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梦荷走了。奚先生走了,随后的一个月,钟凯南陷入空前的苦闷和寂寥之中。
再没有可以一起畅聊的伙伴,再听不到银铃般的笑声,每天接触的,都是朱老太太张家长李家短、王家蛤蟆三只眼的闲扯;要不就是各等行色匆匆秘书们的身影,和他们肆无忌惮的发泄。那些话就像一群不停呱噪的乌鸦,在办公室上空飞来飞去,好不惹人烦躁。好在还有奚先生留下的一本《美学散步》,那优美典雅的语言,发前人所未见的语言,可谓字字珠玑,诗意盎然;用不了一刻钟,钟凯南就超脱于繁琐的现实,遁入到一个引人入胜、无比美妙的世界中去。
刘为民忽然一头闯了进来,满脸红光,精神焕发,自从奚博文离开后,他一下子变得格外能干,格外兴奋,就像现在这样,他一只脚还没跨进办公室大门,嗓门早已传遍整座大楼:
“老朱,老朱,十点钟,XXX要来咱们这儿,你让小钟帮我赶紧收拾一下会议室,一会儿我们要在那里开个会,我得赶紧下去迎接一下。”
“XXX要来?那你赶紧去吧。”
XXX是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更是社联的顶头上司,他老人家要来,朱老太太岂敢怠慢。
“小钟,你先到会议室,帮助刘为民给打扫一下,这是大事,可一点马虎不得。”
钟凯南恹恹地从桌上抬起头,宗白华先生的书正看到精彩处,他最讨厌这个时候受到打扰;可工作又不能耽误,他只得满心不情愿地合上书,抽身往外走。
会议室,大概有一个月没打扫过,三十几个米黄色软沙发,堆满灰尘,两排会议桌上的红桌布,也沾满棕褐色茶垢的印记,几十个搪瓷缸里全是油腻腻、黑乎乎的水碱,烟灰缸也扔的哪儿都是。钟凯南从库房翻出一个鸡毛掸子,心不在焉地打扫座椅上的灰尘,又举起一个大托盘的茶缸,“咣当咣当”摇晃着,端到盥洗间象征性地洗了洗。洗完,刚给码放整齐,正准备拿起桌布擦拭桌面,就听见楼外一阵汽车鸣笛的声响。
钟凯南放下桌布,好奇地隔着玻璃窗往外望,就看见一个瘦高个早已恭恭敬敬站在道路一侧,像只大虾米一样弯个腰,这除了刘为民不会再是别人了。黑色小汽车停下以后,从里面钻出一个人,也是大高个,不胖不矮,皮肤保养得很好,鼻梁骨架了一副白边眼镜,这便是亲爱的XXX同志。刘为民见了三步并成两步跑过去,谄媚般地握住对方的手,仿佛是多年不见的故交,昨天还在办公室大发牢骚的劲头,早就像块破抹布被扯掉,扔到一边。XXX在前面昂首阔步,指导航程那么走着,后面跟着秘书、办公室主任之类一帮人,当然,也跑不了社联的领导应辰先、陆大帅;刘为民点头哈腰走在最前面,本来就铅笔筒样高高瘦瘦的身子,弯得越来越低,真让人担心过瘦的身躯不堪重负,会“咔蹦”一下从中间折掉。
当然,刘为民并没有折成两截,前面路中间有一块石头,他也很巧妙地绕开,而不曾绊倒在上面,摔个四分五裂。中国文人骨头不怎么硬,可柔韧性却在世界各国数一数二,如果练个杂技什么的,其下腰的程度绝对让人瞠目结舌。
钟凯南不禁从鼻孔轻蔑地“哼”了一声,脑子里忽然钻进一个古怪的想法:就让这位刘大人自取讨好他的顶头上司去吧;这与自己何干?“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句李白诗也即刻涌出记忆。想至此,钟凯南将抹布往桌上一丢,拂袖而去。
钟凯南不知道后来此次会议开得如何,只知道XXX对刘为民大为不满,应辰先和陆怀发先后狠狠批评了他。原因是当这位宣传部长进入会议室,马上被会议室的脏乱差给倒逼出来,他在应辰先的屋子足足等了半个小时,等刘为民手忙脚乱把卫生打扫干净,才正式开会。这样重大的失误,领导当然不会算到钟凯南头上,而是对刘为民一阵训斥,他之前做的种种殷勤努力统统付诸东流。
