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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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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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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雲烟》连载

第五十九章 老马

老渔民马世民自从没出海后,最大的消遣就是睇戏。

千百年来,勤劳的潮汕人民,善于在海上、田间、山中耕耘劳作之余,更是细致入微地观察着身边的事物,创造了风情各异、特色鲜明的民间舞蹈,几乎囊括了所有名的瑞兽和动物,如龙舞、虎狮舞、麒麟舞与蜈蚣舞、双咬鹅舞、鳌鱼舞、龙虾舞、布马舞、鹤舞、鲤鱼舞等;地上走的、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在潮汕人的舞步之中,皆可入戏。尤其是虎狮舞,更是常见。

在潮汕地区,舞蹈还将历史小说中的人物搬上舞台演绎。其中潮阳的英歌舞也是粤东潮汕地区流传的一种民间舞蹈。这种舞蹈是由108位身着传奇色彩服装的男子组成的,据说是模仿了当年108名梁山好汉的形象,后来也不拘于此,囊括了四大名著及封神榜、说唐等演义小说的英雄神怪。在以前,它能给务农人在日常繁重单调的劳作之外带来欢乐,而现在,能给过年节增添热闹的节日气氛。

除了这些为节日助兴的舞蹈,每逢“神明生”,各乡里都要搭戏棚做戏。

潮汕人说“看戏”,往往指的就是听海陆丰的(正)白字戏、潮剧和西秦戏。西秦戏源远流长,是一个古老且稀有的剧种。西秦戏来自黄土高原,明代期间,西秦腔流入海丰,与地方民间艺术结合,至清初形成广东地方戏,故称“西秦戏”。西秦戏的音乐唱腔为齐言对偶句的板式变化体,曲调有正线、西皮、二簧、小调四类。表演风格粗犷豪放,雄浑激昂,长于武戏,其武打技巧则取法南派武功。

有着一千多个传统剧目的西秦戏深受观众喜爱。

有了戏,自然会有爱戏之人,特别是像老马这些老人,叫“戏迷”不为过,山海人说“睇戏”,往往指的就是看这几种戏剧。

因为“戏”是唱给“神明”听的,几乎每座庙宇跟前,都会有一座大戏台,从古至今都是如此。现在,山海市妈祖庙、关帝庙古、捷胜古城老爷公等都有遗留下来的古“戏台”,每个乡村几乎都设有一座戏台。

每逢“神明生”,会请来戏班做戏,戏用“本”来作单位,至少也做上几本,有的村甚至连续做上几个月。

做戏时,一些商贩便提前过来,在戏台附近占了位置,搭棚摆开摊子,常见的有粥铺。山海人喜吃粥是出了名的。粥先煮了一晚,熬成白花花的稠状。吃时,再放上海鲜和猪肉猪肝和各种切成粒块的佐配料,盛在敞口的瓦钵,开大火滚一滚,便可出钵盛上桌。出名的做粥师傅会把粥煮得热气腾腾、香味格外浓郁诱人,隔得老远都能闻得到,令人吃过会上瘾。

各种流动小摊也会高一声低一声的吆喝,有卖豆腐花的担子,和卖甘草李子、橄榄、油甘鸟梨等水果的摊子。

家里有孩子的,大人就会派小孩拿了草席先去戏棚前占个好位子。

潮汕地区的“神”,都是与民同乐,“神明”在这里并非高高在上,而是接地气,也是“食人间烟火”的。

最兴奋的是小孩子们,帮家人占完位置后,他们就在戏台下穿来插去,追赶嬉闹,没一刻安静。这样的节日,是热闹而欢乐的。

吃晚饭时,听到戏台那边传来一声悠扬的开锣声,全村人就知道是戏快要开始了。等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响起,就是武戏开始了。一般都是上半夜先做喧嚣的“武戏”,下半夜“文戏”。

睇戏人会挤到戏台跟前与“神明”一道看戏。戏台前人山人海,睇戏的乐此不倦,浓烈的烟气儿搅和着汗酸味儿在戏台下混杂。戏旦演得精彩的会有人往台上扔上一串鞭炮,这叫喝“彩”,被喝彩的会有钱物奖励。

山海市附近宫庙多,一年下来,做戏此起彼落,几乎天天有戏睇。

老戏迷马世民便会带着小孙子东东,经常到处看戏。

“老马,来睇戏啦。”“老马,这里有位,快过来。”“老马,来抽根烟。”

