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塔寺一下车,就可以杳杳看到那座白塔,掩映在粗细扶疏的枝桠后面。虽然,这里已经过无数次,但如今,真要走进这一带四合院,走进夏梦荷自小居住的环境,钟凯南还是感到紧张,尽管天寒地冻,他的手心却捏着两把冷汗。
夏梦荷像是在鼓励他,始终报以灿烂的笑容,一双灼灼的明眸闪烁着热情的火焰,她在前面轻快地走着,钟凯南在后面步履沉重地跟着。从宫门口胡同口朝里望去,那里黑黢黢的果然像一个横躺着的烟囱,又细又长,两边是破烂不堪的平房,糟烂的橼木,脱落的墙皮,房顶上的鱼鳞瓦片不是残缺不全,就是长满枯萎的狗尾巴草;一扇扇窗户就如监狱一般狭小,更有几家的玻璃破损了一个大洞,连麻雀都能飞进飞出。至于胡同里住的居民,老人们大都呆愣愣地坐在太阳地,似乎尚不清楚外面发生的事;那些小伙子则叼着烟,三五成群,靠在墙旮旯开着无聊的玩笑,或是相互推搡,或是学着胡同一个瘸子,也歪着肩膀横七竖八地乱走。一旦看到有女孩从眼前经过,不是吹起流氓哨,就是尖着嗓子喊:“嘿,姐儿们,咱们玩玩怎么样?”吓得女孩花容失色,疾步快走;而那些同伙则发出一阵得意的哄笑。
钟凯南怎么也没想到,此处距离天安门广场并不遥远,可与那里宏伟壮观的景色相比,这里竟然如此丑陋、污浊、破败,这种巨大的反差,着实让他这个自小在大院长大的孩子,一时难以接受。他终于明白,夏梦荷为什么总说自己的家是“贫民窟”啦。
但既然来了,他就绝不会惧怕。
钟凯南壮起胆子,陪同夏梦荷一起走进宫门口胡同,接受那些打扮成流氓、阿飞样子的年轻人的审视。
今天为了去小夏家,他特意换了一件崭新的咖啡色羊毛高领衫,外罩灯芯绒外套,下面是蓝色筒裤,和一双前几日刚买的纯牛皮黑皮鞋。他自信,凭自己的样貌、气质、身材,完全经得起那些审视的眼光挑剔。果不其然,当钟凯南高昂着头,大踏步从那群阿飞面前走过,他们谁都不再吵嚷,也不再开玩笑,而是将目光全部集中到他身上,然后俯下身互相耳语。可就在他已经走过那里,正准备拐进另一条胡同,钟凯南分明清楚地听到背后传出一个嘲笑的声音:
“看嘿,她又找了一个,嘻嘻。”
立刻,钟凯南就像被锤子狠狠重击了一下,刚才那点自尊、得意,甚至傲慢,都在那一刻被敲击得粉碎,他忽然看到了自己可怜的身影:既然自己是那个“又”字,是不是意味着,在他踏上这条胡同之前,夏梦荷已往家里领过不下两个男朋友?那么,自己算什么,算是她的第六个,还是第七个男朋友呢?钟凯南的脸立刻变得蜡黄,脚步也不再坚实有力,而是有些踉跄。
“你听到什么了?”
聪明的夏梦荷,察觉到他的异样,小心谨慎地低声问道。
“我听到了,他们说:‘她又找了一个’。”
“咯咯咯。”
夏梦荷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
钟凯南当然不能把她的反应,视作是对他的一种嘲讽,半年多的交往,已使他摸透她的脾气秉性,她即便在为交往过无数个男友而得意,也不会在此刻表露出来,他只能认定那不过是她难以改掉的习惯。但钟凯南仍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像有一只马蜂蛰在脸上,身后又引来无数只“马蜂”,用毒辣辣的眼光看着他,嘲笑着他。他极力保持镇定,宛如一切都没听到,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走、走。
“你看,这边是宫门口副食店,那边是粮店,平时我们都是到这里打酱油、打醋的。”
“------”
“这里是邮局,平时我们寄信的地方。再往前,就是刘媛媛她们家了。她家离我们家不远,我那时老上她们家玩,她在家里是老大,底下还有弟弟,家务活什么都会做,不像我。”
“------”
“到了这个十字路口,往右一拐是平安巷,再往前靠左手第五个门洞,那就是我家了。”
“------”
夏梦荷为化解刚才的难堪,不停向钟凯南介绍胡同里的情况,可他一句都不想回应。只是来到这条烟囱一样的最深处,眼看就要往右拐,他看到十字路口矗立着一个小岗亭,站了下来。那个小亭子,四周装着玻璃,透过窗户,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头扎红绳、面容清秀的小姑娘,正举着电话,聚精会神说着什么,旁边是一个驼背的老婆婆。
“那是你们的公用电话亭吗?”