刘为民知道钟凯南是应辰先介绍来的人,不敢当着他的面发火,只好站在楼道,隔着厚厚墙壁向他的同事表达委屈:
“这工作算是没法干了,我们这些学会的秘书不但上头的人瞧不起,连个年轻人都指挥不动。你说我这么忙,哪有时间归置会议室;再说会议室的卫生,本就应该你们办公室的人负责。现在倒好,我倒落了一身不是。------唉,这世道年轻人太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屋里,朱老太太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就像针扎在她身上,左右为难,说钟凯南不是,不说钟凯南也不是。
钟凯南表面若无其事,内心却乐开了花,有一种强烈的报复之后的快感。而且,他还要让把这报复来得更猛烈一些。隔天,当刘为民再次上办公室取他的信件,钟凯南端起满满一茶缸茶水,照准他的脚底,泼了过去。刘为民当即吓了一跳,两只脚急忙跳到半空,妄图躲过这次袭击,可裤脚下方还是溅了几片喝剩的茶叶。
“你干嘛你?”
刘为民惊慌失措地吼道。
“嗷,对不起,昨天我这杯剩了点茶水,就想把它们倒掉,没曾想你正好进来。怎么样,不碍事吧?”
钟凯南故意装作无知的样子,嘻嘻笑着。
这一下,算是把刘为民彻底惹恼了,他用手指着钟凯南:“你,你------”气急败坏说不出话,倒是嘴唇四周又喷出不少白色唾液,那情景就像眼看就要蒸上锅的螃蟹,爪子乱舞,嘴里往外不停吐着白沫,在做最后的挣扎。“好,你等着,你等着。”说罢,夺门而出。
朱老太太看见情况变得越来越糟,劝说道:
“小钟,大家都是同事,干嘛搞的这么紧张,你赶紧去向他认个错,就说那天办公室收拾到半截,是我临时有事把你叫回来的,把过错推到我身上。啊,快去,听话。”
可钟凯南这一次是下定了决心:
“我为什么要跟他认错?他们学会开会,又不是我们社联开会,凭什么让我们给他收拾,按道理这都是他们秘书的事,他不事先弄好,还怪到我头上。我就是要寒馋寒馋他。”
十分钟以后,刘为民气成猪肝颜色的面孔,又出现在办公室门口,这次他索性不进来,只在门口指着钟凯南:
“陆主任叫你到办公室去一趟,现在,马上。”
该来的总会来的,钟凯南早已做好准备,他不慌不忙收拾好桌上的报纸、书信,像即将参加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游戏一般,在朱老太太忐忑不安的注目下,走了出去。
陆发魁的主任办公室在四楼,一人一个房间,单位的人都很害怕见到陆大帅,不为他动不动就跟人发火,犯脾气,单是他那模样,就叫人过目不忘。他的一张脸和别人都不相同,别人不管是瘦是胖,是丑是俊,都是平展展像一块摊开的平原;可他不是,冷不丁望过去,他的脸上都是横一块竖一块的肌肉,宛如一列列起伏的山丘。而他一双沙砾样细小的眼睛,不引人注意的眉毛,就埋在这一堆堆肉丘脂山上。不说别的,仅仅是那丰盈的快要炸裂的脂肪,颤巍巍往下耷拉的腮帮子,足以把小孩子吓得哭将起来。
此刻,他威严地坐在办公桌后面,凶神恶煞犹如地狱里的判官。但别人怕他,钟凯南可不怕,只要一见到他,就会想起他在钟家对自己父亲阿谀奉迎,溜须拍马的模样,和经不住夏梦荷的嬉笑坐坏椅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的丑态。
陆发魁跟钟凯南说话也有所顾忌:
“小钟啊,哪天XXX来开会,是不是你负责收拾的会议室?”
