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凯南说的同学,姓陈,大学跟他住一个宿舍,因为酷爱古典音乐,非常崇拜勃拉姆兹、舒伯特、柴可夫斯基这些大师的作品,同学们都叫他“彼特陈”。
他家原住在景山不远的什锦花园胡同,后来,父母嫌他吵,也是单位又分了一套房子,就远远搬出去住,这间平房就只剩下他一个人。现在,他是景山街道办事处的一个科员,别看职位小,却掌管街道这一片待业青年的就业问题,是以,夏梦荷一提起找工作,钟凯南第一个就想起他。
钟凯南与夏梦荷来到什锦花园胡同时,夏梦荷就像他第一次在图书馆初见的那样,惦着脚尖,像芭蕾舞演员一般,在前面轻快地走着。忽然,一段弦乐从小巷深处悠悠荡荡飘来,那声音时缓时急,忽快忽慢,就像幽林中不择细流、奔涌而下的小溪,又像淅淅沥沥、敲打窗户的夏雨。
“这是谁家录音机的声音?”
“除了我这位老同学,还能有谁。哪里只要听到这种音乐,他就在哪里。”
果然,当他们循着音乐走进一座大院,敲开一户人家,彼特陈睡意朦胧地站在了他们面前。那弦乐声就像蓄谋已久的大河,突然找到宣泄的渠道,“轰”地一下争先恐后地跑出,在狭窄的小院上空肆意游荡着、示威着。
彼特陈急忙把他们让进屋,把门带上。
“对不起,我得赶紧关门,否则那些邻居又得跑到居委会,控告我骚扰他们了。”
彼特陈人很好,很随和,常常没说上一两句,就会发出善意的微笑,将他有些发黄的牙齿露出来。他人也长得算周正,唯一的缺陷,是他的肩膀总是一边高一边低,让人很怀疑小时干过重体力活,扛煤气罐给压坏的。另一个不好的嗜好,就是吸烟,钟凯南记得在大学上下铺住着,他们宿舍总是烟雾缭绕,人如同生活在云雾里,为此,他没少挨生活老师的呲。
现在,彼特陈依然如此,把他们让进屋,将录音机关掉,自己先从茶几摸了一盒大前门,抽出一根,划亮火柴给点上。即刻,青色的烟雾盘绕了整个房间,呛得夏梦荷直咳嗽。
“怎么样,钟凯南,感觉如何?刚才你们听到的是巴赫最有名的弦乐曲——《D大调管弦乐组曲》,德国诗人曾这样评价它:‘乐曲的开头部分实在是太壮丽了,就像有一大群富丽堂皇的人们,正沿着宽敞的台阶庄严的迈步而下。’”
钟凯南这位大学同学,时隔多年,依然保持对古典音乐的极度热爱;说话的同时,他拿烟卷的手还在半空比划着,脖颈高扬,望向远方的眼睛闪着泪光,仿佛他已看到那一大群身着华丽服饰的贵族,正向他走来。
钟凯南不免频频点头:
“刚才,我们一进到胡同口就听到这首曲子,果然是气势恢宏,旋律优美。”
随后,转身向夏梦荷介绍:
“我这位同学,在大学时就酷爱音乐,记得我们经常乘别人睡觉的功夫,拎着录音机到操场上去听,有一次,还让楼里的同学骂过一回:‘这大半夜的,抽什么疯,还让不让人睡觉,明天还得交毕业论文呢。’”
“哈哈哈!”
一回忆起过去,钟凯南与彼特陈都会心大笑。
夏梦荷这个平日最爱笑的女孩,此刻却一反常态,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反而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看钟凯南,又望望彼特陈,似乎在发问:这有那么好笑吗?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钟凯南急忙止住笑,上前解释:
“哎,彼特陈,前两天我托你找工作的事怎么样了?有信吗?”
“这个不用担心,我给你记着呢。过两天中国美术馆要办一个展览,他们需要工作人员,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让你的朋友先到美术馆工作,虽然是暂时的,好歹也算有个事不是。”
“那太好啦!”
夏梦荷这才露出灿烂的笑容,重新变得像平时那样活泼可爱,她如同一只猫刚睡醒了一觉,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站起,在这间小平房四处游逛。她看到写字台上堆着乱七八糟的书,有一本是打开的,上面记满密密麻麻的小字,她俯下身刚要好奇地观瞧,被彼特陈一把抢了过去,宝贝一样抱在怀里。一转身,她又看到书架上插满了磁带和唱片,便拣出几个,全都是古典音乐大师们的作品。她又翻出一张扁平的、圆圆的唱片,它们全都被精心装进一个纸口袋里,上面刻着黑色或红色的几行字,不禁好奇心大炽,问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唱片?能出声吗?”
“怎么不能,这可是我花大价钱从潘家园旧货市场买来的,全都是柏林交响乐团演奏的最经典曲目。”
说完,他拣出一张唱片,走到一个低矮的床头柜前,把厚厚的黑丝绒布一掀,一架老式留声机便展现在面前。
“哇,真漂亮!”