钟凯南一下子想到每次给夏梦荷打电话,总能听到那个小女孩清脆悦耳的声音。他曾听人说过这样一句话:“说话好听的人,一定长的非常丑。”所以,他很早就有一个愿望,想知道电话线那端的小女孩,究竟长得什么样。
“对,是公用电话亭,我每次从家里打电话,都要跑这里来打。”
“哪个女孩也住你们这片?”
他有点不敢相信,在这样一个脏乱差的环境里,会孕育出这样俊俏漂亮的女孩。
“怎么,你喜欢上人家啦,没关系,你要是喜欢,我帮你介绍介绍呗,嘻嘻。”
“别胡闹,我只是随便问问。”
夏梦荷告诉钟凯南,别看这个女孩长得好,家世却蛮可怜的。她刚满三岁,父亲就跟别的女人跑了,母亲本身就是残疾人,是个罗锅,无力养活这个家,街道就给她找了个看公用电话的活计。这几年,随着她年纪增大,背驮得越来越厉害,到别人家传达电话要花很长时间。无奈之下,她刚上初一的女儿,只好退学,跟她一齐守着这个电话亭;所以,现在大部分时间都是这个小女孩,在跑来跑去。
“原来如此,看来她们生活得真不容易。”
“你以为呢,难道都像你这种大少爷,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吗?”
钟凯南一时被夏梦荷噎得说不出话,只得假装寻觅着什么,四下里张望,一抬头,就看见一堵红墙后面那座白塔来。
从车站往夏梦荷家走这一路,钟凯南记忆中,这座白塔就从未离开自己的视线,它有时也会消失,但很快又会从断壁残垣一片凌乱的平房灰瓦上,或者从几株翠绿的竹林中露出它的容颜,似乎要提醒你,让你时时刻刻感到它的存在。这是唯一一座与北海公园著名白塔可堪一比的白塔,同样的纯白无暇,同样的傲然独立,只是它们一个耸立在仙境,一个生长于闹市。和北海的古塔相比,此处的白塔在塔顶之上,还多了一圈带花纹的墨绿铜盘,和下面挂着的小铜钟。这使它们远远看去,前者,更像是出入于波涛浩渺、海市蜃楼之间的仙子,供世人欣赏、赞叹;而后者,则更像头戴墨绿斗笠、半裸肩胛冰雪肌肤的侠女,守护着脚下一方水土、一众百姓,不管它如何贫穷、脏乱、浑浊,始终不离不弃,永相厮守。
“幸亏这里有个白塔,所有的脏乱就不叫脏乱了。”
钟凯南不禁感慨道。
夏梦荷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依然按照自己的思路说道:
“那是。我小时候,就经常跟我哥、我姐爬到白塔上玩。可后来,那里又盖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房子,就再也不让人进去了。”
“我听说,76年地震,还把这里的白塔震出一道裂缝,差点塌了,这是真的吗?”
“塌倒不至于,但白塔裂开一个大口子,确是千真万确。不过幸亏那一震,坏事变好事,后来人们上去对它维修加固时,从塔顶上面发现一个秘洞,里面藏着好多经文、袈裟、佛像,据说那些佛像都是用纯金做的。”
“是吗?”
钟凯南瞪大眼睛,回头又忘了一眼悬在自己头顶的那座白塔,感觉它除了秀丽端庄之外,又多了几份神秘色彩。
与其他经常隐藏着深宅大院的胡同不同,平安巷只走了一半,他就发现这的确是个极度平民化的胡同,见不到一点斗拱飞檐、雕梁画栋,若是有个敞亮式门洞,屋脊斜插着两根翎子似的灰檐,就算是不错的建筑。大部分都是两扇油漆脱落的门,匆匆一掩,长满芨芨草的砖瓦和油毡,草草一铺,就充作一户院落,两三口人家啦。
钟凯南就是在这样一扇门前,被夏梦荷领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