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陌生人是小翠给领来的。个头也就在一米六五左右,穿着一件有些褶皱的蓝黑粗布外套,脚下是一双军绿球鞋;他的面孔呈炭灰色,像刚从地下煤矿里爬出来,还有他眯成一条窄缝的小眼睛,醒目的蒜头鼻子,真心算不得好看。好在他质朴、憨厚,嘴角总是带着微笑,一见到钟礼成和秦岚,就很有礼貌地打招呼:
“叔叔好!阿姨好!”
“好,好,快请屋里坐。”
“这是大哥。”
小翠又指着钟凯南向他介绍。
“大哥好。”
陌生男子听话地又是握手,又是点头,看他对待小翠的态度,钟凯南已猜到八九不离十。
几个人移步到客厅的沙发就座,不等钟家大人发问,小翠就一五一十坦白开了:
“这是我男朋友,叫邢志伟,你们就叫他小邢吧。他早就跟我说,要来看看您二老,感谢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你们仔细看看,可觉得有些眼熟?”
“是有些眼熟。”
钟礼成眯起眼上下打量这个叫邢志伟的人,正要猜测,心直口快的小翠却早已憋不住,嘻嘻笑着抢先揭开谜底:
“他就是咱们院里每天站岗的武警啊。”
“真的?”
“可不是咋的,我认出来了。”
众人一片惊叹,一片欢笑。
钟凯南却怎么也笑不出声。这边看看邢志伟的脸庞,他总觉有一种冲动,总像找块橡皮扑过去把他那张脸给擦干净;转过头,再观察眉飞色舞的小翠。自从发生了那件事,小翠这几天像变了一个人,无论是厨房、客厅、寝室,再也听不到她嘻嘻哈哈的笑声,也听不见她如同喜鹊叽叽喳喳的闲聊。什么时候见到她,总是一人闷着头在那里干活,往日油光发亮的额头,始终罩着一层阴郁的浓云。
现在好了,这一切的不快都已成过去,家里总算又恢复起活泼泼的生气。
“你们俩什么时候好上的,我怎么不知道?”
“------”
“我老从院门口经过,也没见你们在一起呀。”
“-----”
“小丫头,你可真行,这么大的事,你瞒着我们,啊。”
老两口兴奋地你一言我一语,问的小翠和她男朋友插不上话。也难怪,这些日子耳根子传来的尽是不愉快的事,小翠带来的这个喜庆消息,就像一股看不见的淡淡轻雾,从门缝、从窗户、从四面八方流淌进来,给这个压抑、扭曲的家庭带来一丝暖意。
“没有,叔叔,阿姨,我有什么事怎么能不跟您们说呢。我这不今天就带他来了嘛;一是认认门,二就是想告诉您二老一声,我和他马上准备结婚了------”
谁料“结婚”二字,刚从小翠嘴里说出,就听“咣”的一声,弟弟凯西打开了三天的屋门,被重重关上,从那里传来的巨响,震得整个屋子为之一颤,在座所有人的心脏也跟着提到嗓子眼儿,小翠更是唬得面色苍白,连连用手捂住胸口,小声道: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钟礼成故作镇定,安慰大家:
“没事的,没事的。”然后,转脸冲着那个小伙子问:“小邢,那你们打算在哪儿办事呢?”
“回老家。”
“你老家是哪里的?”
“山西介休。”
“那你是住在农村喽?那你们家还种地吗?”
“种,种。”
“噢?”钟礼成一听就来了精神,把二郎腿翘起,让自己后背靠着沙发坐着舒服点,脸抬得高高的,用尖尖的下颌对着对方。
钟礼成就是这样,只要听说家里来了从工厂、农村第一线的工人或农民,他的眼睛会立刻发亮,就如同翱翔于空中的鹰隼,突然发现地面上的猎物;他会将话题顷刻转移,转移到中央大首长调查地方民情的模式,并摆出一副时刻关心劳苦大众疾苦的姿态。
如今也不例外。
“那你快跟我说说,你们老家农村的形势如何?自从中央的十二届三中全会召开,制定了新的农村政策,你们哪儿是不是也开始实行责任到田、包产到户啦?现在乡亲们的生活过的如何?能用上电视机、洗衣机吗?”
钟礼成抛出一连串问题,大有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的感觉,似乎生怕这位叫邢志伟的小伙子走了,他就掌握不到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这边钟礼成与邢志伟聊得火热,那边秦岚也拉着小翠的手,就结婚一事问长问短。也是从小翠的嘴里得知,她作保姆就准备干到月底,下个月就要跟小邢离开北京,回他们山西老家,结婚生子,去过“三亩地一头牛”的农村生活。所以,她要提前跟钟家大人说一声,好让她们这段时间另外找人,来干家务和照顾姑婆。
她们聊了足有一个小时,眼看到中午吃饭时间,邢志伟起身准备离去,钟礼成让小翠去送,同时准她休一天假,午饭、晚饭都不用她做,他们自己解决,说得两个年轻人高高兴兴,像所有甜蜜的小情侣一样向钟家人告辞。
临出门前,邢志伟还犹豫着征求小翠意见:
“你看,要不要跟二哥也说一声?”
小翠望了一眼凯西那扇紧闭的房门,说了句:
“不必了。”
遂陪伴他一同走出大门。
像结婚这样的喜事,接二连三地降临,带给每个人脸上的,自然是快乐和喜悦;只是小翠在钟家作保姆少说也有五年,钟礼成早已视为己出,把她当自己亲闺女一样对待,如今一下要远走高飞还真有点舍不得。
但再舍不得,也得为她未来的幸福考虑。
结算这个月工资的时候,钟礼成特地多给她一个月工资,又自己掏钱给她和小邢买了去山西的火车票。秦岚也把她使用多年的一个咖啡色行李箱腾出,送给小翠,让她装上自己的衣服、鞋帽、洗涮用品。而钟凯南奉两位大人之命,又跑到稻香村,专门装了一盒具有北京风味的糕点,又买了一盒果脯,一起塞进她的箱子。
临别那天,小翠眼泪婆娑,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用手一抹,脸花得像京剧里的小丑;原本就宽阔锃亮的额头,显得更加宽阔锃亮了。
她小小的身子,抱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一一向钟家每个人告别,甚至姑婆都蹒跚着一双小脚,用手扒拉着眼皮笑呵呵地来送,嘴里还糊里糊涂嘟哝着:“你明天回来吗?你哪天还来呀?”唯独凯西的房门始终锁着,不曾打开,仿佛那里住过的人心已经死了;或者说像小翠一样,已经先她一步永远离开了那里。
小翠最后又望了一眼那扇门,望了一眼她平日嘴里总是“二哥”、“二哥”叫着的凯西住处,长长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