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家,小翠母女已经把饭菜做好,端到餐桌上,香喷喷的气味在碗碟之上的空间飘荡着,勾引人们的食欲。秦岚坐在那里,一直在嘀咕什么,显然,她对白天儿子甩开娄心月跟别人去玩,非常不满。钟礼成倒是很镇定的样子,他眼下升任国家二轻部副部长了,一言一行深得儒家“克己”古训;尤其在经历那场把儿子赶出家门,被大雨淋病,床上躺了三天三夜的教训后,他说话办事更是谨小慎微。如此压抑的气氛,如果不是有小翠在场不时说笑,这应该是最难以下咽的一顿晚餐。
小翠,俨然已成为钟家的正式成员,每次厨房忙完,钟礼成都会叫坐在桌前,共进晚餐。今天也不例外,他们边吃饭,边听她讲述最近又认识一个大院看门的武警战士,看她连比划带说笑的样子,能让人暂时把所有郁闷都忘掉,只是钟凯南不曾注意到,凯西在小翠讲述那些有趣的事时,始终皱着眉,像有什么心事。
但那时,钟凯南没时间考虑那么多,他的心已被幸福的潮水灌满了,膨胀了,完全意识不到周围即将发生什么,他匆匆扒拉了两口,就跑进自己卧室,关上门,打开镶嵌在墙内一间壁橱的门,钻了进去。
这间壁橱,在设计这座楼房时就已有了,是当储物间用,里面空间很小,只够一个人在里面转身,有两层格子和挂钩,秦岚后来把它当成了储藏两个儿子的衣帽间。可就在半年前,钟凯南突然对照相发生兴趣,便乔装改造,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变成能洗印照片的暗室。自此,在外面照完相片后,钟凯南不再着急去照相馆,仅凭自己学到的技术,一样能洗出跟照相馆丝毫不差的照片来。
有一段时间,他很为自己掌握的这门技术自豪。
钟凯南钻进暗室,反手把身后的门关得严严的,不让它露出一丝光亮,立刻,他就被周围一团黑暗吞噬掉。他摸索着,把连接曝光箱的插头给插上,一瞬间,鲜血一般暗红的光线,就从曝光箱的玻璃后面映射出来,照得他的脸庞、衣服、双手都是血红色。钟凯南打开海鸥相机后盖,小心翼翼把胶卷取出,又重新查看了格子上的两只碗,那两只碗,一个放显影液,一个放定影液,它们的顺序绝对不能颠倒。然后,将剪下的一张胶卷,放在曝光箱的玻璃上,上面覆盖一张摸着手感有点发粘的雪白相纸,再在上面盖一本厚厚的《中医治疗手册》,不让玻璃光有任何一点缝隙露出来。一切准备就绪,他按下曝光箱开关,迅即,柔弱的红光消失,强烈的白光,挤开压得严严实实的相纸、书籍,仍然从边缘处迸发了出来,晃得人一时眼睛发酸。
然而,这仅是第一步。
第二步,就是曝光两分钟以后,拿开厚重的书籍,将雪白相纸投掷到显影液内,这个过程最为有趣。因为,每次他看到那雪白的纸片飘飘荡荡沉到碗底,总感觉,自己的一颗心也跟着沉入到神秘莫测的海底。
但转而,内心的惊喜,又会像发现海底的珍奇宝藏般,不断激发出来。因为随着时间慢慢流逝,原本只是一片空白的小小相纸,竟会无端浮现出黑色的影像来;而且,这影像越来越鲜明,越来越清晰,仿佛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上面挥毫作画,又宛如某位神灵在冥冥中施展自己的神迹。于是,就像女娲创造万物一样:一棵茂盛的树出现了,一丛鲜艳的花出现了,一条淙淙流淌的河出现了,一座巍峨的山出现了------当然,还有这世界万物的灵长——人,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自己和她。她的出现,就好像是上帝发明了光,把钟凯南周围黑漆漆的鸿蒙一切给照亮,让他重新认识了天和地,认识了这个世界。
