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的离去,似乎给凯西带来的刺激比任何一桩事都大。
钟凯南感觉,那段时间弟弟变得愈发暴躁。房门终日关着不说,从屋里还经常传出奇奇怪怪的声音,初始听母亲说起,他并不以为然,后来仔细听,却是自凯西粗重的嗓子发出的自言自语。那声音时大时小,大的时候依稀能听见,是对周围的人和事可怕的诅咒。
一次,钟凯南经过他门口,这种痛恨至极的声音又落进耳膜,只听凯西似乎在说:
“你不让我活,我也不让你活,咱们等着瞧。这世道有文凭有什么了不得的,哼,我偏不信,不就是一张白纸,不就是白纸上多印了几个字吗?“
钟凯南不由好奇地推门进去,里面的声音立刻戛然而止,能看出凯西原本在屋里来回踱步,看哥哥进来便站下,用了一双无辜的眼神望着他,似乎是在反问:发生什么事了吗?钟凯南不得不找了个闯进来的借口:
“啊,哪个什么,我有一本书找不见了,不知道你这里有没有?”
见凯西不说话,钟凯南只好假装到他的书柜前,上下寻觅了一番,然后故作没有找到的样子,转身离去,顺手帮他把那道门重新关上。可等钟凯南刚走出,屋里又传出凯西咬牙切齿的声音:
“这些人都该死,该死!”
有几次,接替小翠来钟家的保姆英子,去给凯西送饭,都会吓得从那房间里跑出,惊慌失措地跑到秦岚那里,嘴唇哆嗦地说:
“刚才我给二哥送饭,就好心问了句:‘你看这饭菜太干,要不要给你盛一碗汤?’他就使劲儿拿了通红的眼珠子瞪我,嘴里还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可把我吓坏了。”
这时,如果钟凯南在旁边,他一定会这样解劝英子:
“你二哥一个人在那间屋子呆了七八年,憋闷坏了,他就是想找个人聊聊天,没什么可怕的。”
事实上,他这个当哥哥的也尽量这样去做。
每次他与夏梦荷一起逛商场,她在大包小包买回不少商品的同时,也会有意给凯西买些小礼品,今天是一双黑色棉布袜子,明天是一块绣着金色小鸟的手帕。钟凯南就以送礼品为由,敲开弟弟的房门,跟他说明它们的来历;弟弟每次也都很有礼貌地说声:“谢谢”,而且,以后只要在家里碰见夏梦荷,都会主动跟她打招呼,偶尔听到她开的玩笑,甚至还会跟她一起笑。
除了送礼,钟凯南更经常做的,是假借看书、还书之名出入他的房间,然后,一边在书柜装作搜索钟意的书籍,一边跟他闲扯:
“你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爸爸挨批斗被赶到五七干校劳动,妈妈也下放到工厂,大院里有一帮孩子总爱欺负我们。每天你放学,背着个小书包走到单元门口,他们总堵在门口,故意不让你回家,这时你就会扯着嗓子对楼上喊:‘哥,快来救我,哥,快来救我。’我隔着纱窗听见了,就会跑到下楼,对他们喊:‘干什么,你们躲开。’然后,使出吃奶的力气,从那帮比我们还高出一头的孩子堆里,挤出来,跑回家。这些你还记得吗?”
“记得。”
弟弟终于张口有了回应,尽管他面部依然没有表情,眉毛依然皱得紧紧的,但他能吐出这两个字,钟凯南已经心满意足。
“还有,那个时候你更小了。大院举行防空洞演习,我们一家子钻进防空洞,那里又黑又窄,人多得要命。父亲因为是大干部,进去不一会儿,就不知道被人叫到哪里去了,我就使劲拽着妈妈的衣襟往前走,另一边,我还要拽着你的小手,生怕给走丢了。记得吗?那个时候,你睁着一双大大的黑眼睛,害怕地望着我,一边走还一边叫我:‘哥,哥。’”
讲到这里,钟凯南注意到凯西的眼角似乎挂着一点泪光。但当他兴致勃勃还要继续往下讲,却被凯西打断:
“你找到书没有,找到就赶紧走吧。我有点累了。”
这时钟凯南就会赶紧说:“好的,那你赶紧休息吧。”然后,随便从书柜上抽出一本书,有些狼狈地走出房间。
回到自己屋子,坐在椅子上翻看留着凯西批注的哲学书,钟凯南的心,仍然难以从儿时的场景中转圜回来。他与弟弟朝夕相处了近二十年,早已是濡沫与共,融为一体,他的生活就是自己的生活,他的忧虑就是自己的忧虑,他的思想就是自己的思想。钟凯南绝不允许有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到他。
这天夜里,本来迷迷糊糊已经躺下要睡,秦岚突然敲开房门,走了进来。这么晚了,能驱动母亲费尽辛劳找他的,一定是有重要的事。
钟凯南披衣而坐,听母亲郑重其事地对他说:
“你有没有发觉,凯西最近的情绪越来越差?”
