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大会堂,是中国当代很有名的建筑,它诞生不过二十余载,却尽取西方古典建筑之精华。它的整体风格,类似希腊著名的阿伽门农神庙,十二根哥林斯式的大理石柱子,一百八十级花岗岩台阶,膜拜顶礼,要把这座宏伟会堂抬到云霄上去,似欲与昆仑山上众神之殿相争锋。可它的屋顶又是典型中国风式,黄绿琉璃瓦,带兽首飞檐。这是就它的建筑风格而言,可如果在一般人眼里,人民大会堂在白天与夜晚显现的面貌就又不一样了。在白天,人民大会堂显得格外气宇轩昂,沉着冷静,门前的十二根浅灰色门柱,像极了头戴花草结环的十二位美貌少年,以手遮额,正在眺望面前那一片勘称世界上最大的广场。广场北边,是古老的天安门城楼,殷红色的城门洞,进出过明清三十余位皇帝的龙辇;南边,是有“九门之称”的正阳门,重檐式的城楼,似在诉说老北京的历史。不过,如今在它的下面又新添了一座建筑,那是安置人民领袖毛泽东遗体水晶棺椁的纪念堂,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人,从全国各地赶来,排成长长的队伍瞻仰。至于广场东面,和人民大会堂遥遥相望的,是与它修筑同期的历史博物馆,那里展出的是中国历史的进程和当代多姿多彩的画卷,它的门前也有三十根修长的大理石门柱,她们更像是一群婀娜苗条的少女,嬉笑麇集,呢喃细语,似在向对面那十二位美貌少年品头论足。
可这样的隔空相望,这样的互诉衷肠,也许只存在于西方,但在东方,她们不得不小心掩藏自己的情感,因为在她们之间,在天安门广场正中,还高高耸立着一座人民英雄纪念碑,它就像身上沾满开国烈士们鲜血的锋利宝剑,依托大地,直刺蓝天;因为它的存在,整个广场都变得肃穆庄严起来。
可如果到了晚上,人民大会堂又会显出另一种情状来。此刻,黑沉沉的暮色,已漫过广场砖地,就像太上老君的乾坤袋,任是再壮伟的历史博物馆,再古老的正阳门城楼,再尖耸的纪念碑,都统统收入他的乾坤袋内,只留下一个人民大会堂半明半晦地立在那里。所谓明,是因为在它脚底有几十盏探照灯照着,那灯光在立柱、门洞、屋檐的上半截,显现出幽蓝迷离的色彩,再辅以左侧一栋电报大楼的罗马式钟楼,影影绰绰,悬于半空,将整座人民大会堂渲染得异常神秘。与广场周遭的建筑群,人们大都可以进去参观不同,解放后三十多年,人民大会堂始终是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国元首、贵宾的场所,是历届全国政协、人大召开会议的地方,对普通公众来说,从未开放。只有每年农历春节的第一天,正月初一的晚上,为了表示国家领导人与民同乐、与民同庆,它才破例在这里举行一年一度的新春联欢会,但能持票进入到里面的人,寥寥无几。
这天晚上,人民大会堂前像往常一样,在一条长长的拦索绳外边,挤满了呜泱泱的人,这些人大部分是从全国各地赶来参观天安门,游览广场的,等天黑下来,听说今天大会堂有活动,尽管天寒地冻,冷风刺骨,但一个个仍舍不得离开,拥挤在此,幻想着有机会能到那神秘的大会堂里面去。也有小伙子撑不住久等,试图钻过那道绳索,很快被站岗持枪的解放军战士喝住,不得已回到人堆中。
忽然,有一对青年男女,钻出拥堵的人群,从绳子上面跨过去,一位解放军战士过来阻止,只见那男孩将手中一张票轻轻一扬,战士翻捡了一回,大手一挥便将二人放了进去。男孩与女孩立刻欢天喜跑向大会堂,一口气迈过台阶,很快,消失在一束束幽蓝的灯光里。
两个年轻人穿过十二根立柱,走过高悬国徽的门洞,来到一间无比寥廓的大厅前。这座大厅像西方罗马教堂一样高大宏伟,仰头望去,穹窿似的雪白天花板,雕刻细致花纹的吊角线,十几根红漆的浑圆柱子,如同深不可测的苍穹悬垂头顶,让人们不由不仰天兴叹。但留给这两个年轻人兴叹的时间很短,因为大厅摆放的各种玩意儿,很快吸引住他们的注意。那年月,老百姓的文娱生活还很贫乏,尤其是迪斯科乐园般花样繁多的游戏,在公园还很罕见;因此,当诸如套圈、枪射气球、掷飞镖、桌球、投币捞礼品等等,一一在大厅摆满一圈,有不少家长带着穿新衣裳的儿童,在那里玩得不亦乐乎。女孩的眼里立刻放出兴奋的光,一会儿跑到那儿,一会儿跑到这儿,什么都要尝试。还是男孩十分冷静,按照原计划,强拉女孩的手离开游戏区,由右侧一个旁门,走进人民大会堂最为辉煌的万人大礼堂。
这时的大礼堂已坐了不少人,灯光也黯淡下来,演出即将开始,男孩对照手中的票在礼堂右侧一排找到位置,拉着女孩坐下,女孩撅起嘴,嘟嘟囔囔,仍在懊悔刚才没能通过游戏,赚取一个小礼物。
“你没看见,那礼品玻璃柜里的小熊,多可爱吗?”
