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宇鹏停下了脚步,秦盈这才发觉自己此举未免太过亲密,不由脸微红,放开了手。
“你啊,还是像以前那样骄傲。”秦盈娇嗔道。
“我现在除了骄傲,还能有什么呢?”马宇鹏也恢复常态,自嘲道。
“这句话挺有意思啊,我喜欢。阿鹏,你还年轻,以后路还长着呢。”
“只是宇鹏……你就甘心一直当个渔民?”
马宇鹏怔了怔,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顿了一会,右手下意识的在裤兜里摸烟,转念又想不便在秦盈面前抽烟,又抽回了手。半晌才说:“以后的事,谁知道呢?哎,走一步算一步吧。”
秦盈瞧着他手足无措的模样,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不知为何,她挺喜欢看他窘迫的样子:“宇鹏,你有什么想法?或者,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你可别多心,我没有瞧不起渔民的意思。”
马宇鹏道:“不用了。其实,我觉得当个渔民也蛮好的哩。”
尽管秦盈是真诚的,但是马宇鹏骨子里的自尊心,对这些话却敏感了,他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绝了。
秦盈又端详了马宇鹏一会,点点头,也不再说了。
两人边走边聊,先送秦盈回去,过了几个街口,已到了秦盈住的机关宿舍楼,秦盈家是一独栋带院子的小楼房。
“今天太晚了,就不请你进去玩啦。”
在院子门口,秦盈说,“不过,你得告诉我你电话地址,咱们老同学总得保持联系嘛。”
马宇鹏说:“我是租的房子,哪有什么电话?”
芳嫂那店里倒是有个固定电话,是小卖部做生意用的。平时免费帮附近渔民转接电话,打电话一次五毛钱。
秦盈又道:“那我过些天去找你,总可以吧?”
马宇鹏本想拒绝,转念一想,觉得不能太不近人情。于是自嘲道:“还是不要吧。我住的地方是贫民区哦,很破烂的,什么都没有,你大小姐会不习惯的。还是到时我来找你吧。”
秦盈笑道:“去你的,老同学了,还说这种话。好,我等你,你这家伙可要说话算话。”
两人谈笑间,似乎又恢复了当年那种无拘无束的气氛。
这时,可能听到动静,秦盈里屋的灯亮了起来。
秦盈虽然意犹未尽,只是确实太晚了。
秦盈便留下家及单位的电话给马宇鹏,再三叮嘱马宇鹏必须给她打电话。
“好的,再见。”马宇鹏掉头就走。
月色如洗,院子里一丛茂密的葫芦竹子随着夜风摇曳生姿。秦盈默默地望着马宇鹏大步流星的背影,怔怔出神,直到屋里母亲喊了她一声,她这才惊醒过来……
当马宇鹏回到家时,老马已经打着呼噜睡着了。
出海人一般睡得早,特别是年纪大了的,不管什么环境,一沾枕头就可以睡着。
海边街比邻是渔村小区,名副其实,大部分都是渔民族聚居于此。俗称“后船人”,也就是疍家人。
以前疍家人都住蓬船上,长期生活在水上,以船为家,很少上岸。
疍家人在中国古代被称为“艇户”、“渔户”、“疍户”等等,他们没有户籍,也不能参加科举考试,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编户齐民”,身份与陆地居民迥异,在很长一段时期以内,一直受到陆地居民和官府的歧视,疍家人的小孩不能在陆地上的学堂读书,长大后也不能与陆地上的人通婚,疍家人甚至不能穿鞋,不能在陆上建房,死后亦不能在陆地上埋葬,只能葬在沙滩附近,疍家人终身不许上岸,似乎也成为了一种约定俗成的风俗习惯。
这几年来,疍家人陆续上岸,千百年来对于疍家人的歧视政策也完全不复存在了,他们上岸以后,在陆地上定居、生活,与陆上居民通婚,享受与陆地居民一样的教育资源,疍家人的生活水平得到了显著的提高。
现在渔村小区,都是各地居民迁居于此,虽说以“行船人”为主,其他行业的居民也不乏其人。
像芳嫂一家,就是典型的疍家人,她们原来是香港那边人,日本侵占香港时,她们为避战乱,才辗转漂泊至此的。
这是一套二居室的商品房,面积很小,才七十多平方,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客厅窄窄的,前后有两个小阳台。原来是揽厂的员工宿舍,单位集资建的。马宇鹏租的房子在三楼,每个月租金两百块钱。
屋里就简单放了几张破旧木沙发,一个旧木衣柜还是房东留下来的。
马宇鹏简单洗刷以后,就上床了。清冽的月光从窗棂渗了进来,不时有凉凉的海风吹来,也不觉得闷热。隔壁的老马鼾声如雷,马宇鹏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今天无意碰见老同学秦盈,给他的刺激太大了。秦盈后来虽然小心翼翼不再说渔民,其实潜意识里是对马宇鹏当渔民不以为然的。
秦盈说能帮马宇鹏找其他工作,马宇鹏只当她说说而已。而且,就算是真的,骨子里的骄傲也令他接受不了秦盈的帮助。