“我觉得这很正常呀。可能是因为前些日子遭受的打击不小,开始是辛辛苦苦写的一篇文章,没能发表;接着,又因为孔庙跟人打架的事被辞退,他感觉挺委屈的吧。”
“那你有没有觉得这是一种病?”
“什么病?”
钟凯南立刻警觉起来,张大了一双眼睛望向母亲。
秦岚被儿子这么一看显得很慌张,把脸转过去,不敢用正眼看他。
“就是,就是精神方面------”
“你是说精神病?”
“嗯,啊,算是吧。”
母亲支支吾吾的态度,让钟凯南一下子火冒三丈。
“胡说八道。凯西怎么能是精神病呢!他活蹦乱跳,爱看书,爱琢磨宇宙星辰,有独立的人格,有自己的思想;他不就是有点孤僻,不爱与人沟通吗。”
“可是,你看他,在外面别人随便看了一眼,他就跟人家打架。我上次仅是从他屋门口路过,什么也没干,他就跟我发那么大的火,怀疑我要对他怎么样似的。前几日,英子又找到我,说她去送饭,总听到他在背后一个人嘀嘀咕咕,说很害怕,如果再这样下去她就不在我们家干了。你说,我们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办?”
“我知道您说的这些,可那也不能把过错怪罪到他一个人身上啊。凯西因为休学,就一直在家养病,从没跟外边人接触过,所以,他才对别人说的任何一句话,使的任何一个眼神都比较敏感。再者说,他成为现在这样,到底是谁的责任,您想过没有?”
钟凯南越说越气愤。
“我当然知道,凯西原来一个挺好的孩子,变成这样是我们做家长的责任。”秦岚愧疚地低下头:“我们不知道他在学校受了那么多委屈,后来,又因为工作太忙,没有管他,把他给耽误了。正因为此,我和你父亲商量后,才下决心要带他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该治的治,该吃药的吃药。”
“凯西同意了?”
“他不同意,他坚持说自己没病,不需要看。”
“他本来就没病吗。”
钟凯南至死也无法把才华横溢,总能说出深刻哲理话来的弟弟,与“精神病”联系在一起。
在他的印象中,“精神病”应该是属于那种又哭又闹、动辄杀人放火,必须用绳子或铁链才能把他们锁住,以防他们闹事的那种人。可再看看凯西,文文静静,少言寡语,总喜欢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看书,思索问题,他怎么会是精神病呢?又怎么可能是精神病呢?
秦岚没想到,钟凯南对给弟弟治病持这样强烈的反对态度,就用缓和一点的语气跟儿子说:
“我和你父亲原来也没把凯西的情况当回事,直到跟单位的同事讲了,人家才说这是一种病,叫什么神经功能抑郁症,属于精神病的一种,千万不能耽误,我们这才决定找个大夫给他看看。”
“那父亲是什么意见?”
“你父亲也是这个意思。这不是凯西自己不肯去医院吗?你父亲在安定医院认识一个大夫,人家已经答应可以到咱家来,亲眼看看凯西的病情。”
“他不需要看什么大夫,”钟凯南又一次拔高嗓门,满肚子的怒气夺路而出。“他需要的是你们多跟他聊聊天,多陪陪他,打开他的心扉,别让他把话都憋在心里。”
“嘘,别激动,别激动。”秦岚赶紧用手捂住嘴,示意儿子压低声音,千万不能让敏感的凯西听到他们对话。“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也看到了,你父亲工作太忙,难得有时间跟凯西聊天。我呢,凯西又嫌我絮叨,聊不上两句就要赶我走。我们之间无法沟通,你让我们怎么办?”
“切。”
钟凯南不屑一顾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响,扭过脸去。
他太了解父亲的为人了,他根本不是因为工作忙,没时间与凯西促膝谈心,而是他们父子俩就像生来相克一样,在这个家是一对死敌。如果说自己尽管见到父亲胆小如鼠,战战兢兢,但至少还能说上几句话,表明他对自己工作、学习、婚姻的关心。但对于弟弟,本来是应该最疼爱的小儿子,却表现出出奇的冷淡。
他记得许多年以前,父亲那天心情不错,突然找到弟弟,笑呵呵地以过来人的身份跟他说:“凯西,听说你最近在研究黑格尔,太好了,你知道吗,马克思主义就是从圣西门的空想社会主义,欧文的政治经济学,黑格尔的唯物辩证法演变来的。所以说,马克思主义是总结了这三家优点,创立的最先进的崭新学说,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永远不会动摇。”凯西却摇摇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我不怎么认为。据我所知,当前我们所宣传的马克思主义,已是一位超过百龄的年迈老人,在现实高速发展的今天,衰迈的双脚早已踉跄得跟不上步伐。别的不说,就理论界而言,随着‘系统论’、‘信息论’和‘控制论’的提出,六七十年代,国外在哲学上又提出了‘协同学’、‘耗散结构’、和‘突变论’的新三论,我们今天需要一种更符合当代发展趋势的新哲学”。
那天钟凯南也在场,亲眼看见父亲听完这些话,气得鼻孔呼呼往外喘着粗气,脸像猪肝一样鲜红,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出凯西的房门。自那日起,钟礼成就再也没和凯西进行过这样的聊天。
“那你们准备打算怎么办?”
