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这座院子,钟凯南发现比外面胡同还要破旧。本来就不大的一个四合院,凭空被西一间、东一间屋子侵蚀了多一半,剩下地界,又不知让谁家的煤球、冬储大白菜霸占,窄窄过道,将将能推过一辆自行车。院子中间巴掌大的一块空地,是一个包着厚厚棉花套的水龙头,和几个掉漆的水桶,另外一个最醒目的,就是那里种着一棵鲁迅笔下描写过的枣树,粗壮的树干,反着褐紫色光泽的枝桠,坚韧不屈地伸展向蓝天,与不远处洁白的白塔融成一处独特的景致。
钟凯南在夏梦荷的引领下,走进院子最里面的东厢房,尽管是白天,房间却黑黝黝得有些看不清,半天他才适应。这是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屋子,里面陈设很简陋,一张整洁的双人床,一个枣红色大衣柜,一张放着各种杂物的玻璃躺柜。让他感到奇怪的,是靠近门口有一根弯弯曲曲铝制管道,从窗户外伸进屋内,龙吸水一样伸到一个炉子里,炉子上坐着一把水壶。在这间屋子空地的椅子上,坐着四个人,见钟凯南进来,像是事先得到通知一样一同站起:
“来啦。”
“啊!”
钟凯南不知所措地回头看看夏梦荷,她也不做介绍,依旧只是捂着嘴嗤嗤地笑。这让他想起王子乔第一次来婴宁住所见到她,同样也是这样尴尬的一幕。他只好凭自己的揣度,一一上前相认。
立在他右手的,是一位胖大腰圆的中年男子,慈眉善目,身材高大得像一匹健壮的骆驼;他的腮帮子也像骆驼那样肌肉鼓鼓的,让人想起《红灯记》里的李玉和。钟凯南料定,他既是夏梦荷提到过的,她的父亲夏有田。
“叔叔,您好!”
“你好。”
中年男子伸出胳膊,跟钟凯南握了握手。
挨着中年男子站着的中年妇人,不用说,就是夏梦荷的母亲了。她头发花白,脸型是北方妇女特有的扁圆脸,也许是长年操心劳碌的缘故,后背明显有点驼。钟凯南也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问候:
“阿姨,您好!我是钟凯南。”
“你说什么?”
中年妇人把身子侧过来,耳朵恨不得贴到对方嘴上。
“我母亲耳朵不好,你得凑近了,大声说。”
钟凯南很不习惯大声说话,尤其当着这么多陌生人的面;但既然是自己心爱人的父母,再不好意思也要把它抛到一边。他遂贴近妇人的耳朵,又大声重复一遍:“我叫钟凯南,您好,阿姨!”这回中年妇人明显是听到了,她的眼睛放出光彩,还用另一只手翻转过来,像抚摸自己孩子一样轻拍他的手背,用浓重的河北口音,一连气说道:
“好着呢,好着呢,快坐。”
自己却坐到床上,把最舒服的一把软垫靠椅让给他。
钟凯南又点头向另外站着的一男一女打了招呼。后来他知道,这一男一女两口子,分别是夏梦荷的哥哥、嫂子。她的嫂子模样清秀、健硕,一看就很干练,待人也非常热情;倒是她的哥哥,浓眉大眼,满脸横肉,让人不好接近。他听夏梦荷说过,因为家里人口多,房子紧张,她哥哥结婚后就入赘女方家;今天是春节第二天,他和妻子这是回自己家看望二老来了。
钟凯南很快发觉,她父亲俨然是这个家里主事的,没等他坐稳,就吩咐夏梦荷招呼客人:“荷呀,去把咱们家那铁观音拿出来,给小钟沏壶茶,看你这样愣着,一点眼力劲儿也没有。”夏梦荷立刻听话地跑了出去,可没隔一会儿,又怏怏跑回来,“那茶搁哪儿啦?”害得她母亲又是一阵埋怨:“这小妮子,一看揍(就)是让她爸惯的,平时不干活儿,汗(还)是我来悲(呗)。”她嫂子见状,一把将她母亲按住,“我来,小钟第一次到咱家,您陪她聊聊天。”说完,一阵风似的出去,不一会儿,揣了个沏的满满的茶壶和杯子进来,立刻,茶叶的清香便在头顶上空萦绕开来。
因为第一次来到陌生环境,又是来见夏梦荷父母,钟凯南心里一直紧张,双手并拢放在膝盖,腰板挺直,规规矩矩坐在那里像个犯人,在接受别人眼光的审视和挑剔。就在那一瞬间,他忽然理解了夏梦荷第一次到钟家,那种不自在的表情。
夏梦荷的父母却非常和蔼,他们看钟凯南的眼神,透着一种劳动人民才有的善良和慈祥,一点看不出来敌意。
“你父母身体增麽(怎么)样?都还好悲(吧)?”
