说是单位给我特别申请的,这其中一个前提条件就是不能再闹。”李禅音叹了口气说:“等我回来几个月后,才想清楚了这事的来龙去脉,可是,人家有权有势,我们家徒四壁,手里又没有任何证据,能怎么办?就算我心有不甘,可是我母亲差点给我跪下了,跟我说,崽啊,这事到此为止吧,民不与官斗,为了你哥前途着想,你就不要再闹了,咱们家经不起再折腾。后来,我才知道,我哥原来是民办教师,那时正要转正,早在我住院时,人家派人过来已经把条件先谈好了。”
“我不甘心的是,我辛辛苦苦读书考试,古人所谓的十年寒窗,就被人家这样归零啦,还以如此屈辱的方式——被冠以精神病。”
“今天如果不是阿信提起,我也不会说出来。因为这些日子,我已经想明白了,面对羞辱,弱者的愤怒不值一提。”
原来还有这样的内幕,三人不由听呆了,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闷闷的喝酒,他们只觉突然有一块无形的大石头,压得心里憋屈难受。
良久,马宇鹏深深叹了口气,说:“原来是怎么回事,阿音,你告诉我,那王八蛋叫什么名字?”
李禅音平静的说:“宇鹏,我知道你的意思,谢谢。我不想说,那人姓唐,其他的我就不说了,如果有可能,有一天,我会亲自去讨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