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钟凯南等不到中午,就手里拎着一塑料网兜饭盒,出了门。他坐上24路车先到东单,再倒39路。这趟车是辆郊区车,车上挤满了手提编织袋、胳膊肘夹着铺盖卷的外地人。
到蒲黄榆下了车,又往前走一段,能看到前边几间平板房,土路两边堆积着皮革的下角料,还有工人在挖沟,附近的沙子、洋灰、三合土都堆成小山,还有建筑用的红砖码成一堵一堵的砖墙。土路对面有个大门,上面挂的正是“北京电池厂”的牌子。看看手表,离约定时间还有一会儿,闲来无事,钟凯南便观察起工厂的情景。大门前,经常有穿灰色工装的人进出,有小伙子,也有老师傅,每个人都是油乎乎、脏兮兮的,有的胳膊、脸上还蹭着黑色的油泥,他们却满不在乎地吹着口哨,大声吆喝,嬉笑怒骂,全无顾忌。有辆解放牌大卡车忽然停在厂子门口,几个小伙子从车上跳下来,一边往下卸货,一边开着黄色玩笑。
挨到十二点,工厂的午休铃声响起,钟凯南就看见夏梦荷像一只活泼的小花鹿,蹦蹦跳跳跑过土路,站到自己面前,只是由于她的身躯过于娇小,包裹在她身上的那件工装松松垮垮,显得十分可笑。可她脸上却是一幅开心的表情,明显作为一名新学徒,第一天参加工作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
“来这里工作怎么样?觉得累不累?他们到底给你分配什么活啦?”
一连串的问题,迫不及待从钟凯南嘴里喷涌而出。
夏梦荷并不急于回答,反而神神秘秘捂住嘴,一只手把他拉到一堵红砖墙后面。
“你说话小声点,别让人家听见。”
钟凯南知趣地点头,也不再问她什么,直接打开塑料网兜的银灰色铝制饭盒,把中午饭递到她面前。立刻,一股浓浓的韭菜加猪肉的香味,就在俩人之间弥散开来。
“哇,韭菜馅饼!这是我最喜欢的。这是你做的?”
夏梦荷一看见好吃的,就像个孩子一样眼睛直放绿光。
“我不敢说都是我做的,因为我还不会和面、包馅,那都是小翠帮我弄的,但放在铁锅里一张一张烙,却是我烙的。”
“那也很不错了。你知道吗,我早就想吃这种馅饼了,上次路过小街的门厅肉饼店,我还想着什么时候进去吃一回呢。”
她咽了口馋水,贪婪地抓起一张烤得焦黄、还冒着油光的馅饼,填进嘴里。
“只可惜这一路奔波,它已经不很热了。”
“没关系,好吃,好吃。”
她大口吃着,在正午的阳光底下完全不顾淑女形象,一边给钟凯南讲起第一天参加工作的经过。
夏梦荷一来就被分配到电池厂第五车间,做最后一道工序,就是给已经做好的电池贴商标。由于有熟人介绍,这已经算是厂里最轻松的活儿了,可即便如此,她每天也有定额指标,每人每天必须完成一万件,如果完成不了,就会从当月奖金中扣除。所以,刚开始干,难免手忙脚乱。带她的师傅姓朱,人们叫她“小朱子”,比她大不了几岁,但健壮如一头母牛的身体,让她在工厂有充沛的体力和精力,她也是这个车间的小班长,对夏梦荷这个嘴又甜、又娇小柔弱的新来女工,颇为照顾。
“想不到,昨天你还是在图书馆学习的女学生,一转眼,就变成了可以自食其力的女工啦。”
“怎么样,自豪吧,以后看你还敢不敢小瞧我,从今天起,我就是工人阶级的一员,要领导你们这些小知识分子。”
她神气活现,趾高气昂,仿佛再现五年前那场伟大的革命洪流当中。
“是,是。”
钟凯南假装低眉顺眼,俯首帖耳,装作一副在台上挨批斗惯了的样子,逗得两个人哄堂大笑。
“这一下,你有了稳定收入,你们家人就不敢再说你了吧。何止他们,看了你这样,我都想重新再找一份工作,以后再考虑考研的事。”
“那可不行。”
夏梦荷的眼睛立刻瞪圆,恨不得扑上来捂住钟凯南的嘴。
“考研是大事,你可千万不能放弃,这不单是你的梦想,也是你们全家人的梦想。要知道现在能考上大学多不容易,能够继续读研究生,恐怕全国也没有多少人能做到。你这么有才华,有本事,千万不要只顾眼前利益,把大好前程给耽误了。”
“可是,可是我------”
“凯南,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钱的事你不用多想,大不了我养你呗!”