“还好,还好。”
“嗷,那揍(就)好,那么大年纪了,又要工作,又要为儿女操心,别累着。”
她母亲虽然带一些河北口音,但还能听懂。她问的亲切,钟凯南回答得也尽量谦卑。
“你家里汗(还)有受莫(什么)人?”
“还有一个弟弟。”
“他现在揍(做)什么,有工作没?”
“没有,他初中就退学,因为身体不好,一直在家休养。”
“嗷。读书是很累。你看我们家梦荷,高考时候没少给她买肉呀,鱼呀,鸡蛋呀。接货(结果)还是没考上------”
“你说这些干什么?”
她母亲看来,一说到孩子的问题就刹不住车,被夏有田把话拦腰截住。结果惹来他妻子一肚子不快。
“揍莫累(干什么)?我说我孩子又没说你。”
夏有田眼珠一瞪,就要与他妻子吵架,夏梦荷嫂子急忙从中劝解:“妈,妈,大过年的,又当着外人面,不好。走,咱们娘儿俩到厨房做饭去。”说完,还不忘偷偷用脚踹一下自己丈夫,使个眼色,便搀着老人家走出屋去。那个大哥模样的人,立刻从兜里掏出一包“大前门”,抽出一颗,递给夏有田,又伸过来一个装帧精美的打火机,“啪”地一下给他点燃,自己也抽出一颗,叼在嘴里,慢悠悠地抽着,眯缝着一只眼对钟凯南说道:
“是这样,我妹这孩子从小让我们给惯坏了,太娇气,在家里什么活儿都不干,全都是我和她姐姐在干。你呢,别嫌弃。再一个我们是平民小户,你们是大干部家庭,如果她有什么做的不对的,你别挑礼,好吗?”
“没有,我觉得梦荷人挺好的。”
“得了,有你这句话就行,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行吧。”
她哥哥回答得更干脆。听那意思,夏梦荷这小妮子成了他们的一块心病,巴不得找个好人家,赶紧给嫁出去似的。
夏有田也是这样,别看人长得又高又胖,却和蔼得很,始终笑眯眯的。这段时间,他的腿脚和手也没闲着,不是从屋里翻出几块巧克力,递给钟凯南;就是去出揪了一根香蕉,剥好皮,放到来人手里。那股热情劲儿,让钟凯南十分不好意思,连声道:“叔叔,您别忙活儿了。”可仍然挡不住他勤快的脚步。
大年初二,正是按习俗走亲访友的日子,陆续有夏家的远方亲戚和朋友登门造访。为给他们腾地方,夏梦荷拉着钟凯南来到院子北面的一间小屋,这里过去是她和她姐姐住的地方,现在,成了她一个人的闺房。
这间小房面积更小,充其量不过七八米,一进屋就得上炕才能坐下,但夏梦荷却自得其乐,一上来就拉着钟凯南的手,歪着脑袋问:
“怎么样,我们家人都不错吧?”
“当然,除了你。”
“为什么?”
