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钟凯南的印象里,他一直以来就像从某个朝代复活过来的君王,高傲地坐在面前的龙椅上,无比威严、神圣;自己则是再微不足道的一介草民,匍匐在地板,连抬头仰望他的勇气都没有。
但外界源源不断灌输进脑子的知识,和日渐强壮的体魄,并不代表钟凯南面对这种强权,这种压制,他不会叛逆,不会反抗,尽管那反抗更像一只螳螂对着滚滚而过的车轮,挥舞了几下手中的“大刀”;更像唐吉可德手持长矛,硬往硕大的风车上撞,结果,都被父亲一个严厉的眼神,一句冷酷的话语,给消灭在萌芽状态。直到去年四月,那个春暖花开美丽的四月,他寻觅到真正足以与父亲对抗的武器,那就是爱情!在某个瞬间,当他突然两眼通红放着凶光,向父亲大胆地说“不”的时候,他看到父亲看自己的眼神胆怯了,退让了;当他执意按照自己的主张,而不是按父亲的主张安排生活、学习、工作的时候,他更是听到父亲发出无奈的叹息声。一个宫殿在笑声中即将坍塌,一种崭新的人类在沉默中即将崛起,四季更迭,星云变换,自古皆然,从未更改。
爱情,从此于他有了新的涵义。
三天后的下午,夏梦荷继续来他家温习功课,在书桌上呆了没一会儿,就被钟礼成叫了去:“小夏,李铎的字我已给你找来了,你来一下。”夏梦荷欢天喜便往书房跑。
关于那封信,关于父亲与夏梦荷微妙的接触,钟凯南已不去再想,对女友的爱和信任,足以抵消一切不祥的预兆。他坦然坐在客厅,一边听着书房传来夏梦荷咯咯的笑声,一边把电视打开,不紧不慢看最新播出的电视剧《大西洋底来的人》。当他正看到迈克·哈里森戴着蛤蟆镜,足底拖着两只奇怪的脚蹼,再次爬上岸的时候,书房的门打开,夏梦荷双颊绯红地走了出来,腋下比进去时多了一卷白纸。钟礼成却不似往常送她出来。
钟凯南正踌躇奈纳闷,夏梦荷却不管不顾,兴奋地拉着他的手,躲进男友那间寝室,吩咐把门关严;仿佛后面有一个可怕的魔鬼要冲进来,将她的宝贝抢走似的。
钟凯南不禁觉得一阵可笑。
“怎么了,还弄得这么神秘?”
夏梦荷把腋下那卷白纸,在床上小心翼翼展开,无不露出惊喜的神情:
“你懂什么。这可是李铎的字,我早在书法班就听说过他,他的字价值连城,是一般人根本求不到的。”
钟凯南低头看展开的白纸,上面用浓墨书写了“大道无门”四个大字,落款果然署有“李铎”的名字。只是他对书法一窍不通,也不了解这是楷书还是隶书,只觉得字并不比书籍上的印刷体漂亮,但又不愿打击女友的兴致,只得附和她:
“嗯,这字写得不错,不错。”
结果,这一下午温习全部泡汤,时间都浪费在听夏梦荷讲这些字,为什么会写得好,看上去不像自己在给她辅导功课,倒像是她在给自己上一堂书法课。到了晚上,夏梦荷也没心思吃饭,理由是回家晚了,怕半途流氓把字抢走;所以不到六点,她就抱着那堆宝贝匆匆离开。
钟凯南呢?吃罢晚饭,关起屋门继续做题。
大约到了晚上八点,忽然传来敲门声,打开门一看,是钟礼成满脸阴郁地站在外面:
“我能进来跟你谈谈吗?”
他没有把儿子叫到“小黑屋”,而是亲自驾临自己茅舍,这倒让钟凯南颇感意外。
“当然可以。”
钟礼成不客气地坐在钟凯南的单人床上,咬紧嘴唇,眉毛紧锁,表情有些可怕。他似乎在脑海里琢磨这些话该怎么说,沉默半晌,才用那双浑黄的眼珠子看着钟凯南,一字一顿地说:
“凯南,你觉得爸爸和你妈妈的感情,怎么样?”
“很好呀!”
“是呀,可是我们俩的感情在过去也经历过考验,这个我跟你们讲过吗?”
