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几天,钟凯南都是在犹豫彷徨中度过。
彼特陈早早来过电话,告知他,夏梦荷已经开始在美术馆上班,展期大概一个星期。也就是说,一个星期展览就会结束,夏梦荷又不知会去那里。
钟凯南很纠结,不知道这段期间,要不要去看看她。
那次吵架以后,尽管他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跟这个女孩有任何牵扯,准备重新开始生活。可真到冷静下来,他突然发现,自己脑子里想的和心里想的完全相反:心里越想跟夏梦荷脱离关系,脑际越是浮现出她过去一帧桢可爱活泼的画面;心里越想重新找寻一株新鲜的花,一棵温柔的小树,越是发现,自己已没有这个能力。他的脑子里早已深深植入另一种叫做“勿忘我”的花,虽然它身上长满刺,但它和他的过去、现在,甚至将来,已完全纠缠到一起。
他根本无法抛掉这一切。
也不知道该如何抛掉这一切。
在一个初秋的午后,钟凯南犹豫再三,还是下定决心,穿戴整齐,向美术馆方向出发。
眼看已过了十月,秋天的凉意是一天比一天紧了,空气也越发澄明透澈,张着眼向天顶望去,能比往日看得更辽远一些,清晰一些;树木开始往下“哗哗”掉落大片大片的叶子,那情景就像一个中年妇人,手拿一把黄金篦子,每梳一下,便有大把大把的绿发掉落下来,让人心生感叹:人生怎奈得一个“秋”字。
美术馆比北京图书馆的年代建的还早,五十年代曾是北京的十大建筑之一,也是仿古式,飞檐走壁,长廊回环,黄色琉璃瓦覆顶,大红灯笼高悬,距离很远,就能感觉到它扑面而来的古典气势。里面正进行“德国表现主义绘画展”,一进展览厅,迎面张贴着表现主义绘画鼻祖蒙克的《呐喊》,扭曲变形的身躯,充满了张力。但此刻,钟凯南已没有心情欣赏这些作品,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便急切地去找夏梦荷的身影。
夏梦荷在第三展厅的一个角落里,令人十分意外,娄心月竟也在这里,正跟她热烈聊着什么。夏梦荷一见到钟凯南,显得很紧张,本来是面向大厅站着,突然扭过去不再说话。
钟凯南也紧张得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自然把脸转向娄心月一边:
“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来了有半天啦,这么好的画展岂可不来。”
钟凯南想起娄心月是学德文的,现在又在大学教德语,这个难得一见的德国表现主义画展,她当然不会错过。
“那你现在工作怎么样,还忙吗?”
说过这句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仿佛在应付差事。
自从他与夏梦荷有了深一步交往,他发现再与娄心月相处,尤其当她们两个女孩同时在场的情况下,他感觉就像有个零部件像放错了位置,总是别别扭扭的。过去那种一起笑,一起打闹的美好日子,似乎一去不复返了。
“钟凯南,你先去参观一下画展,我们还有话要说。”
夏梦荷见钟凯南发呆,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给他下达了命令,这倒让他如释重负。
美术馆的展厅很高、很大,一幅幅巨大的展板,整齐有序地悬在米黄色的墙壁,每幅都是一张精美上乘的油画。一束束柔和的灯光打在上面,放眼望去,就像来到一条流淌着各种色彩、线条、构图的长河,剩下的,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趟过这条河流。钟凯南就这样被各种色彩和线条的浪花裹挟着,匆匆往前走,时而攀上高峰,时而跌入谷底,但当这股河水流至《莱茵河的女妖》。他忽然收住脚步,望着那丰满得如同两颗木瓜的乳房,和双腿间茂密的草丛,以及秀眼朱唇,他恍惚来到莱茵河畔山岩,听到女妖罗蕾莱的魅惑歌声:
“我的眼睛是两团火焰,我的手臂是一根魔杖,凡是看到我眼睛的人,注定要走向死亡。”
他在很久以前,似乎听一个女孩唱过,可是在哪里?已完全记不清。
回到第三展厅,娄心月与夏梦荷之间的悄悄话已经说完,夏梦荷还带着一种神秘的微笑望着他,娄心月却像有意回避着他的目光。
“时间已经不早,我该回学校了。”
“那好吧,我看馆走不开,钟凯南,你就替我送送吧。”
在美术馆呆得久了,一旦走至外面,首先就会感到外面的辽阔和舒朗,尤其是那仰之弥高的天空,在初秋的季候里,竟也有不比寻常的地方。