夏梦荷惊愕地张大嘴巴。
“我算看出来了,你们家人人都很能干,只有你娇生惯养,从小什么活儿也不会干。”
“你胡说。”
“我怎么胡说了,没听连你哥哥都怎么说。”
“你再说,你再说。”
夏梦荷扑过来,张开两只小手就是一阵乱打,钟凯南则得意地笑成一团,用手怎么拦也拦不住。
“好了,好了,不说你了,这个你也不用狡辩,等以后到我们家一干活,就知道你能不能干了。”
“能干,当然能干。洗衣服,做饭,收拾屋子,到时候你只管安安心心上班,家务活儿什么都不用你管,我一个人全给包了,不信你就等着瞧。”
“好,我等着。”
打趣完毕,夏梦荷又开始给钟凯南讲这一路上,所看到的的每家门洞里的故事。她挨家挨户地讲着,对这条胡同里发生的事,如数家珍。
她说,她们家是平安巷38号,在她家隔壁36号,住着一对老两口,膝下有三子,号称“三虎”,从小靠拳头打天下,这附近一带没人敢惹。34号住着她一个女同学,叫崔璇,也是不好好学习,就知道打扮,成天跟男孩子混在一起,经常有男孩子为她出头打架,听说最近上班了。再过去32号,住着一个疯婆子,刚开始还算正常,可后来不知受什么刺激,天天跑出来乱喊乱叫,有一次还闯到邻居家,把人家的东西都砸个稀烂,人家报警,派出所来了也拿她没办法,象征性地说两句就给放了。说到自己嫂子,也和她们住同一胡同,不过是在对面那排平房。她们家共有五个姑娘,她嫂子排行老末,是她追的她哥哥,死活要跟他在一起。
“那刘媛媛呢,她现在怎么样了?“
钟凯南忽然想到那个与夏梦荷形影不离的女孩,那个高颧骨、深眼窝,长得有点像外国人的女孩。
“她呀,她也上班了。工作还不错,是在百货大楼当售货员,专门卖衣服。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孙阳也当售货员了,被分配在东风市场的书画专柜,就在百货大楼对面。你说巧不巧?”
“孙阳是谁?”
“她男朋友哇,我没跟你说过吗?他当初追她追得可辛苦了。他们上初中就认识了,不过孙阳和她不是同一个学校,是别的中学的,自从认识了我妹,每天晚上都抱着一把吉他,跑到我妹她们家墙根底下,给她唱流行歌曲,一首接一首,一唱就是一个晚上。我妹刚开始看不上他,她们家也是比较困难,父母年岁都大,除了我妹,下面还有两个弟弟需要照顾;因此,我妹从小就非常能干,家里边洗衣服,做饭,烧蜂窝煤,全都是她一个人干。所以,她很想找一个特别能干的男孩帮她分担,可孙阳呢?他偏偏喜欢艺术,喜欢绘画,写书法,唱歌,不符合她的标准,怎奈孙阳非常执着,中学这三年从没放弃,才最终赢得我妹的好感。你说,她们俩是不是很不容易。”
“是不容易。”
钟凯南自忖,难怪第一次见到刘媛媛,觉得她要比实际年龄大很多,脸上也是冷若冰霜,不苟言笑,原来她的肩上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家庭压力。
夏梦荷与他正这样闲聊,忽然,她哥哥一掀棉帘子,闯了进来:
“荷呀,你姐和姐夫来了,你们去打个招呼,别不懂礼貌。”
“知道了。”
俩个人急忙下了床,转回那间只有十几米平米黑黝黝的正房。这时,屋里客人已经走光,夏梦荷的姐姐和姐夫正脱去外面棉袄,双手放在屋里的炉子上取暖,见他们来了,立刻拔起头来,送上一个开心的微笑。
“大姐好!姐夫好!”
“好,好。”
夏梦荷的姐姐,一看就是相貌和善,勤劳能干,穿了一件粗布的花格子外套,下面是一条劳动呢黑色裤子,脚下一双棉鞋,磨损得几乎没了颜色。她额头很窄,鱼尾纹早已爬满眼角,但她的笑却让人非常舒服。她丈夫跟她正好相反,皮肤白皙,面庞清秀,鼻梁上架着副白边眼镜,显得斯斯文文,身上一套灰色西服,虽然紧巴巴的,却恰好说明他是一个极爱面子的人。
果然,等钟凯南一坐下来,她姐夫就热切跟他拉起家常来,她姐则简单打了个招呼,跑到厨房,帮助她母亲和嫂子做饭去了。
夏梦荷似乎看不上这个姐夫,钟凯南刚说几句,就在一旁不客气地催促:
“你坐这儿干什么,还不帮助她们干活儿去,莫非你真想吃现成的不成?”