钟凯南的思绪又回到眼前,回到眼前这棘手的事情。
“我不是刚才跟你说过了嘛,过几天,你父亲在医院认识的那位大夫,就会来咱们家,当面查看凯西的病情。只是那天,对方的身份千万不要让你弟弟知道,就说是你父亲的一个朋友来咱家串门。记住,千万别说漏了嘴。”
秦岚说这话时,声音又低又小,鬼鬼祟祟,东张西望,让人很是看不惯。
“既然你们都已经决定了,还跟我说干嘛?”
“这不是咱们一家子,要跟你商量一下。”
“行了,我已经知道了,您出去吧,我要睡觉啦。”
钟凯南就像弟弟常做的那样,给秦岚下了逐客令。
六月正是仲夏时节,春光早已销尽,室内恼人的暑气一天一天地浓密起来,即便是天光微微发亮的清晨,也有一声长一声短的知了的噪音,自窗外传至耳膜。
这一日,钟凯南按照计划早早起床,背诵了几十个英语单词,就觉得头晕脑胀,停止了学习,直起身,把绿纱窗子打开,将放进来,即刻,夏天一特有的杂着花草香气的清风,便把家里污浊沉闷的空气涤荡一空。钟凯南站在六楼,极目远眺,高处是一碧到底的蓝天,那里的白云如同放养着无数只羊羔,在被一只看不见的手驱赶着,由西向东,自北往南。有时候,钟凯南真想也像它们一样,被命运的风暴扫荡出这禁锢得要死的家庭,自由自在地游荡,不问去处,不问方向,仅凭着自己的内心任意飘浮。
他正这样扯地连天地想象,客厅忽然传来人的喧嚷,像有客人到访。他好奇地出门去瞧,正看见父母陪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一见到钟凯南,秦岚就忙着介绍:
“这位就是上次我跟你提到的,你父亲的同事邹阿姨。”
钟凯南一下子想起秦岚曾说过,父亲认识一个安定医院的女大夫,过几天要来钟家。不知怎么,他莫名其妙地一下子紧张起来。
他见那位女大夫,没有穿他所熟悉的白大褂,而是穿了一件暗红色灯芯绒的便装,下面是一件玄色笔筒裤,显得整个人异常消瘦;包括她的脸也是,瘦瘦的颧骨凸出在外,额头又宽又大,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像瓶底厚的眼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自从她一见到钟凯南,那双眼睛就如同一把锋利的锥子,死死盯住他看,就仿佛在跟他说:
“是你有病吧,不要紧张,不要害怕,尽管你什么都不曾说,也逃不出我这双眼睛的。”
立刻,钟凯南就觉得自己被撕下多年包裹的伪装,一颗敏感而脆弱的心彻彻底底袒露在她面前。就在那一刻,他恍惚觉得自己真成了一名精神病患者。
“噢,这是我大儿子凯南,不是凯西。”
幸亏秦岚替他解了围。
听过母亲介绍,钟凯南明显感到那女人一双警觉的眼神,放松了下来,冲他友好地笑笑。他总算长舒了一口气,看着她走进弟弟房间;从那一天起,他发誓这辈子再不跟心理专家打交道。
后来,他不知道这位女大夫是何时走的,他只是从母亲嘴里得知,那位邹阿姨见过弟弟后,断定他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必须马上进行药物治疗。父母当然没把事情原委告诉凯西,只是说他最近心情急躁,易怒,吃了这些药就能心情好些,能重新学习,也能重新再找一份工作。
凯西听信了他们的话。
以后的一段时间,这个家安静了许多,再也听不到英子的抱怨,也听不到凯西房间传来的自言自语,仿佛一家子人又回到原来那种和谐安宁的氛围中。只是略微让钟凯南感到诧异的,是每次走进弟弟房间,试图找他聊天说笑,发现他都在蒙头大睡。当时钟凯南还在想,或许是他看书累了,又或许是用脑过度,才导致这样疲惫,钟凯南每次都怕打搅他休息似的,从他房间悄悄退出。可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他们是过于年轻了,自己,包括弟弟,把眼前的一切想得太简单、太天真。
因为正是这个姓邹的女人的出现,彻底改变了弟弟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