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阵子没来弟弟的房间,今日刚一进门,钟凯南就觉得一股刺鼻的酸腐气味扑面而来;再看屋内,杂乱的衣服、袜子、鞋子扔的到处都是,书籍也是一如既往散乱地摊在书桌上。凯西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往椅子上一坐,拿起一本书认真翻阅,而是像烂泥一样摊到单人床上,望着天花板发愣。
凯西的样子也把钟凯南吓了一大跳,感觉几天不见,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头发蓬乱得似有几天没洗了,胡子又黑又长,腮帮子瘪得只见两块锋利的颊骨;深陷的眼窝下面,是一双空茫无神的眼睛,两道眉毛也拧成一团,恨不得全天下的忧愁都能从那里拧下来。钟凯南没想到,这次打击对弟弟这样重,把好好一个干净利落的有为青年,变成了像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废人。
那一霎那,他心里充满怜惜。
“这是小翠买来的甜橙,味道不错,你尝尝。”
“你放哪儿吧。”
凯西依然没有动身,话里话外有点下逐客令的意思。钟凯南自然不是那么快就能打发掉的,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你的事,母亲已跟我都说了,不要紧的,他不让咱们跟那儿干,咱们就不干,凭你的聪明肯干,以后肯定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工作。”
“是吗?”
凯西苦笑一声,里面似乎有看破红尘、破罐破摔的味道。
“可不是。你看我不是也把原先的工作辞了,现在也在家呆着。我相信只要我们肯学,不放弃对未来的希望,就像你只要坚持不懈自己的研究,不管是天文,还是哲学,将来总有一天会得到别人赏识,你说对吧?”
凯西没有做声。
钟凯南发现隔过一段时间,再与弟弟交流,他的话变得非常少,大部分时间都是漫不经心在听别人说,自己却不置一词,这让钟凯南很是尴尬,也很不适应。他倒宁愿弟弟像以前那样,跟他说,跟他吵,甚至针对他的观点提出反驳,两个人争得脸红脖子粗,也比现在这样冷场好过一千倍。
钟凯南感觉越来越难以走进他的内心。
为掩饰自己的尴尬,钟凯南离开屋子,来到外面凉台,弟弟夜晚呆的时间最多的地方。
大约是白天的云幛还没有消尽,今晚见不到一颗星星,也见不到月亮,影影绰绰大院里的白杨树,都被一层黑雾笼罩住。凉台七零八落散放着凳子、图纸、画尺;摸一下,高倍望远镜的圆筒落满了灰,一看就是被弃置在那里,好久不用了。
钟凯南掸掉手上的灰,重新转回屋,望着仍在发呆的弟弟真切说道:
“凯西,你不要这样自暴自弃,大家都非常关心你,包括母亲、父亲、小翠,为了保证身体健康,你每顿饭还是要吃的。”
“哼!”