熟识的老戏友见到他,便老远热情的打招呼,互相递烟。戏开始后,他们会情不自禁的嘴里跟着台上旦角依依哦哦哼唱着。

老马不识字,然而经过几十年戏剧的滋养,他无师自通,成为讲“古”高手。他尤其精熟三国、水浒、封神里面的“古”。

以前是给儿子马宇鹏、现在是孙子小东东讲戏台上的“古”仔——三英战吕布、薛仁贵征东、林冲上梁山、秦琼卖马、哪吒闹海、孙悟空大闹天宫、……他都能绘声绘色地娓娓讲来上半天。于是,伴随着“咕噜咕噜”的抽水烟声,一个个活灵活现的神怪英雄带着旱烟草的味道,便在他们童年的心灵埋下种子。

小东今年六岁了,对于母亲的去世,他还不太明白真正的意义。刚开始每当他哭着想妈妈时,大人们只是说“妈妈去远远的地方去了。”又让他别哭,不然他父亲会不开心。他便信以为真,不敢哭了,慢慢的,他也习以为常了。

除了有段日子寄在芳嫂那边,现在小东多数时间跟着爷爷。他印象中父亲马宇鹏很忙,反而小黑叔叔会经常带着婶子来看他,每次都带来许多食品和玩具。当然,还有许多他叫不出名字的阿姨、姐姐经常来,可是,他最想念的还是妈妈,在大人面前,小东表现得听话很乖,他怕爸爸不开心。等他们走了,他心里禁不住的想妈妈。

特别是晚上,爷爷睡了。他想妈妈想得厉害,一个人在自己屋里,抱着一只小布熊,那是妈妈当年自己制作的,他喃喃诉说:“妈妈,东东想你哩,你为什么还不回来?你快回来瞧东东,东东给你留了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不知多少个晚上,小东都是流着泪想着妈妈睡着的。

有一次,忙了一天的马宇鹏半夜回来,父亲屋里传出雷鸣般的鼾声。他发现小东房间有灯光透出,以为小东忘记关灯,悄悄走过去,才无意发现这令他揪心的一幕:小东怀抱小熊,小嘴巴喃喃叫着“妈妈”,眼角还挂着两道泪痕……

那夜,他呆在阳台抽了一整夜的烟……

☆☆ ☆☆ ☆☆ ☆☆

对于媳妇周数的逝世,老马是最先恢复过来的,不是他铁石心肠,他是最欣赏这个媳妇的,勤劳乖巧又有孝心。

只是,他这辈子,已经见惯过无数的死亡了。

这些年开始有香港客回来,每谈起香港,那几个一起看戏的老伙计就善意的取笑他:“老马,人家都是拼命逃往香港,可你倒好,反着回大陆……”

老马叹了口气,也不恼:“这都是命,有什么好讲的……”

原来这里面有段“古”,别看现在的老马是地道老渔民,其实,他是香港人。

那年冬天,兵荒马乱,日寇侵占香港。山海有艘渔船去香港捕鱼,船上渔民发现码头上有一个几岁大的小孩在啼哭,周围没人,北风刺骨,小孩被冻得瑟瑟发抖。船上渔民心生怜悯,便把他抱上船带回大陆。后来辗转被送给古城石头村一户渔民,这个被“拾”回大陆的香港小孩就是老马。

收养他的渔民是个鳏夫,在一次出海时,被台风带走了。老马便跟着那渔民的老母亲过日子,他喊她老嫲。从小就跟着周围一帮渔民出海捕鱼,没出海时,就在湖里河里用手网捕捉鱼虾。

后来,他结婚了,妻子是隔壁村的一个农村妇女,后来,老嫲过世了,再后来,妻子又离世了……

别看老马老实巴交,其实经历过不少事情。按他的话说也是“见过大世面”的,而且他还坐过牢……

那些年月,老马经历过饥荒,全家吃赤菜(一种海菜)吃得全身浮肿。有几年,他又在龟龄岛当守岛人。

后来,跟同村的渔民同船合伙,出海潜水,日子才开始慢慢好转,他几乎跑遍了香港、厦门、舟山等沿海城市。

可才好过了一段日子,却又锒铛入狱。原因是他们渔船在海上发现一艘没人的废船,船上居然装满两舱银饼锭。全船伙计合计一番后,刚把银锭卖出去,还没高兴几天,就被人举报,十几个伙计除了几个漏网都被抓进监狱,关了一年,付了一笔赎金才放了出来。

