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亲大人始终对钟凯南寄予厚望不同,母亲更多地把关注投放到弟弟身上。
这是毋庸置疑的,谁叫弟弟从小长得聪明可爱,活泼开朗,和钟凯南这个“书呆子”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只是自从休病退学以来,钟凯西才变得孤僻、古怪,沉默寡言,但这改变不了母亲偏疼弟弟的事实。每天吃饭之前,都不忘叫小翠单独拨出一些,送至凯西房间不算,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是她每天必做的功课。前些日子,为了让钟凯西尽快融入这个社会,更是托一个钟凯南管她叫沈阿姨的老同学,在孔子学会找了份整理资料的工作。
那里的环境也确实适合他。
他工作的地方,在孔庙左侧的一排古雅房子里,推开窗子,能清晰看到如烟似雾的绿草坪,几座黄瓦红墙的亭子,和无数个汉白玉雕成、有一人高耸立在那里的石碑。院子里少有人来往,静寂地能听到啄木鸟“橐橐”敲击树干的空响。
钟凯西平时整理资料累了,经常一个人踱步到院子里,听着禽鸟唧啁,或是趴在石碑上,用力辨认碑上刻着的那些人名。当然,最让他得意的,是他发现孔庙西墙根下,有一扇隐蔽的小门,与另一处古建相通;穿过它,可以抵达国子监南院的首都图书馆,对于一向嗜书如命的凯西,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便利的读书环境。
起初,钟凯西进出这扇小门还畅通无阻,可后来发现,那小门经常给锁上;即便在没上锁的日子,也总有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秃顶男人,守在那里,用一种诧异和不屑的眼神盯住他看,仿佛他是一个偷盗文物的窃贼。钟凯西性格本来就敏感,两次三番,碰到这种情况,终于忍不住冲过去问那人:
“你看我干什么?”
秃顶男人,显然没料到有人会这样问,反问道:
“我哪儿看你了?”
钟凯西的疑心病又犯了:
“你不就是要看着我,才守住这门口吗?”
“笑话,你走你的路,我看我的门,再说眼睛长在别人身上,你还怕看不成?”
钟凯西不怕别的,就怕别人说刺激的话,怒火一下被点燃:“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不就是怕我从这小门过去吗。我今天还就告诉你,这孔庙不是你一家开的,我愿意从哪儿走就从哪儿走,你管不着。”
秃顶男人也给激怒了:
“嘿,你小子还有理了。不错,我就是在这里盯着你的,我早就看你不顺眼,这扇门仅供孔庙和国子监的工作人员使用,外人是不允许随便进出的。”
“我不是外人,我就在前面的孔子学会上班,为什么不允许我进?”说着,凯西拉开那扇门,不管不顾就要硬往里闯。
秃顶男人岂肯作罢甘休,扑上来使大力将那门抵得死死的,嘴里还不依不饶:
“你算什么工作人员,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临时工,想去图书馆,你可以从前面的正门走哇;再说,就你这样贪图占公家便宜,早晚会被你们领导开除,你还在这里横什么横。”
一句话戳到钟凯西的心窝子,他怒吼一声,用力一推,便把那秃顶男人推了一个跟头,肘关节重重磕在地上,顿时鲜血直流。秃顶男人用手一摸,不禁杀猪似的干嚎起来:
“快来人呢!救命啊!要杀人啦!”
