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过那场暴风雨,等再回到家,钟凯南就病倒了,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
那几天,他一直昏昏沉沉,身上火烧火燎地发烫,好不容易醒过来,没过一会儿又昏睡过去,饭也不想吃,水也不想喝。这一下,把父母真的给急坏了。钟礼成从司机班叫来一辆车,带儿子上了附近最好的医院,打针、吃药,一切按照大夫的叮嘱;回到家,也是让翠姨和小翠轮番小心伺候,每天按时测试体温,只盼儿子的病能尽快好起来。
钟凯南那几天做了很多的梦。
有时他梦到自己飞到天上,有时梦到又回到原来上过的小学,和同学们说笑;还梦到小时候,父亲、母亲、弟弟和自己一起围坐在桌子上玩扑克牌,谁输了就要钻桌子底下,父亲常常因为他的身高体壮钻桌子很费劲,引发两个孩子的开心大笑。但这一切都在瞬息间消失。他又梦到了夏梦荷,站在屋子另一边,望着他嗤嗤傻笑,她一笑,脸颊就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钟凯南恍惚还梦到了娄心月,不知什么时候,她也得知自己病倒了,坐在他身旁,用一双关切的大眼睛正望着他。钟凯南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实在没有一点力气,一只滚烫的手,被娄心月牢牢地按在她胸前一个软绵绵的部位上。
“凯南,你总算是醒了。”
钟凯南一下子睁大双眼,发觉这不是一场梦,娄心月就真而切真地坐在床头,望着他。
娄心月显然是匆忙赶到的,她不再如同以前打扮那么精致,只穿了一件街面上常见的碎花连衣裙,头发也有些散落,眼圈红红的,凹陷下去的眼眶似有泪珠滚动。钟凯南一阵心动,抽出手,习惯性地想要翻身坐起,却被娄心月轻轻按住。
“你先不用着急。我已经听你母亲说,你发烧了三天,今天才算好点。怎么样,你现在是不是渴了?我这就给你倒水去。”
等她端着一杯水再回转来,钟凯南发觉她的眼圈红红的,面颊也似乎有泪水拭过的痕迹。她像大姐姐一样将水杯递到他的嘴唇,一双泪光盈盈的大眼睛,心疼地望着他。有那么一刻,钟凯南忽然觉得如果能够娶到娄心月做妻子,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不管是谁,以她这种贤妻良母的性格,这个人一定会非常幸福。
但目前,他只能用两个字来表示:
“谢谢!”
“不用谢,你跟我还怎么客气。只是你以后做事别再那么冲动,明明外面下着大雨,还要往外跑,这不等着生病还等什么。”娄心月有些激动,手直哆嗦,仿佛生病难受的人是她自己。“再有,你爸爸妈妈那样说你,也是为你好。他们为这个家,为了你都很不容易,包括暗中帮你去社联上班这件事,并不是要故意隐瞒你,要骗你。”
“别说了。”
钟凯南忽然一下把娄心月推开,自己捧起水杯,“咕嘟咕嘟”将凉白开一饮而尽。只为了这句话,娄心月刚才还给他留下的好印象,转瞬间就如同海市蜃楼一样烟消云散,坍塌破灭。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不开心的话。我们说说今年高考吧。”
娄心月察觉出钟凯南的心情不好,急忙转移话题。
高考?
这个话题一下子让钟凯南想起一个人,也是他在病中一直牵挂的一个人,有几次梦中醒来,他都会猛然望向床头,以为是那个人正坐在床边。只是面对娄心月,他不好把这些思念表达的这样强烈,所以,只能小心翼翼试探:
“听说这次高考的分数已经下来了,哪个谁,你知道她考的怎么样?”
“噢,你是说夏梦荷吧,前两天我们刚通过信,她好像说这次成绩不好,又没考上。”
“是吗?”
钟凯南惊愕了足有半分钟,然后陷入沉默中。
夏梦荷这个女孩,他在当初认识的时候,只知道她爱说爱笑,活泼可爱,像个调皮捣蛋的小精灵,但跟她多接触了几次方发现,实际她的内心并不平静,她的经历曲折坎坷,一个仅仅十九岁的女孩子,似乎把一个女人半生的遭遇都经历过,只不过,她把这些痛苦、悲伤、不堪都咽进肚里,展现在世人面前的除了欢乐,还是欢乐。
可如今,继第一次高考失利,她又要遭受第二次打击,她能承受得住吗?她能接受得了这个结局吗?
“不行,我得给她打个电话。”
钟凯南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娄心月再次将他按住。
“你的病刚刚好,身体还虚弱得很,要多躺在床上休息,至于夏梦荷,以后有的是时间给她打电话。再者说,她最近也不希望别人去打扰她。”
“为什么?”
“因为,因为------”娄心月忽然一下变得支支吾吾,仿佛她知道些什么内容,却难于启齿。“反正这是她在信里跟我说的,她不想再见到任何与她相识的人,就对了。”
钟凯南一阵惶惑。莫非真像自己猜测的,这次高考失利对她打击很大,让她觉得没脸见人?还是因为她确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他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以至娄心月后面又跟他聊了些什么,全当成耳旁风,到最后脑子转过来,才听娄心月好像在讲她们单位的事。
“------你知道吗?我们学校有一个会算命的,可神了,她是用塔罗牌算。塔罗牌,你听说过吗?是吉普赛人流行的一种玩法:它共有78张牌,分为大阿卡纳牌和小阿卡纳牌两种。她在和每个男生交往之前,都要用塔罗牌给自己算一卦,看看运气如何。别说,每次都八九不离十,你说厉害吧。”
“你是说那个把头发染成野鸡毛的同屋吧?”