他那年从初中考来读高中,寄宿在学校的大礼堂。
读书时,秦盈对他特别亲密,时不时给他带好吃的零食。晚自习时,她也经常和他坐一起。
每次考试两人成绩都名列前茅,同学们都戏说他们是极般配的一对。
当年,他与秦盈有时在一块讨论共同看过的一本小说,或者说音乐,谈论国际问题。班上的同学一度曾议论过他们的八卦长短。只是他俩的成绩都出类拔萃,老师对这两个尖子生也特别照顾有加,对来报告的同学加以呵责,才没发生什么事。
马宇鹏当时并不敢想什么出边的事。他和秦盈相比,有难以克服的自卑感。这不是说他个人比她差,而是指家庭、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这些方面而言。
而现在,这个距离就更加远了。马宇鹏苦涩的想。曾经无忧无虑的青葱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面对他的是充满压力的现实生活。
既然睡不着,他干脆起身,卷了根喇叭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哪个刻骨铭心的下午场景又再浮现……
就在高三那个七月的下午,马宇鹏正在上数学课,突然有个村里邻居来找他,说他家里出事了,让他马上回去。
他和班主任请了假,跟着邻居匆忙坐车回去,老家是一古镇,从汕尾市回去,坐车得一个多小时。在车上,邻居才告诉马宇鹏,他母亲突然得病,情况很危急。
马宇鹏听说后,五内俱焚,等车到站,不顾邻居的叫喊,几乎跌跌撞撞地奔跑回去。
到了家,门口围了几个亲戚,他进了屋,老屋的水泥地上,铺了一张芦苇织的草席,母亲就躺在草席上。
见到马宇鹏进来,母亲精神一振,微弱的叫:“阿仔哎,你可回来了……阿仔……”马宇鹏见母亲脸无血色,惨白得像一张白纸。他几步扑到母亲面前,哭喊道:“阿妈呀,你这是怎么啦?”
“阿仔啊,阿姆要不行了,你以后可要乖乖的,啊,要听话……”
“不会的,阿妈,你嫑这样!勿吓我,我听话啊……”
“仔哎,阿姆……要走了,你可怎么好?我苦命的仔啊……”
“阿妈,不要!不要……”
然而,母亲的眼睛却永远的合上了,从此,再也没睁开过……年仅三十六岁。
老实巴交的老马晕死过去。
马宇鹏不敢相信,活生生的母亲就这样去了。一连十多天,他心神恍惚,呆呆地坐在老屋后院的颓墙上面,直到天际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浮起月光……
他慢慢心里才有点明白,母亲已经不在了,母亲不会像往常一般来叫他回去吃晚饭了……
只是,他心里依然认为这是一场噩梦,他依然期待梦醒时,母亲还会笑眯眯的叫他:阿仔,快回来吃饭啦。
……
“阿妈,阿妈,你别走……”
马宇鹏是被老马叫醒的,他一看,已经是五点钟了,屋里开着灯,昨晚迷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
赶紧一翻身起来。随便洗刷一下,回到厅里,老马已经煮好了饭,还有佐饭的一碟咸鱼。出海人早上一般都吃米饭,因为扛饿。老马望着睡眼惺忪的马宇鹏,知道他昨晚睡不好。
自母亲去世后,马宇鹏经常在梦里惊醒。他低声说:“又做恶梦?”马宇鹏点点头。
老马说:“不急,多吃点,我们晚就晚点。”
对于这个懂事的大儿子,老马一直有愧疚感。马宇鹏母亲的逝世,老马更多是自责,那天他出海回来晚了,抢救不及时。
只是老马笨嘴拙舌的,平时就只好叫马宇鹏多吃点。老渔民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表达对儿子的爱意。
五点多,天蒙蒙亮,残月还挂在天边。
马宇鹏父子俩已到了海港,这时候,除了偶尔几个晨运的,路上没几个人。
路过芳嫂鱼排时,却见小卖部透着微光,芳嫂已经起来了。出海的渔民们经常要买一些日用品,特别是面包及矿泉水等,于是芳嫂便这个时候先开店门,顺便卖粥、豆浆、茶叶蛋等给出海人当早餐。
眼看老马父子走过,芳嫂老远叫:“你们爷俩吃过了吗?来吃碗粥,我刚煮的。”
马宇鹏摇摇头,“吃过啦!”芳嫂便笑了笑,自去忙活。
“民叔,鹏哥,你们到了?”一个矮矮胖胖的小伙子已经候在岸边,这小伙子就是小黑,刚二十岁,小黑踏实勤快,已一起合伙了三年多。
“小黑,吃过了没?”
“吃过啦!”
“哄哄哄……”
随着一阵发动机轰鸣声响起,“哄哄哄隆隆隆……”颤抖了几下,柴油机吼叫了起来。晨曦中冒起一股浓烟,同时,一股柴油味充斥鼻端。
等老马及小黑拾缀停当,马宇鹏一踩油门,渔船便左右穿插,灵巧地避开周围停泊的船只,像一只低飞的海燕,向外海驶去。
五年来,马宇鹏已经完全适应了船上的生活,对船上的一切活计,已经驾轻就熟。
现在船上的操作,以马宇鹏为主,老马反而充当副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