他的喊声,立刻招来孔庙七八个工作人员,有的去扶那男子,有的把钟凯西团团围住。钟凯西也吓了一跳,他知道今天预定的读书计划彻底泡汤,遂轻蔑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耍无赖的男人,“哼”了一声,推开人群,向前院头也不回地离去。后面,他只听见那个秃顶男人声嘶力竭的吼叫:
“你以为打完人就算完了?我跟你说,没完。你竟敢打老子。你不是孔子学会的吗?好,我记得你,明天我就让你知道老子是谁。”
那时候,钟凯西还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只是天真地以为,那不过是一个看大门的老头闹事,大不了陪个礼、道个歉就算完事;可他那曾想到,那秃顶男人别看相貌丑陋,却是这座孔庙负责人的小舅子。他捂着流血的胳膊,回去添油加醋跟外甥一说,那负责人就坐不住了,第二天就找到孔子学会专管日常事务的沈阿姨:
“我们孔庙不能容纳打架的临时工。”
沈阿姨开始还连连道歉,恳求对方允许一个年轻人犯点小错,并保证以后绝不再出现类似的事。但那位负责人态度非常坚决。
“这件事性质非常恶劣,一个临时工竟敢打一个正式编制的老职工,必须把他开除。”看到沈阿姨仍不松口,那人索性阴沉了脸,下了最后一道通牒:“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没得商量,要不就是他走,要不就是你们孔子学会从这里搬出去。”
秦岚这位老同学,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样严重,权衡利弊,她当然不希望刚刚成立的孔子学会,有朝一日毁在自己手里,无奈忍痛割爱,只得找钟凯西进行了一次深谈,让他暂且回去,等这阵风平息再回来继续工作。安抚完钟凯西,她又抽空跑来钟家,把辞退凯西的经过,前前后后跟秦岚说了一遍,也算是尽了好朋友的职责和义务。
可是,秦岚听后却如遭五雷轰顶,抵死不肯相信这件事是真的。
“我还以为你弟弟在那里表现不错呢。沈阿姨也老夸他,说他爱学习,工作又踏实,怎么就跟人打起来了?“
秦岚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你弟弟疑神疑鬼是老毛病了,人家看你一下又怎么了,又不碍你吃不碍你喝,你不理他不就完了。这下好了,工作没了,这下可怎么办呢?”
屋内白炽灯的白光,透过八角宫灯,映射在母亲脸庞的侧面,显得有些憔悴;仔细望去,她往日油黑发亮的鬓发,也好像一夜之间多出不少白发。过去那个自己总瞧不上,总跟在父亲后面低眉顺眼的母亲,此刻看过去,钟凯南突然有种心疼的感觉。
“您也别太担心。凯西刚走入社会,还不会与人打交道,等慢慢适应就好了。”
“可是------”
“没事的,不就是一份工作吗。既然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后再踅摸机会帮他找一个就是。”
“唉,也只好如此。”秦岚抹了一把有些红肿的眼睛:“我看你弟弟被人辞退,一直情绪不好,我跟他谈,他也躲在屋里不理我。这样,你没事去开导开导他,劝他别钻牛角尖,你们从小一起玩到大,你说的话他还是听的。”
“行,你放心吧。”
吃完晚饭,钟凯南电视也没看,就依照母亲的意思,去找凯西。临进弟弟屋门前,小翠忽然从斜刺里杀出,先把他拉到厨房,把声音调到最小音量:
“我看二哥这两天情绪特别不好,饭也不吃,衣服也不让我收拾,还把门给反锁上。你进去以后千万小心点,小心他冲你发火。”
“有这么严重?”
“可不是。”
这倒大大出乎钟凯南的意外,不过也幸亏小翠的提醒,让自己心里提前做好准备。他知道这样平白无故进去,很可能也会吃闭门羹,便端起一碟已切好的黄澄澄甜橙,敲响弟弟的房门。
“凯西,是我,给你送一碟刚切好的橙子,你尝尝。”
钟凯南无意间回头扫视了一眼,发现母亲和小翠都躲在各自门口,用一种期待和担忧的神情望着自己。他知道她们在担忧什么,只不过这种忧虑在他身上是不会发生的,他自信凭多年亲兄弟的情谊,弟弟是不会让自己吃这个闭门羹的。
果然,没有半分钟的功夫,隔着一扇门,钟凯南听到里面传来稀稀拉拉拖鞋磨地的声音。不一会儿,房门打开,钟凯西把哥哥放进来,随手又把身后的门紧紧关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