“就算是吧。”
“那为什么会议室还那么乱。你知道,这对社联的影响有多坏,人家还以为我们的人整天坐着没事干,聊大天喝茶呢。------”
“这不能怪我。既然是党史学会的会议,理应学会的秘书张罗,凭什么让我一个人收拾会议室,他们干什么去了。”
钟凯南明知道这件事自己是赌气而为,为了发泄对刘为民的不满,但在陆怀发面前,却绝不能轻易认错。
“人家刘为民那么忙,怎么顾得上和你一起搞卫生。”
“怎么顾不上。当初奚博文开会,人家不是什么事都和我一起干吗,怎么一到他这儿就特殊。”
“小钟!”
陆发魁脸上的肌肉哆嗦了一下,声调往上提高了八度:
“你是刚分配过来的大学生,理应多干多吃苦,人家干多少年了,又是学会的骨干,你怎么能够和人家比。再说了,小孩子家家的,工作不好好工作,整天抱着书瞎想,我得找老朱好好说说,她是怎么带的你?”
若换做他人,此时见陆大帅发雷霆之怒,早就吓得心慌气短,不知所措,钟凯南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自始至终饶有兴趣地仰起脖子,看他发怒时,额头上的青筋是怎样一跳一跳地颤动,芝麻粒大的眼睛,是怎样挣脱了周围横肉的压迫而睁圆的。
“这可真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小孩子在社会上开始做事,任性,不牢靠,这都不奇怪。但作为你的长辈,我还是要说你两句。你看,我们社联虽说是松散的社会团体,但也属于机关,事业单位,是许多人想来都来不了的地方;所以,既然来了,就要格外珍惜这个机会。可你刚来了不到一年功夫,就给我惹出多少事。”
“我惹什么事了?”
“什么事?你看看你,刚一到办公室,就在玻璃板底下弄什么裸体画,公然宣传资本主义社会的色情,------”
“这不是资本主义社会的色情。”
“你先听我说完。结果弄得满城风雨,人人皆知,搞的影响很坏。后来,我又听说你把女朋友带到单位来,在办公室里私自约会;这件事,你可再别告诉我不知道,是有人晚上亲眼看见的。”
钟凯南一下子猜出,这一定是朱老太太告的密。
“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办公室虽比不了中南海,但也是机关重地,有许多文件需要保密。平时我们也做过规定,不允许外人进入办公室,更别说搞对象,谈恋爱了。然后就是这次,人家都到点准备开会了,居然会议室的卫生乱成那个样子,即便应该刘为民帮你一起搞,可老朱没告诉你吗,那会议室和仓库一样,本身就该归你们负责,可你们平时都干嘛去了?还埋怨人家刘为民,还故意往人脚底下泼水。我如果不是看在你父亲面子上,早就该把你辞了------”
如果说陆发魁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往钟凯南身上泼下一桶汽油,让他浑身颤抖、窒息;那么,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无疑是投掷出的一根火柴,把钟凯南全身的神经彻底点燃、引爆。父亲自以为是给他安排的工作,却让他长久以来倍感屈辱。
钟凯南突然撕心裂肺,不顾一切的大叫:
“那我真的要谢谢你,把我赶紧辞掉,我还正不想干这份工作了呢!”
这回轮到陆发魁慌张起来,他站起身连连摆手: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小孩子办事,犯错在所难免,只要知道错误,以后改正就好。”
可钟凯南的话已出,就不会再收回。再说离开这个整天八小时琐碎的工作,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这早就是他所希望的。
“您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如果不是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你早就辞退我吗,那我就成全你。而且,我也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其实,我早就烦透了在我父亲的庇护下工作了呢!”
陆发魁被噎得目瞪口呆,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