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虽不经意,却深深打动了钟凯南。
的确,辞退社联工作,让他在经济上确实有些拮据,好在过去有些积蓄,平时又节省惯了,除了买些必备的参考资料和试题答卷,一天三顿饭又都是在家里解决,基本上就没什么额外花销。可夏梦荷的话,仍然让他感动。他当然明白,再有什么难处,也绝不可能让一个女孩子在前面为他遮风挡雨,这点男子汉的自尊,还是有的;他只是感慨,通过这一件事,证明在夏梦荷桀骜不驯、酷爱自由的胸腔里,已经把自己当作她最值得亲近、最值得付出的亲人了。
也许是受了这句话的刺激,自那日返回家之后,钟凯南愈发用功地读起书来。
秦岚见儿子没日没夜苦读,也动了恻隐之心,除了反复叮咛钟凯南要注意休息,劳逸结合,还叫小翠到市场买了一大堆鸡头,回来炖好,连鸡汤一起给儿子补脑。母亲做到这份上,已让钟凯南脑海中抹平她的负面形象,他渐渐感念这么多年她对家庭的付出。
“咦,凯西怎么没跟我们一起吃?”
钟礼成最近忙于工作,晚上经常不回来吃饭,所以,突然发现今天饭桌上少一人,实属正常。
“二哥他,她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愿意一个人在屋里吃。”
“那你单独给他端菜过去了吗?”
“已经送过去了。”
“噢。”
钟礼成不再说什么。饭桌上的人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吃饭。
钟凯南当然十分清楚,凯西突然又性格变得孤僻、古怪,绝不是由于身体的原因。前两天,当发现弟弟的行为异常时,他曾悄悄询问过与弟弟接触最多的小翠;小翠把他拉回自己寝室,关上门,小心翼翼地向他讲述了事情的前后经过。
原来,凯西这几年与钟凯南一样,也想建功立业,也希望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成就。他每天晚上按时出现在凉台,用望远镜观测星星;又反复阅读有关资料,研究星体的演变和宇宙的生成。元旦那天,小翠当着客人面说的那句“宇宙大爆炸学说”,正是凯西最近刚刚完成的一篇论文,就是通过恒星的红移现象,来解释宇宙到底是在不断膨胀,还是在不断坍塌?可惜,这样一篇论文几次投给刊物,都被退了回来,这让他非常苦恼。一次聊天,小翠无意知道了此事。也是事有凑巧,小翠一个老乡也是在北京做保姆,现在就在天文学界很有名的卞老师家里干活,凯西当然晓得,这个卞老师是北京天文台的教授,在学术和科普界赫赫有名,在《天文爱好者》杂志经常能见到他的文章。如果他能看到自己的文章,那真是再荣幸不过。
小翠原本只听说姓卞的老先生是个什么教授,但没想到这么有名,关键是正巧能帮助凯西达成心愿。她二话不说,就把传递“宇宙大爆炸学说”文章的工作,大包大揽了下来,并许诺下次去她老乡家玩,一定把二哥这篇论文亲手交给老先生。
卞教授果然十分欣赏这篇论文,还当着小翠的面夸赞了一番,并很负责任地说,他会推荐到《天文爱好者》杂志上去。可就在三天前,卞教授那边却传来一个让人非常沮丧的消息,说杂志的编辑看了,认为全文推理不错,立论也很新颖,只是缺乏立得住脚的根据,尚不足以发表,将文章原封退回。教授怕作者难过,连同退回的稿子附了张纸条,让小翠转交凯西,大意是劝他不要灰心,以后只要把天体物理学和高等数学的知识补足,一定更有说服力云云。但教授那里晓得,凯西将这件事看成是自己命一般,文稿退回来,却似把他的命去掉一半,这让他倍受打击。自此,他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整日躲进自己狭窄的屋子,连家人的面都懒得见了。
故此,这一日吃完饭,秦岚见钟礼成又提及此事,才关切地叮嘱钟凯南:
“凯南,你是哥哥,过去一直跟凯西要好,别人跟他说他都不肯理,只有你能与他聊到一起。你替我们好好劝劝,让他想开一些,否则这样下去,他的身体可怎么吃得消。”
钟凯南看母亲有些憔悴的面容,又低头扫视了一回刚啃过的一桌鸡头,轻轻点了点头。
晚上,钟凯南走进弟弟房间,房间内空无一人,倒是通往凉台的纱窗门是开着的。他来到凉台,见凯西正孤独地坐在一张靠椅上,仰望着星空发愣,看哥哥来了也不打招呼,只是一味痴呆呆地凝望,仿佛那里储存着他一生的挚爱,心中所有的光明都在那里了。
钟凯南见他这副着迷的样子,也捡了一个方凳坐下,陪他一起仰望浩瀚的星空。
“你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经常这样找到一块开阔地,把塑料布往地上一铺,躺在上面肩并肩仰望夜空,去看星星的吗?”