他怀着紧张而又激动的心,把一张张浮现出夏梦荷美丽倩影的照片,用镊子小心翼翼夹出,再投掷到旁边碗中的定影液里。
这就涉及到一个技巧问题,照片在显影液浸泡的时间,要恰到好处;既不能时间太长,否则金属镁会将照片咬的黑乎乎一团,上面的人影如同憧憧鬼影;也不能时间太短,太短照片会罩上一层白雾,完全分辨不出人的面孔。从这个角度,世界似乎是掌握在自己手中,这就是钟凯南宁愿辛苦,仍孜孜不倦愿意亲自洗照片的原因之一。几分钟又过去,眼见照片里的影像不会再有变化,他又一张张取出,用竹夹子把它们夹在早已悬挂好的塑料绳上,晾干。
等钟凯南把整个流程全部走完,打开“暗室”的门走出来,长舒一口气,看看钟表,已经在里面花去近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他习惯性地从书架上翻出一盒磁带,是刘文正的《迟到》,放进双卡录音机里,按下按钮,自己仰面朝天躺倒在单人床上,美美地伸展开四肢;边歇息,边哼唱,正陶醉于跟那个女孩约会的甜蜜中,忽然,几下敲门声,弟弟凯西面色有些阴郁地走了进来。
弟弟,平时总是孑然一身呆在自己屋里,几乎不会到父母和他的房间,今晚一反常态,倒让他感觉有点怪怪的。钟凯南急忙把录音机关上。
“哥,你知道小翠她们要回老家吗?“
“是吗?”
这则消息却是钟凯南第一次听到,他愣怔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
“她们怎么想到不干了?”
“听说是小翠的父亲病了,家里只有小翠一个姐姐在照料,地里庄稼没人管,急着想回去。”
凯西犹豫了一下,接着说:
“我是要跟你说,小翠在咱们家干有三四年,关系一直处的不错,姑婆的身体也不能没人照顾。你看,能不能跟母亲说说,就叫小翠留下,让她母亲一个人回老家?”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跟母亲说?”
“你不愿意帮这个忙,就算了。”
凯西扭头就走。
弟弟依然是倔脾气,一句话不合就立刻翻脸,钟凯南这个当哥哥的再熟悉不过。他急忙追过去,经过大厅,一直追到凯西自己房屋,向他解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既然你愿意让小翠留下,我就帮你说去。”
凯西便不再言语,躺在床上径顾看自己的书。钟凯南到这个时候,还没察觉这里面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是怕弟弟生气,一味想尽办法讨好他。当他发现凯西手里正捧着一本书,专心致志地阅读,便笑嘻嘻地凑过去搭话:
“你在看什么书呢,这么认真?”
凯西有些不耐烦,把书一递。钟凯南郑重其事地接过来一看,却是《封神演义》,不由扑哧一笑:
“我还以为又是什么哲学书,却原来是本小说。”
“小说怎么了?你可别小看它,它可是能激发出我不少灵感呢。”
“哦?”
能让凯西称赞的小说还很少见,钟凯南遂翻了一下他看的那页,是“哪吒现莲花现身”一回,仔细看了两眼,也没觉有什么异样。
凯西见哥哥疑惑,把书夺了回去,有些嗤之以鼻地说道:
“一般人看过这段故事,哪里会懂得它的真正涵义呢?哪吒因为杀死了凶恶的龙王三太子,反而遭到父亲李靖的斥责,在他的威逼之下,以及口口声声‘父要子亡,子不亡是为不孝’的伦理道德面前,自杀身亡。从此,把父母给他的骨血还给了父母,后来,在真人的帮助下,从莲花中再生出来,获得了飞火轮、乾坤带等无数宝物,最后才抖擞精神,战胜了西海龙王,确立下流传万古的英名------”
“你是想借着哪吒这个故事,来反驳上次在小黑屋开会,母亲讲的‘孝’字吧?”