那年月,什么荒唐事都能发生哩。

最近这些年,随着马宇鹏转行“上岸”搞建筑,生活开始红火起来,他也上岸“享福”了。

而这些年来,他当年一起行船的渔民老伙计一个个也死去了,不是这个原因就是哪个原因,可是结局都是一样——死亡。

可是,那么好的媳妇居然就那么也突然地走了……

他已经看惯了、麻木了,生与死是每一天都在发生的事,没什么好奇怪的。这就像戏台上的角儿,有的上台,有的下台,甭管是哪个,怎样英雄了得,不久也都要散场的。

老马认为,这人活着,没道理好说的,都得信命。

一条船,沿途的码头都是停靠站,时间到了,都要回港口的,哪里来的就回到哪里。

他走过一辈子的海路,现在背也慢慢驼了,看东西也模糊了,每次抽起水筒烟,总要伴随几声咳嗽……

他知道自己迟早也会有那么一天,他一点都不害怕或留恋,他只希望那一天来临时,走得痛快干脆一点。就像海上的夕阳一样,随着光芒一点点消逝,缓缓沉入海去。

如果说他有牵挂的东西,那就是就是他亲爱的儿子,他知道这孩子太苦了。自从媳妇离开以后,脸上就再也没有过真正的笑容,虽然他表面上像没事一样,可是作为父亲,他明白儿子心里苦着呢。

老马为这事犯愁了很多天。这一天下午睇戏时,台上的戏叫“甘露寺”,说的是三国时期刘备过东吴娶孙夫人的故事。台上张灯结彩,锣鼓喧天,那个扮刘备的旦角正准备进洞房……

台下睇戏的老马眼前一亮,急匆匆的起身,拉起正在玩耍的小东就往家跑……

老马从屋角那个破旧斑驳的黄花梨木柜子里,倒出这些年攒下的积蓄,用毛巾里外包了几重,再用塑料袋装了,然后才出门,晃晃悠悠的来渔排寻芳嫂。

日近下午,太阳曝晒得马路面滚烫,微波粼粼,阳光洒在上面,海面就像破碎了的金色翡翠,让人情不自禁的产生一种莫名的怜惜。

渔排上,芳嫂一个人看着小卖部,手上同时在一上一下的织网。她鬓发开始有些发白,眉眼间皱纹也增多了,脚下卧着一只大黄狗,懒洋洋的摇着尾巴。这正是当年的小黄狗,现在也已经踏入老年了,身子胖乎了不少,曾经油亮的毛也稀疏了许多,阿黄没有了当年的活泼好动,现在大部分时间都懒懒的守在阳光晒不到的荫凉角落里。

“老马来啦,小东,快过来。阿嫲给你好东西吃。”芳嫂本来昏昏欲睡,听到声响,抬头见老马与小东。精神一振,高兴的喊道,她喜爱小东,这些年小东几乎是她带着。

小东虎头虎脑,挣开老马的手,跑了过去,奶声奶气叫:“阿嫲嗳。”又冲黄狗叫:“大黄,大黄……”

大黄狗见到小东,兴奋的一跃而起,朝他冲了过来,蹭着小主人摇尾巴。

“慢点,小东嗳……”芳嫂喜眉开眼笑,怕小东摔着,赶忙小跑着迎上着把小东抱了起来。“来,想吃什么?阿嫲你拿。”小东最喜欢呆在芳嫂这里,小卖部里都是他喜欢吃的呢,当然还有大黄狗陪他玩。

小东叫:“阿嫲,我要吃雪条。”这边管冰棍叫雪条。

“好好,”芳嫂眉开眼笑连声应着拉开冰柜。一边回头说:“老马,你也来一条?”

“我可不敢吃这个,牙疼。阿芳,你别宠着他,小东都让你惯坏了哩,一来就给他吃东西。”老马摆摆手,找椅子坐了下来。

“来大黄,我们去玩!”小东提了冰棍,兴冲冲跑着与黄狗玩去了。

“这算啥?也不是天天吃,这宝贝孙子,命苦这么小就没有妈妈,唉……”

芳嫂说着抹眼泪,见老渔民神情黯然,回过神忙说,“呸,好端端的我讲这些做什么?睇我这臭嘴。我去擂茶,今天我还没吃呢……”

老马点点头,从屋角找出水烟筒,自顾点烟。这些年来,两家人也没有什么客气的了。

“咕噜咕噜。”

老马从水烟盒里捏出一小撮烟丝,用拇指和食指揉一揉,按到水烟筒的短管烟嘴上,打着火,猛猛地抽上一阵,才缓缓问。他嘴里鼻子都冒出了白白的烟雾,一股旱烟味弥漫在空气中。

“最近亚男有来信没?”