“我当然记得,我就是从那时喜欢上天文的。到了上中学,我订了一套《天文爱好者》杂志,还缠着家里人买了这架望远镜,从此,这两样东西就再也没离开过身。为了获取更多天文资料,母亲还曾经帮我联系过中国图书馆的胡阿姨,允许我在那里借书看。可是眼下,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在古希腊,泰勒斯因为观察星象,只顾往天上看,一不小心掉进沟里,成为全城人的笑柄;我则掉进了一个更深的沟里,不仅成为所有人的笑柄,而且再也爬不起来了。”
“怎么会呢,”钟凯南连忙安慰:“你才多大,说这种丧气话。你以后还有得是机会,小翠已经给你搭好了桥梁,你只要按照那位教授的意见修改,在杂志发表还是很有机会的。”
“不可能啦!”
凯西突然转过脸,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
刚才兄弟两聊天,他一直都是侧向着,眼睛定定地望着头顶上的星空;这时,他突然把他的正脸面向哥哥,这一下不要紧,着实让钟凯南吃了一惊。只见他眼窝深陷,颧骨凸出,下巴上又黑又浓的络腮胡子也不曾刮,乍一看,就像是一个好不容易从地下爬出来的幽灵,一双带血丝的眼睛往外喷着怒火。
“你以为他们还会给我这样的机会吗?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他们提这个意见那个意见,全是假的,实际上,不就是瞧不起我没有文凭吗?如果换做是教授,甚至随便一个大学生,他们都不会这样做的。这就是中国教育的悲哀,他们宁肯采纳一个有文凭的平庸的大学生,也不肯相信我这样一个连中学都没毕业的人,会写出什么好文章来。”
凯西一边叫嚷,干枯的手臂一边在空中挥舞,他的面颊因为激动而痉挛似的抖动个不停。
钟凯南赶紧劝解:
“你不要自暴自弃,至少我理解你,我们这个家理解你,我们大家都知道你很有才,只不过暂时没被人发掘而已。”
凯西苦笑了一下:
“你们理解有什么用。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现在整个环境都是这样,我上中学起,就看透了这一点,中国式的教育根本不是为我这样的人所设的。他们只习惯于用填鸭式的教育,把自己的知识全部灌输到学生头脑中去。可他们恰恰忘了,我们每个人也都是有独立人格的:当他们的教育方式与我们心理的成熟相抵触,我们也会反抗,会发出自己的呐喊。也许,他们始终认为我们是个无知的孩子,还断断少不了他们的灌输和教导。但我实实在在告诉你,许多事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其实存在某种继成的东西,它比我们的生命更悠久,可以说在我们还没诞生之前,它就已经存在那里啦------”
凯西越说越激动,音调也越来越高,吐沫星子不依他意志为转移地飞溅到哥哥的脸上,钟凯南也顾不得用手擦拭一下,全神贯注,紧盯着弟弟挥舞的手臂,扇动的嘴唇,他已经被弟弟的话牢牢吸附住。
“所以,我们绝不是生而知之,但我们也绝不是生而无知,我们所能成为人的一切,包括思维,包括艺术,包括生活,都早已积淀在我们脑里,只是它还没成为意识到的东西。这就好比你洗照片,它们都隐藏在一张张底片里;又好比你听音乐,它们早已录在一盒盒磁带里。别看它们平时放置在那里并不显眼,但你不能因为平时看不到、听不见,就否认它们的存在。老师,他们不能用成人的眼光来看待我们,作为人来说,不仅我们是平等的,即便他们所借以炫耀的智慧、经验和才能而论,也并不比我们高明多少,只不过他们这些财富都已被挖掘,我们的还不曾显露而已。”
钟凯西一口气说完这一段长长的话,显见得是累坏了,他瘫坐回那把靠背椅子上,闭上双目,似乎是想要让一颗激动的心平复下来,淡淡地对哥哥说:
“好啦,今天就说到这儿,你走吧。”
他的逐客令下的即坚决,又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
钟凯南本来准备为他精彩的演说喝彩、鼓掌,可弟弟下的逐客令却像一盆凉水兜头浇了下来,把他那点激情又熄灭了。他悻悻走出屋子,发现秦岚站在门口,也在偷听,看到他出来着急地问:
“凯西怎么样了?没事吧?”
