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社联办公室,钟凯南约了夏梦荷下班见面。
这时的夏梦荷已不再像游玩时那样,打扮得浓妆艳抹,只穿一件碎花粉底连衣裙,可她整个形象依然显得很洋气。开始钟凯南还不晓得问题出在哪儿,后来,当他往她头顶看,才找到答案。
夏梦荷别看年纪尚小,却很会捯饬自己的一头乌发,隔一段时间,便会变换出不同花样。有时,她的发型是少女清新式,齐耳短发,额前飘着一抹刘海儿;有时,她的发型走时髦路线,漂亮的乌发前后带着许多细卷,远看过去,就像满头插满黑色的玫瑰花。今天,她的发型更是新潮,原本笔直顺滑的发丝,烫成一个个大波浪,仿佛头顶蓄着一弯海滩,走到那里,就把大海的腥味和新鲜的空气带到那里。
“喂,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来,这是给你的照片,这可不是照相馆洗的,而是我一张张亲手洗出来的。”
在把照片递过去的同时,钟凯南没忘记乘机表功。
夏梦荷呢?
依旧小孩子气地嘻嘻傻笑,明显想看到相片里自己的模样,伸出去的手又犹豫不决。她这样爱面子的女孩,还真少见。“哎呀,这几张照的一点都不好,咯咯咯。”夏梦荷连看几张,头摇晃得像拨浪鼓,可嘴上却笑个不停。
“那你看这张怎么样?”
钟凯南从一沓照片中特意找出一张,那是她的半身像,是他认为拍的最有艺术水平的一张。
它的背景是一扇嵌在粉白垣墙的月亮门,门旁是一丛怒放的雪白梅花,夏梦荷就站在月亮门与梅花之间,左手扶枝,让两朵娇嫩的白花映衬面颊;右手扶着桃红色的蛤蟆镜,摆着极优美的姿态,让人很容易想起“人面桃花相映红”那句古诗。整幅照片的色调、对比、构图,是如此和谐鲜明。当钟凯南把它拿给小翠、凯西她们看,她们不约而同地夸赞,说它像极了《大众电影》封面上的电影明星。
“怎么样?这一张你还满意吧?”
钟凯南料定她一定会惊喜地叫出声来。然而,他又猜测错了。
夏梦荷并没露出半点惊喜表情,反而非常奇怪地“咯咯咯”捧腹大笑,笑了足有两分钟的样子,完全把对方搞糊涂了。
“你这是怎么了?吃错药啦。”
钟凯南这样一说,本来刚收敛点笑声的她,更强烈地笑出大声来。
唉!这个夏梦荷,什么都那么古怪,就连笑都让人费解。她的什么话,什么动作,钟凯南都能应付的了,唯独对付不了她这恼人的笑。他只好在一旁傻等。等了大概有十分钟,她总算是笑够了,直起腰说了一句:
“真好笑。这张照片要给他们抢了去,非得打我不可。”
钟凯南忽地凭空生出一种怨怒: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张照片还会引起那帮流氓的醋意和嫉妒不成。是的,他已不想再用“社会上复杂的人”、“不学好的人”这样模棱两可的词汇称呼他们,自从夏梦荷给他看过她写的小说,自从她视自己为《流浪者》里的丽达,他心里就已经把那些男孩统统视为“流氓”。
可在表面上还得把这怨怒压抑下去,钟凯南又从桌上拿出准备好的两本书:
“你不是喜欢看托尔斯泰的作品吗?我这里有他写的《安娜·卡列尼娜》,你先拿去看吧。”
尽管夏梦荷扭扭捏捏不好意思,但还是把照片夹在书里,一起收下;然后,她又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口袋,把它翻过来,里面一张小卡片似的的东西,在空中飞舞了一会儿,就落至手心。
“你猜猜,这张照片是谁?”
钟凯南定睛一看,那是一张已经开始泛黄的老照片,大小不过半寸,里面是一个留着短发的小男孩,露着两排洁白的牙齿,发出灿烂的微笑。看那男孩也不过刚上一年级,闪闪发亮的眼神透着顽皮可爱。
“这是你哥的孩子?”
他记得她说过,她在家里排行最小,上面还有一哥一姐,哥哥已经结婚,姐姐却还未嫁。夏梦荷笑着摇头。
“那这是谁?我猜不出来。”
“我就知道你猜不出来。”夏梦荷的机灵劲儿又上来了,“让我告诉你吧,这是我小时候的照片,是我爸在六十年代带我去欧亚照相馆拍的,那时我才六岁。”
“是吗?”
钟凯南惊讶地瞪圆眼睛,使劲盯着那张照片看,仿佛要找出什么破绽似的,“想不到,你们家会把你打扮成男孩。不过,从你笑的那么可爱,嘴角一边还有一个小酒窝来看,倒有一些你现在的影子。”
“那这张照片,我就送给你了,你可得替我保管好。”
“没问题。”
“你可千万收好,我就这么一张小时的照片,丢了就再也找不到了。”
夏梦荷又再三叮嘱。
钟凯南忽然想起:夏梦荷当初追吕晓华时,也送过他一张照片,莫非就是这张?如此看来,这张照片甭看又旧又小,竟是在她心里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但此时的他仍然懵懂,完全不知对面这个女孩,其实是把那张照片当成定情物来看待,只是觉得她信任他,喜欢跟他交往,他已经很满足了。他愿意为她做一切事情。
“那你现在在家干嘛?以后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参加工作了。我爸已经给我联系了电池厂,等联系好,我就去那里上班。“
“你是说工厂?“
“对呀,工厂也一样需要干活的人呀。”
“不,不。”
钟凯南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虽然没去过工厂,但仓南胡同旁边就有一个街道办工厂,那里的男孩说起话来,流里流气,女孩也都十分轻浮,满口粗话;再加上那里繁重的工作,肮脏的环境,他可不愿自己喜欢的人,到那种地方工作。
“小夏,你先不要去,我来替你想想办法。”
“你是说找你父亲?”
“不,我永远都不会找他帮忙!”
钟凯南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一想起父亲动用自己关系,瞒着自己去找社联领导,在办公室给安排工作;后来,又百般探听他在单位的一举一动,像个无处不在的特务一样监视他,钟凯南就气不打一处来。为了他的粗暴干涉,他已发誓今生绝不求他办任何事。
“你放心,我有一个大学同学,毕业后分到景山街道办事处工作,我去问问他,看看有没有适合你的工作。”
“那好吧。”
夏梦荷就像一只听话的小白兔,应声答道,连她的声音都是懒懒的、柔柔的,让人感觉到有一丝暖风从身体里穿过,撩拨得钟凯南一颗坚硬的心,暖融融的,麻酥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