钟凯南摇摇头。
“那还是你爸爸在文革时,因为挨批被下放到农村,一呆就是五六年。农村的生活非常艰苦,是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根本想不到的,每天都要挑水、捡粪、下农田干活,尤其是冬天,冰冷刺骨的河水把脚趾头都冻坏了。
“那个时候,大队里有一个女孩,经常主动来帮我干活,我们关系相处得非常好。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天气很热,我穿着短裤正在屋里写思想总结,她突然跑到我住的地方,跟我聊了很多,说是要跟我处对象,还不时用温柔的手抚摸我的大腿。那时候,如果我革命意志稍微薄弱一点,就被攻破了。因为她的确长得漂亮,一双大眼睛,梳两条长辫子;但那时我已经跟你妈订了婚,我就始终坚持自己的原则,没有松口。最后,那个女孩还是哭着跑回去了。我为什么要给你讲这件事?因为我们做人,一定要做到一个‘忠’字:对国家要绝对忠贞,对党要绝对忠诚,对家庭要绝对忠实。这一点,你一定要牢记在心。”
钟凯南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冷不丁讲起过去?还讲这样一个和爱情有关的故事?他只留意到,父亲在讲述往事时,眼角似乎有一些清泪在那里闪烁,让他心里忽生出怜悯之心。但这念头仅是刹那间的事,因为父亲紧接着说出后面的话,又将自己好斗的本性,如同褐马鸡上的红鸡冠一样竖了起来。
“凯南,你现在大了,有自己的主见,这很好,我们都尊重你的想法。但找对象可不一样,它是一件大事,你找的对象一定要和你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一样,才能很好相处下去。你看我和你妈相濡以沫一辈子,从来没发生过争吵,那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理想,共同的语言。可我最近通过观察发现,小夏跟你在这点上似乎有很大分歧。”
钟凯南万万没想到,前几天与夏梦荷相处还非常融洽的父亲,在搞对象这个问题上,一直默默支持他的父亲,突然来了一个180°的大转弯,把过去的行为全盘否定。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会义无反顾、毫不犹豫地支持自己的女朋友。
“我觉得梦荷人挺好,即使我们有分歧,那也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我们自己能解决。”
“小夏人是不错,知道上进,活泼开朗,还懂得书法,可是,可是,我还是劝你想清楚,你们不同的地方太多了,反差也太大,我怕以后你们少不了闹矛盾。你还是应该找一个脾气、秉性都适合你的。”
“爸,这您就理解错了,我就是要找一个脾气、秉性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我本身总被妈说:是书呆子。我可不想再找一个不懂现实、不懂生活的女孩-----”我就差说出,“我可不想找一个像母亲一样,对您百依百顺、言听计从的人”,我强忍着,硬是把这句足以伤透父亲自尊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父亲沉默了半晌:
“好吧,既然是你的选择,我们也不会横加干涉。毕竟共产党是讲究婚姻自主,恋爱自由的,不搞封建包办那一套。但以后你要注意,处理好你们和大人们间的关系,别老惹你妈生气,明白吗?”
“噢!”
父亲话是这么说,可没过几天钟凯南就发现,他的行动远不像他说出的话那样漂亮。
他明显减少了与夏梦荷的接触。等夏梦荷再来钟家,也不再如以前那样,亲昵地用手抚摸她乌黑的头发,或者笑眯眯地称她为“小鬼”,而是像躲避怪物一样躲开,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她。他也不再主动招呼她到书房里来,一起探讨书法。这突然间的冷漠,夏梦荷明显能感觉到,有一次问钟凯南:“你爸怎么啦?我做错什么事了?”钟凯南只好安慰她:“没出什么事,只是我爸最近单位太忙,回到家很累,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会儿。”这时,夏梦荷便定住了一双活泼的大眼睛,若有所思。
父亲总是躲出去,母亲又总是絮絮叨叨,发泄不满,家里气氛一下子又变得压抑。晚上吃饭,弟弟也开始一个人躲进小屋,姑婆东一棒、西一棒胡说着什么,也没有个正形儿;只有小翠经常给大家讲笑话,讲买菜或出去遛弯时的见闻。钟礼成重新恢复了以往的严肃,在饭桌上很少说话,只是用眼睛狠狠盯着在座的每个人,仿佛他们这些人是他前世的仇人;夏梦荷也失去了往日的快活,经常吓得饭没吃上两口,就以“吃饱了”为名,躲到钟凯南房间里去。
每逢此刻,钟凯南就无比怀念在夏梦荷家吃饭的经历,那样随意、自由,有说有笑,即使你大快朵颐,放浪形骸,也没有一个人会埋怨你。
也许是看出家里紧张的关系,也许是为了缓和与儿子之间的矛盾,一天,钟礼成攥着两张票找到钟凯南:
“这是我们发的两张去中南海游玩的请柬,机会难得,哪天你跟小夏一起去吧。”
钟凯南喜出望外。
要知道每次他坐车从长安街路过,总会翘首注视富丽堂皇的新华门,想象里面是怎样一副美妙景象。每次走过金鳌玉栋桥,也总会不自觉地往南边多看上一眼,中南海浩渺荡漾的烟波,掩映翠林中的亭台,国务院和党中央办公的神秘地方,都能引起他无限的遐想。现在,终于有计划能进到里面一探究竟,只要想想就激动不已。
他连夜就给夏梦荷去了电话,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并约定这个星期日,在她家附近的白塔寺集合,坐上107路电车,就可以直达位于府右街83号的中南海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