“什么事都没有,他比任何时候的状态都好,脑袋都要清醒。只是以后看看能不能给他找一份工作,他有事可做,与外面的人也能接触,或许能让他孤僻的性格改变一点。”
秦岚点点头,表示很赞同的样子。
一九八三年的春节日趋临近,大街上的年味也越来越浓。小姑娘家穿起了崭新的花袄,在院子里又跳又蹦;小小子也等不及大年三十晚上,从家里拿出旧日收藏的爆竹,“噼噼啪啪”直放。钟家这几日也在忙碌,给钟礼成开车、办事的司机、秘书,频繁进出家门,每次手里都提着过年礼品:酒啦,肉蛋啦,鱼虾啦,干果啦,奶糖啦,很快堆满所有桌子,不过,它们又很快被秦岚收进储藏柜,又用一把铁锁锁上,空余兄弟俩扒着柜子门缝往里窥探,全无办法。
“吃多了甜的东西,对身体不好,这些要留着以后慢慢吃。”
每次,秦岚都会这样好心安慰他们,完全无视兄弟俩在储藏柜前流下的一地口水。
家里乱哄哄,想静下来读书已不可能,钟凯南遂想起第一次到电池厂给夏梦荷送饭,中间又给她送过一次铺盖卷,为她中午休息用;自打那以后已经半个月没见到她了。思念在那一刻爬上额头。他遂拨通了她家胡同口的公用电话,约定明日中午,还是在电池厂门口,那堵红砖墙的后面见。
工厂,过去钟凯南对这两个字抱有很大成见,那里的人,那里发生的事,总让他觉得那个地方处在世界最边缘,是森林中最黑暗的地带,等到他真正去过电池厂两回,这种印象愈发加重。因此,钟凯南一直对夏梦荷去那种地方工作,怀着深深的忧虑和担心,总觉得那里是一个有吸引力的巨大泥淖,她正脱离他的掌控,一步一步往深处滑去。
更为糟糕的是,夏梦荷对这种危险毫无察觉不说,反而,天真地觉得眼前人生为她开辟了一个新天地。这不,她一见到钟凯南,就快活地扑了上来:
“你知道吗?我们工厂的人都管我叫‘小嫩嫩’,还有几个男的在楼梯口老截着我,要抱我呢。”
“别听他们瞎叫,这些都不是好人,你以后尽量躲他们远点。”
“我明白,现在我叔叔在这厂子里,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还有,我们厂的团委书记也对我特别好,没事儿老让我上他的办公室去玩。”
“团委书记是男的吧?”
“对呀,女的谁跟她打交道哇。”
夏梦荷嘻嘻笑着,仿佛被这么多男孩追,不是一种危险,而是很感到自豪的一件事。
钟凯南听完,深深皱紧了眉头。
他当然知道以夏梦荷天真活泼、爱说爱笑的性格,以及一笑就露出两个迷人的小酒窝,走到那里都会有一帮男孩子追在她后面,但工厂那些人,竟用“小嫩嫩”这样露骨无耻的腔调称呼她,还是让他大感震惊。
他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心爱的人被别有用心的人占了便宜,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刚从虎口里脱险的女孩,转眼又掉进狼窝。想至此,钟凯南焦急地对她说:
“梦荷,我看在工厂上班不适合你,你还是报一所学校学习去吧。我相信,凭你的聪明劲儿,一定能拿到文凭。”
“我当然想上,可是我大学都没考上,你让我上哪个学呀?”
“你别着急。我看了这几天的报纸,上面说宣武区成立了一个XX夜大,正在招收高考落榜可又想上学的学生,它的门槛也不高,只要经过一般的考试就能过。同时,它也不影响你上班,因为它都是利用晚上和休息日上课,这样只要学够三年,通过考试和毕业论文,就能拿到大专文凭。”
“真的吗?”
夏梦荷眼神又焕发出在图书馆学习时的光彩。
“当然真的。只要你有了大专文凭,以后再找什么样的好工作,都不在话下。这样,总比在工厂窝着强。至于入学考试,它至少比高考容易得多。你放心,这次我来帮你复习,保证让你一定考上。”
“太好了,谢谢你给我带来的好消息。”
夏梦荷捧着钟凯南的脸,踮起脚尖,用她温润的嘴唇,在脸颊上又是重重一口,立刻就像有股甘甜醇美的泉水,从头至脚浇灌了钟凯南的全身。
钟凯南心想: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尽管复杂的生活阅历在她身上打上深深烙印,让她有时显得轻浮,有时又像魔鬼,可在她心里还住着一个可爱天使,期待着能够正常成长飞翔的天使,只是过去她缺少人爱护,缺少人引导。于是,钟凯南跟夏梦荷商量,等过了这个春节,她就恢复原来的传统,只要有时间就到钟家去,他帮她重新捡起书本,复习功课,向大学发起最后一次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