夏梦荷忍不住赞叹。
那架留声机一看已有些年代,深蓝色的箱子里是一个转盘,里面像螺旋纹一样刻着一圈又一圈细密的凹槽;还有一个手臂一样的细杆,不过它的另一端不是连接着手,而是非常细的一根金属制成的针。彼特陈将唱片放进转盘,通上电源,扭开开关旋钮,唱片便像接到指令似的旋转起来;他再抬起那根细杆,将有金属针的一头,小心翼翼放在唱片上,一曲优美的旋律便在平房内回荡、响起。伴随它的,还有不下千人的大合唱,它就像一股汹涌不可挡的潮水,瞬间就把所有人,这座小屋,整个院落、胡同,天地之间的一切给吞没掉。
“这是亨德尔《弥撒亚》中最著名的《哈利路亚大合唱》,你听听这声音,多壮观,多雄伟。海顿第一次听到这首合唱曲时,曾禁不住含泪高呼:‘亨德尔,是我们大家的大师。’”
钟凯南能够从音乐中感受到这种气氛,更让他感兴趣的,是留声机放出的音乐,果然与录音机,或电台里播放的具有本质区别,它更加清晰、响亮;坐在留声机旁听音乐,就如同亲临中山音乐堂,或爱丁堡剧场,那种乐趣真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到的。难怪,彼特陈那么沉迷其间而不能自拔。
钟凯南与彼特陈半眯着眼,坐在椅子上,完全被音乐带到宗教一样的崇高庄重里。一曲完毕,两人同时长吁一口气,仿佛刚接受过一次神圣的洗礼。
“这台留声机是父母留给我的,本来他们是听戏曲用的,你看,我这些唱片当中还有不少是五十年代,还有更早,是梅兰芳、马连良、周信芳、尚小云的。后来,我觉得用它来听交响乐效果更好,这才改变它的用途;为了买这些柏林交响乐团的唱片,我跑遍大半个北京城,北京没有的,我就托人从香港带过来。这两年我所有的工资全都花在这上面了,所以,连谈女朋友的资格都没有。不像你呀,在大学就招女孩子喜欢,刚毕业没多久,就又处上对象,真羡慕你。”
彼特陈一旦放开,就来了兴致。他又点燃一根烟,轻轻吐出,看那青烟在空中结出一个神奇的圆圈,惬意地说道:
“钟凯南,你还记得大学给你叠被子、追你的女孩子吗?------”
“那个什么,时间不早,我们该回去了。”
钟凯南急忙打断他的话。他可不愿意在喜欢的女孩面前,提起陈年往事,何况,彼特陈这家伙的嘴里,不知会给他编排出什么故事。夏梦荷却产生浓厚好奇,连忙发问:
“那个女孩怎么了,快说说,我很想听。”
“没什么,后来钟凯南一直没理她,她也就死了这颗心啦。”
彼特陈见钟凯南显出不悦表情,敷衍了几句,没再继续往下说。结果,倒弄得夏梦荷不依不饶,从平房走出,回到胡同,她还心有不甘地追问:她是不是你的初恋?你们到底好过没有?现在是否还有联系?弄得钟凯南哭笑不得。
为了转移注意力,钟凯南聊起前几天娄心月上他家,他拿给她看他们在香山拍的照片,那张扶着梅花照的相片,连她也直夸效果不错。
不料,夏梦荷听到这里,突然收住脚步,脸色大变:
“你是说,你把我的照片给她看了。”
“对呀!”
“那我们去香山的事,你也跟娄心月说了?”
“说了。”
“哎呀,你这人怎么-----;唉!”
“不是你跟我说的吗?”钟凯南诧异地蹙起眉头,“你说过,有什么事都可以跟你表姐说,我要不讲,等以后你也会讲。”
“唉!”夏梦荷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钟凯南啊,钟凯南,你可真是钟凯南,我见过这么多男孩子,还没一个像你这样老实的。那你跟她说后,她说些什么没有?”
“没说什么。就说你照片拍的好,哪天她让你去一趟图书馆,她要找你单独聊聊。”
“聊什么?”
“这我就不清楚了。”
夏梦荷的脸色愈发阴沉,眉头拧得就像天空聚集过来的乌云,说不定何时,狂风夹着暴雨就会劈头盖脸浇下。夏梦荷冷冷地看了钟凯南一眼,用一种讥讽的口吻说道:
“看来,你对你的表姐可真是忠诚啊。”
“我------”,
“你是不是把我和娄心月划成等号了?”说完,她把头掉过去,不再看钟凯南一眼。
这时,钟凯南看到胡同站着几个男孩子,笑嘻嘻地正看他们吵架,一时间,感觉尊严受到极大挑战,说了一句:“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然后,不管不顾甩开夏梦荷,大步往前走去。
走了没两步,女友后面的声音就追了上来。
“喂,钟凯南!”
“干什么?”
“你把我给你的照片,还给我。”
“你放心,我明天就把照片还给你,我绝不会像狗那样摇着尾巴,向你乞求宽恕的。”
钟凯南倔强的性格又上来了。在狠狠甩给她这些话之后,他昂首挺胸,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出胡同,走出了这狭窄得让人窒息的地方。边走还边在给自己鼓劲儿:有什么了不起,这世上理想的女孩多的是,离了你,还怕找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吗?我们走着瞧。
那是他第一次跟所爱的人争吵,也是第一次体验到爱情不仅是甜蜜的,也是苦涩的,甚至有时候,这种苦涩要远远大于甜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