弟弟从鼻子里哼了一下,明显他的怨气未消,只是不知道这股压抑的怒火,是冲着谁?是冲孔庙跟他打架的秃顶男人,是迫不得已把他开除的沈阿姨,还是这家中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钟凯南看他脸色阴沉得厉害,而且实在没有聊天的欲望,只得说了一句:
“好吧,你可能看书看得累了,就早点休息吧。”
然后,臊眉耷眼地退出屋子。刚回至大厅,秦岚和小翠就凑了过来,焦急询问凯西的情绪怎么样了。这一次,连钟凯南都深感无奈,不免也学了母亲的样子,对着空中长长叹了口气。
尽管钟凯南没能从弟弟那里得到想要的结果,但他的劝说,还是见了些成效,因为凯西又重新恢复进食,只是除了上厕所,从不出他那个屋子半步,吃饭也是由小翠单独拨出一些,端到他房间。秦岚几次进他的房间,都被他很生硬地推了出来;倒是小翠,每次进屋收拾衣服、碗筷,能借此机会跟他说笑、聊天,有时甚至关上房门也能聊上半天。
钟凯南倒巴不得这样。
这么多年,都是弟弟一个人关在屋里,如同坐监,没人理解,更没有一个人可以聊天,实在苦闷的很;好不容易有一个接触社会的机会,还平白无故遭到守门人的羞辱,如果再没人帮一把,他恐怕都要疯掉。
可秦岚依然不放心,她似乎总在担心发生什么事,因为钟凯南发现,每次凯西关上门和小翠在一起,她总是像做贼一样,轻手轻脚挨到凯西门外,把耳朵贴过去,试图探听出什么。
一日晚饭后,钟凯南回到屋里,打开昨天没有背完的《历代散文选》,刚读到孔稚圭的《北山移文》,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嚷,他急忙撂下书本跑了出去,见弟弟平日总关着的那道门,大开着,小翠不知为何,羞红了脸,低下头自凯西屋里跑出;然后,一头扎进姑婆的房间,再也不出来。再看弟弟和母亲,一个站在门里,一个站在门外,正对峙着:凯西面颊通红,头发如刺猬般一根一根挺立,一双血红可怕的眼睛,瞪得鼓鼓的,在那里冲母亲声嘶力竭的叫嚷:
“你不是就想知道我们干什么嘛?这门以后还就开着了,省得你们以为我在耍流氓。”
秦岚明显是被吓坏了,张着两手惊慌失措地站在那里,望望大儿子,又望望处于暴怒之中的小儿子,不知如何是好。钟礼成也循声自书房走出,别的不曾听到,只听着最后一句,不免用责怪的眼神恨恨瞪着妻子:
“怎么回事?”
秦岚赶紧做出一副很无辜的表情,使劲儿摇着手辩白:
“我没说什么,我没说什么呀!”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以及突然像狮子一样发怒的凯西,钟礼成虽然一时不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但到底处理过多年的棘手事件,经验告诉他,想尽办法安抚儿子,是这时唯一正确的抉择。因此,他只能把气故意撒到妻子身上:
“你说你干的什么事呀,你就不能让这个家安静会儿,让我省省心吗?行了,你赶紧回屋去吧,这里没你事啦。”
那一霎那,钟凯南注意到母亲差点哭出声来,她抹了把眼泪,还想继续解释,结果被丈夫又是使眼色,又是生拉硬拽,给拖回他们卧室。
随后,父亲又掉头对小儿子说:
“凯西,你也别生气了,你母亲做的有什么不对,你就多原谅她,我相信你和小翠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就是聊聊天而已。好吗,啊,就这样吧。”
父亲用他的机智,用他的老道,三言两语就把这个家面临的最大危机,解决掉了。
可这个家的危机真的解决了吗?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钟凯南躺在自己寝室的床上,陷入了沉思。
他知道母亲这个人,有时做事确实很欠妥当,她不止一次在小翠进到凯西房间后,隔着一扇门,偷听里面谈话,生怕会出什么事似的。这次,想必是被凯西抓个正着,而母亲抵死不承认罢了;只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将它和耍流氓扯在一起吧。
唉,弟弟最近到底是怎么啦?
钟凯南的脑海又浮现出前几次凯西的样子:那带着血丝通红可怕的眼神,那一头鸟儿都能在上面筑巢的乱发,还有凹陷下去的眼窝,如利刃般触目惊心的两块颊骨------;这还是那个他以前喜欢、甚至崇拜的才华横溢的弟弟吗?
凯西房间的那扇门,一连三天都大开着,有时夜里钟凯南起来上厕所,经过大厅,看见那道门还敞开着,从亮如白昼的大厅望过去,里面是比夜色还要浓的黑暗,充满了戾气,仿佛一只可怕的怪兽蜷曲在那黑暗中,随时有可能冲出来吞噬生人。
家里人谁都不敢接近凯西,更不敢踏进那扇绿漆的大门半步。
直到第四天,一个陌生人出现在钟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