说完,淘气地嘻嘻一笑。
一句话提醒了钟凯南,赶紧撇下姐夫,直奔厨房。
夏家的厨房,挨着正房的西墙根,是后盖起来的。说是一间房,不如说是一个简陋的棚子更确切:房顶是用几张油毡和砖头压上去的,唯一打开的窗户黑乎乎,油腻腻,房门歪歪斜斜,随时都要从糟烂的门楣上脱落下来;不仅是门窗,整个厨房的破旧程度,只要稍微来一场阵风,就可能会倒塌似的。至于厨房里面,堆满了灶台、锅勺、碗柜,把原来就很狭窄的地方,挤得更剩下不多空间;而夏家的几个女人,就在这狭窄的地方你躲我让,拥拥挤挤地忙碌着。
看到钟凯南要进来,她们一齐冲他喊:“这里站不下这么多人,你快出去吧。”见对方始终坚持,她嫂子递给来一个铝制盆,“你要非想干,就帮我们打点水吧。”
钟凯南自认为,并非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在家里如果小翠不在,或有朋友来,他也会亲自做饭。他很相信自己的动手能力。于是,钟凯南像以往那样,端着铝制盒寻找水池和笼头,可当他屋里屋外转了两圈,惊讶地发觉这完全不像自己设想的,整个大杂院,连个水池的鬼影子也没有。
当他第三次踏进正房,试图找到目标时,夏梦荷咯咯笑着拦住了他:
“嘿,我说你找什么呢?”
“我找水笼头,接点水呀。”
“那不是在院里吗。”
“院里?院里哪有哇?”
夏梦荷三步两步把钟凯南领到院子当中,指着枣树下一个高高竖着的水笼头,说道:
“呶,这不是吗。”
“可这是外头的,不是咱们自己家的呀。”
夏梦荷手捂着肚子,几乎笑岔了气:
“什么外头,里头的,这些都是公用的,我们家打水,别人家打水,都用院里这个水笼头。不光如此,就是上厕所,每个人家都没有,要上都得上外面的公共厕所,明白了嘛?我的大少爷。”
“啊?”
钟凯南不由地叫出很大的声来,一则为自己的愚钝蠢笨,二则为自己的少见多怪。
是了,自打进了这个杂乱不堪的院落,自打进了这片贫民窟的地方,钟凯南真感觉自己像一个外星人,闯入了稀奇古怪的另外一个世界,过去所有的经验和感觉,在这里都下降为零,一切都需要重新体验,重新适应。尤其在这家人把烧煤炉这件任务交给他之后,这种陌生的、疏离的感觉,就更加浓了。
搁在炉子上的水壶,不知什么缘故,里面的水一直没开,导致做午饭的几个女人,在准备往蒸锅上的大碗里放开水,都变得困难。“该不会是下面的炭火熄灭了吧?需要加些煤才行。”夏梦荷的姐姐便把这项任务交给家里最小的妹妹,钟凯南自然少不得帮忙。
这是钟凯南第一次与这个叫煤炉子的东西打交道。他提起水壶,用铁钩子吊起炉子上的铁盖,一块燃烧得正旺的蜂窝煤,便暴露了出来;看那红红火火、并不时有火花喷溅出来的样子,很像来到炼钢炉旁。夏梦荷忙不迭往里添加一颗颗煤球,钟凯南也把易燃的报纸、柴禾扔进去,但那火苗没有一点要烧的意思,反而像遭受到沉重打击,被压迫得越来越小,后来索性只冒出一股股青灰色的浓烟,转眼间,整个房子都笼罩在一片迷迷茫茫的青雾里,呛得钟凯南不停打喷嚏,流眼泪;夏梦荷这时也早扔下铁钩子,跑出屋去,本来里面坐着好好的她哥哥、姐夫,也是一齐跑了出去,喊叫:
“这添煤怎么能这么添呢?还是我们来吧。”
然后,一个拿起大蒲扇,拼命往外搧着浓烟;一个用铁钩再把铁盖盖上,捡起一根竖在旁边的铁钎子,打开煤炉最底下的铁篦子,把煤灰渣子一点一点往外掏,全部盛进簸箕。看到炉膛里的蜂窝煤下去一些,再用个铁夹子,从煤堆中夹过一块新的通体漆黑的蜂窝煤,放进炉膛,续上报纸、柴禾。那个拿大蒲扇的,趴在地上,对着炉子下面敞开的小口使劲儿搧两下,通红火热的火苗,又重新升腾而起。整个过程就像打造一个精美的仪器,一点程序都不能犯错。
“怎么样?你们这些住惯了高楼大院的,不习惯我们这种平房的生活吧?”
夏梦荷的姐夫,把铁盖重新合上,水壶重新放回原地,在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后,有些得意地说。
钟凯南彻底哑口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