芳嫂边擂茶边说:“上个月来过信,讲在香港开始教学生了,这妹仔,还经常爱去外国,也不知在忙什么。”

“好哩,阿男有出息囖!当先生了。”老渔民感慨说,“当年阿鹏也很会读书,如果不是他母亲出事,说不定他也能出国,哎,都耽误了……”

“甭这么讲,老马叔,阿鹏现在也出息哩,日子越来越好。就是我那阿数妹子没福气,唉,你吃茶……”两人寒暄,吃起咸茶,感慨了一番。

这是下午三点钟的海港,红黄色的余晖,将港口的海水染成了一片金色,夕阳在海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海面上的涟漪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渔排上很是静谧,时不时可听见一阵子渔船归航的轮机声。

“芳嫂,托你一个事……”老马放下水烟筒,缓缓说。

“马叔,阿鹏知道吗?”

芳嫂听老马讲明来意,她怔住了,半晌才说。对于马宇鹏的遭遇,她感同身受,这些年来,她已经把马宇鹏当成自家亲人,每次提起这事,她都心疼得落泪。不过伤心归伤心,日子还得要过,这方面她意见与老马是一致的,重新再找个姑娘结婚。

本来按马宇鹏现在的条件,再找一个年轻女子也再容易不过,他方壮年,相貌又齐整精神,关键是环境不错。工作也出息。虽然结过婚有个孩子,但算是拔尖了。

只是以前芳嫂也曾试探着在他面前了几次,可是马宇鹏脸色凛然得像寒冬,听了摇摇头,再不多说一句。芳嫂便知道他铁了心,也不敢再劝。

“这事不好介绍,鹏仔死心眼啊,他自己不肯,别人没办法哩。”

老马说:“不敢他知不知,不重要,哼哼,不管怎么样,他总不能就这样单身过一辈子吧?东仔也要人照顾,鹏仔再倔,我还是他爸哩。这事我说了算,有合适的妹仔,你只管介绍,要多少钱都无所谓。”

说着老马四周瞅了瞅,才解开塑料袋,把那摞厚厚的钱堆在桌子上,他难得豪迈一次。平时他省吃俭用,舍不得多花一元,可是这次都取了出来。

芳嫂正吃咸茶,开始漫不经心,后见老马掀开,瞅见那摞钱足有几万块,才吓了一跳,又好气又好笑又感动。

“啊呀,老马叔,你搞什么?这哪是钱的事?你快收起来,甭让别人看到。”老马还是固执硬要芳嫂收钱。芳嫂忙好说歹说,答应帮忙介绍,才劝得他把钱收起来。

望着老马牵着小东一老一小公慢慢走上岸的背影,芳嫂一阵子心酸。

她知道老马是瞒着马宇鹏行事的了。她左右为难,这事难办的是马宇鹏哩,牛不喝水能强按头?

想来想去,芳嫂决定等下次亚男来电话时,就问问那小妹仔。一一碰到为难事,她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那个千里之外的女儿。

凑巧,没几天,亚男回香港打电话回来,芳嫂便把这事说了。

“阿妈,你别多事。这事你千万别插手。”没想到电话那边亚男大声喊道。

芳嫂虽然觉得亚男有点反应过大,可也没多想:“可是,你马叔硬要哩。”

“这能硬来的吗!那么……你就说,阿鹏哥……有女朋友了。”

“真的?你这么知道?他告诉你的?”

“……哎,妈,你这个就别管了,你知道吗?他有个同事上次来香港培训……哎,我要上课了,先这样吧。”

“等等,我还有事问你……”

——注:关于西秦戏由来历史上有两个说法:

一是明代万历年间,陕西陇右(今甘肃天水)有位刘天虞(与同代戏剧家汤显祖是挚友),到广州做官,可能由于乡愁和庆典活动的需要,他把家乡的班子请过来广州这边演出,经过江西流入粤东、闽南、台北一带,后来在海丰扎根,并与海丰民间艺术和语言结合,逐渐游离于西秦腔而自立门户,形成海丰独特的西秦戏。

再就是明崇祯年间,李闯王(李自成)部队带来的,他的部队败军一直从西北往东南这个方向来,所以军中唱戏的艺人就把西北地区的西秦腔带到广东地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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