钟凯南很快想到那个喝得醉醺醺,每晚出去与留学生鬼混的女孩。
“你还记得她?”
那个奇妙的夜晚,那个美丽的夜晚,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第一次认识女孩子,这种经历,他怎么可能忘呢。可如今再提起这件往事,不知何故,他突然感觉到一种尴尬。不知道是因为安娜的存在,破坏了与娄心月进一步的交往?还是因为在更多了解娄心月的为人之后,就失去了以往固有的的冲动?
他不知道。
“那个叫什么塔罗牌的,既然流行于欧洲,可能更适合给欧洲人算命,我们中国人要算的准确,还要数易经八卦。”
“怎么,你对算命也有研究?等你病好了,也给我算一挂呗。”
“算卦谈不上,不过现在,我就已经知道你未来的命运。“
“哦,那我倒很想听听。”
钟凯南强撑着身体,两手使劲扶住床头,让自己坐起,目光突然变得神秘而严肃。
“你这么看我,我还真有些害怕。”
“我算准你以后会结婚生子,你的婚姻会和我母亲的婚姻一样,这就是我给你的回答。”
“真的?!”
娄心月高兴得几乎从椅子上蹦起来,她以为自己听到了一个她最想听到的答案;可她那里明白,这在钟凯南看来,却是给她下了最恶毒的咒语。
等娄心月走后,钟凯南还是强撑着身体,迫不及待给夏梦荷拨去了电话。
八十年代初,大部分家庭还没装私人电话,手机更是没影儿的事,连挎在腰间蛐蛐儿似叫唤的呼机,也要等十年后才会出现。那时无论接听或拨打电话,都要到大街报刊亭或百货店找有公用电话的地方,至于大院和胡同,为方便群众,会设置专门的公用电话亭,有专人负责上门传话。在钟家大院,就经常能听到看守电话亭的大婶,跑到隔壁楼层,冲着上面高喊:
“某某某,你的电话。”
然后,就见一个小姑娘或者小伙子,大叔或者阿姨模样的人,连鞋都未及换,穿着一双趿拉板,“腾腾”地跑下楼,火急火燎往电话亭跑,不管后面大婶怎么说“慢点,别急”,也完全不听,一副晚了就会与这个世界彻底断了联系的样子。
夏梦荷的电话号码,是她在钟家家复习时就留给他了,留电话时,她曾特意叮嘱,因为她家离电话亭比较远,如果打电话找她,可能等的时间要长一些。这他倒并不介意,自己守着家里的劳斯莱斯,没人排队跟自己抢,他有充裕的时间等,何况电话另一端传来的还是一个女孩的声音。
“请问您找谁?”
女孩的声音就像小溪流过山谷传出的回音,清亮亮的,让人很想掬一把捧在手里。
“我找平安巷38号的夏梦荷。”
“您稍等,我这就去给您叫。”
女孩不仅声音甜美,说话也非常有礼貌,不像院里看电话的大婶,粗门大嗓,总是一副不耐烦的德行。
钟凯南好奇心又起。心想,等有机会去夏梦荷那边,一定要瞧瞧这个嗓音甜美的女孩,到底长什么样。大概等了一刻钟的样子,电话另一端传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谁呀,谁在找我?”
“是我,钟凯南。”
“噢,原来是你呀,怎么几天不见,是不是想我了,嘻嘻嘻。”
那边传来她调皮的笑声,完全感觉不到一点她刚经历高考落榜的痛苦。
“别瞎说,我是听说你这次没考好,才给你打电话的。说起来这件事都怪我。”
“没事,我早就说过我不是上大学那块料。”
“谁说的,你千万不要自暴自弃。”
“那我要说,如果以后我还想请你辅导功课,我这么笨,你还愿意辅导吗?”
“当然愿意。”
“跟你开玩笑的。你时间那么宝贵,又要工作,又要学习,还又要陪你表姐,嘻嘻,我可不敢耽误你这个大忙人。”
“我可没跟你开玩笑,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
“可是,可是,我怕……”
“怕什么?”
“我怕你爸妈,他们不欢迎我呗。”
“那你就到我单位来。这样,我每天晚上五点钟下班,你晚上到社联办公室来找我吧。”
放下电话,钟凯南突然发觉,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恨不得马上能见到夏梦荷。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啦。
也许是在他看过她的那封信和那篇小说之后?也许是在父母嗔斥他的那一瞬间?把他变成了这幅模样。让他从一个执着于自己事业的男子汉,堕落成迷恋红尘女子的浪荡少年;从父母和身边周围的人公认的好孩子,变成了一个与世俗违拗的叛逆者。不错,夏梦荷复杂的身世,注定了钟凯南跟她交往,不会像与娄心月交往那样愉悦、轻松,她忽而喜忽而怒、时而嗔时而怨,开心中往往伴随着讥讽,尖锐大胆的语言,如双刃利剑般掷下,不仅对周边的人,也常常令他自己猝不及防,被刺得遍体鳞伤。但他依然从她玩世不恭中,看到她的单纯率直,从她的轻佻野性里,看到她的无拘无束。
而在那一个时间段,在被家庭的礼教压抑得几乎快要窒息的环境中,这样的女孩正是钟凯南所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