只见那高天上,圆穹似垂幔的四边,是薄纱样的铅灰色,可到了中间,又呈现出蛋清般纯净的青黛,一尘不染,与周遭围拢来的纤云,明显划了一个无不清晰的界限。这让人们向上眺望时,会发觉它宛如一方硕大无朋碧玉制成的砚台,悬于头顶;不过,它不是用夜一般的墨汁来调剂,而是有千丝万缕雪白的云片,往碧天的砚台里流淌,有风做成的如掾大笔在天空上下翻卷,形成高天纷杂斑驳的色彩。
“北京的秋天,实实在在的美好,总使人想起郁达夫写的那篇文章来。”
钟凯南仰天感叹,完全忽略此刻娄心月的心情。隔了半响,才听到对方发出一声叹息:
“是吗,我可没觉得。我更喜欢‘叶塞尼亚’说过的一句话:‘这里的风景是很美,可是黄昏总让我感到忧伤,在这样的天气里,我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死亡。’”
娄心月念得很轻、很慢,不像在念给别人听,更像在跟自己交谈。
钟凯南诧异地望着她。她依然是那样端庄文雅,秀颈微扬,一头乌黑发亮的“幸子头”,随着一步一踮的脚步,微微颤动,身上一件藕荷色的高领晴纶衫,宛如初见时高耸;只是她面颊不再有抑制不住的浅笑,眼神忧郁而落寞,一直望着脚下沙沙作响的黄叶,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直到有辆车开过来,在即将踏上车门的一瞬间,她才回头向他摆摆手。
“再见!”
钟凯南的心突然有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
回到美术馆,夏梦荷却显得十分兴奋,她似乎把那天在胡同的吵架忘得一干二净,就像一只快活的小鸟,围着他前后左右不停地聒噪。钟凯南呢?也恢复了往日幽默的性格、
“喂,你不是不愿意找娄心月吗?怎么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我还说最近你们两人碰不上面,没想到,你性格比我还急。”
“去你的。是她来找我的,好不好。”夏梦荷矢口否认,底下却伸出一只手掐到钟凯南的大腿,疼得他“哎呦”惨叫一声,惹得她又咯咯笑起来。
“那你们都说什么啦?”
“女孩子家的事,男孩子不要打听。”
钟凯南又把兜里那张照片掏出,递给她:
“呶,这张照片,你还是拿回去吧。”
“傻瓜,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不过,你可以拿回去放大一下,看看我小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
那天吵架引起的不快,转眼间烟消云散。
这一天,钟凯南陪夏梦荷一直待到展览闭馆,月上枝头,他们手牵着手,臂挽着臂,像一对恩爱情侣在马路上走着。马路两边的人很多,有坐在石凳下象棋,有站在树影里聊天,川流不息的自行车流,也从身边滚滚而去,他们都用了一双猎奇的眼神,往他两的身上扫来扫去,但钟凯南丝毫不避讳,仍然拉着她手亲热交谈。
“你晚上有事吗?我们走两站地,好吗?”
“好,好。”
他们从美术馆一路向西,走过沙滩,走过图书馆,在经过金鳌玉栋大桥时,钟凯南忽然记得那首歌是谁唱的,那是和娄心月她们从这里经过,娄心月说在太液池下住着一群女鬼,是她模仿那女妖唱出的歌声。可奇怪的是,自从与夏梦荷好上以后,再从这栋大桥走过,就再也没听见那幽不见底的湖水传出的声音。
秋夜的月亮又大又白,水银似的月光洒在街面,就像自行车流一样汇成一条河水,静静向前流淌,道路两旁的树木、房屋,无不受了月光的恩惠,罩上一层似有似无、乳白色的轻雾,一对对情侣的倩影,在这清白的马路上交错掠过。
“你听过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吗?”
“听过,我特别喜欢。”
“你知道它的另外一个名字叫什么吗?”
“不知道。”
“《献给艾丽莎》,这部曲子是他送给自己情人的,是一首非常浪漫的抒情小夜曲。”
“没想到你还懂得这些。”
“那可不,别以为就你们大学生懂,恐怕有的地方你还不如我呢。”
“惭愧,惭愧。”
钟凯南假装做以手抹额状,惹得夏梦荷又是好一阵欢笑,摇晃着他的手像摇一只船桨。亲爱的,你莫非是要把我的身子当船,把手臂当桨,顺着这如银似水的月光,一直划下去吗?
钟凯南不禁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