钟凯南犹犹豫豫地发问。
“你这句话只是说对了一半。她一向认为做子女的应该有一份孝心,应该懂得报答家长的恩情,否则就不是好孩子。我们因此经常遭到她的训斥和责备。可是,她真的全心全意为我们想过吗?不,哪样儿子是走不远的,迟早会累趴下的。再说让我们成为一个听话而又懂事的孩子,这好吗?她不认为这样的儿子会永远长不大?不认为他永远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吗?
“‘小时是个玩艺儿,大了是个工具’。多少人的意识里就是这样给我们下的定义。以她出身于书香门第,受了党多年教育,难道也是这样认为的吗?难道我们只是一个养家糊口,传宗接代、缮养老人的工具,而不是一个真正的人吗?
“正如母亲所说,我是为她所生,为她所养,这件事实之无可辩驳,正像我即使不通过她,也会通过其它的渠道降临到这个世界一样。一粒种子的萌芽成熟,开花结果,固然离不开土壤的培养,阳光的照射,河水的灌溉。但是,它在这些外在条件来到之前,就已经成熟了,就已经是一粒饱满而独立的种子了,这一点也是无可否认的吧。正因为此,苹果树的种子,长成而结实的只能是苹果,而不是香蕉,鸭梨,或者桃子。人也是如此,当我们在她的肚子里受孕怀胎之前,我们实际上已经成熟。在她未曾生下我们之前,我们已做为一个精神上完全独立的人而存在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母亲她只是一个助产婆,把我接生到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而我所寄存的真正母胎,是站在她和父亲身后的两千多年的历史文化,甚至更长远。在她接受我的时候,我已经被一个更宽广无垠的宇宙所包纳了。通过母亲与父亲的遗传基因,家族背景,文化教育,生活经历,宗教信仰,我们已经继承了中外古今的一切。更确切地说,我们在两千年以前就已经开始孕育,每二百年是我们成长的一月,直到今天终于来到这个世上。但我们为此还要感谢她,是她推了我们一把,才使我们骤然来到这全新的生活里的。”
钟凯南张大嘴巴,使劲听着凯西这些匪夷所思的话,目瞪口呆,又惊又喜:惊的是没想到弟弟脑子里藏着这么多墨水,这么些年潜心研究哲学,果真没白学;喜的是为由这样一个聪慧的弟弟而骄傲,也很高兴他愿意跟自己讨论这些人生哲理。每次聊过,他总觉得自己就像得了一个盛满金子的阿凡提口袋,心里沉甸甸的,充实得很。
这也是为什么在这个家,只有他才能与弟弟聊得来,关系维持的还不错的重要原因。
那一晚,钟凯南与弟弟畅谈了很久,说的都是一些掏心掏肺的话,小翠一连进来几次,明显想找凯西说话,都被他们炽烈的谈话感染,放弃了进来的念头。
当然,钟凯南也没忘记凯西嘱托的话,第二天找到母亲,跟她讲了小翠留下的好处,以及小翠离开的不便,特别提到凯西愿意留下小翠的原话。母亲别的不动心,但出自最疼爱小儿子的意思,他的话是一定要听的。
事情不出所料,三天后,翠姨独自一人背着包袱上路,小翠选择了留下;母女两依依不舍地道别,小翠把母亲送出家门时,眼睛已浸满泪水。父亲那天特意从司机班叫了一辆车,把母女俩送至火车站,还提前给她预支了一个月工资。当小翠回来时,她独自在凯西的房间,两个人谈了很长时间。
人们常说:“爱情是盲目的”,这句话一点不假。当一个人陷入爱情漩涡,一味沉浸在相处对象的美的光环中,会完全看不到她的缺陷,就连周围人对此的种种感受,也可以忽略不计。
可就是这种忽略不计,却让钟凯南初次尝到爱情不仅是甜蜜的,也是苦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