男孩却用手指竖在嘴唇处,示意她不要再讲话,因为随着全场爆发的热烈如潮的掌声,礼堂内所有坐着的观众都全体起立,一边热烈鼓掌,一边齐齐扭过头去,望向中间最前排的几行位置,眼睛里都闪着异样激动的神情。
“今天是谁来了?”
“是邓小平吗?还是哪位重要的国家领导人?”
“不知道,看不清楚。”
后排的几位观众窃窃私语,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男孩使劲踮起脚尖,朝他左侧望去。那里有几十名身着西服革履、看不清面孔的人,像礼堂里骤然涌起的一股黛蓝色河流,正缓缓向礼堂中央流去,就好似那是一个为万人瞩目的洼地,全国的目光,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里,这种幸福的被注目的感觉,让他们这些不小心身处其旁的普通人,也深受他的恩惠。
黛蓝色的河流终于汇入大海,一切复归于平静,所有的人停止鼓掌,重新坐了下来,没有一点咳嗽声,甚至大口喘气声都听不见,随着舞台报幕员清脆嘹亮的嗓音响起,帷幕慢慢拉开,鼓乐声中,由中央歌剧院演绎的经典歌剧《卡门》,正式上演了。
女孩还在好奇地追问,那些神秘的坐在礼堂中央的人是谁,那个男孩却从帷幕拉开的一瞬间,便全身投入到舞台精彩的剧情中,完全忽略掉同伴的存在。
《卡门》,可谓钟凯南生平最耽爱的一部西方歌剧,若论起来,还要感谢大学时睡在他上铺的彼特陈,最初,就是从他那里听到比才这样一部佳作。钟凯南曾有机会在现场观看这部世界名剧,就是娄心月请他的那次,怎奈,碍于和夏梦荷的约会冲突,不得已而放弃。因此,当父亲不知从哪里搞到人民大会堂的两张演出票,钟凯南欣喜万分,二话不说,拉着夏梦荷就来看中央歌剧院这场演出了。
刚才,来自会场中心那场喧哗,早已被他置之脑后,他把两只眼睛瞪到最大,不错眼珠,生怕漏过一个细节地注视舞台上的一切。
在不断变幻的灯光下,那些穿着奇装异服、金发碧眼的西方人,一会儿像赶集似的拥挤着站满舞台,沸沸盈盈,喧哗震天;一会儿又全部撤下,舞台上空空荡荡只留下一男一女,谈情说笑,窃窃私语。男主角一个穿着士兵的制服,脸上留络腮胡须,始终神情抑郁;另一个穿着金色斗牛士的服装,英姿勃发,斗志昂扬,走到那里都像个英雄,被人簇拥着。至于他最关心的女主角,则是一身吉普赛姑娘打扮,上红下黑,嘴唇鲜艳,明眸皓齿,美艳动人;她每次出现,就像天边射下的一束刺人眼目的光,在所有人当中引起一片骚动。她就是卡门,一个永远生活得自由、快乐,憧憬着爱情的烟厂女工。钟凯南当然熟知歌剧的内容:卡门因为她的活泼妩媚,让一名叫何塞的军人一见钟情,坠入情网,并抛弃了在农村一直照顾他父母的爱人米卡埃拉。为追求卡门,他不惜放弃军衔,放走与女工打架而被捕的卡门,与卡门和她的同伙一起干起走私勾当。可是后来,卡门又爱上了斗牛士埃斯卡米里奥,何塞又怨恨又嫉妒,当人们为斗牛士的胜利欢呼庆贺之时,一生酷爱自由的卡门,却死在何塞的匕首下。
不知从何时起,钟凯南就觉得他身边的夏梦荷,跟舞台上的卡门极其相像,同样是活泼美丽,同样深陷社会底层,但又是同样热爱自由,单凭这一点,足以让他对《卡门》的理解又加深一层。同时,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身上带着一颗自由种子的夏梦荷,肯定也会喜欢这部歌剧。
可他怎么也不曾料到,夏梦荷对这部歌剧根本不感兴趣。不管,他怎样热血沸腾地介绍《卡门》的剧情,还是把一首接一首著名的歌剧片段,给她指出来,她都呆呆地瞪着个大眼睛,茫然不解地时而看看他,时而望望台上,仿佛她面对的不是人声鼎沸、掌声雷动的演出,而是一本乏味之极的教科书。尤其当卡门唱起那首著名的咏叹调《爱情是一只自由的小鸟》时,夏梦荷竟然用白皙的手背捂住嘴巴,连连打起哈欠,简直把他气坏到极点。
“对不起,不知道怎么,我只要一看音乐会就爱犯困。”
她不好意思地搂着钟凯南的一只胳膊,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知道这样,我真不应该带你来,这么珍贵的机会,想不到你却这样。”
“嗯,”夏梦荷撒着娇,开始使出小女孩惯用的那一套,“我不喜欢?这不有你吗,只要你喜欢就行,我陪着你。”然后,把她的头温柔地依偎在钟凯南肩膀,两只纤手把他的一只胳膊抱得更紧了。
“唉!”
钟凯南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爱情像一只自由的小鸟,谁也别想把它驯服。纵然是恐吓、威逼,它都无动于衷,甜言蜜语也一样没用。我中意的人也许心儿已被占据,可爱情是那么任性,谁的话它也不听。你不爱我,我也爱你,只要你被我看中,你可就要当心!”
当扮演卡门的女演员,将这段咏叹调声情并茂,一口气唱完的时候,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钟凯南从夏梦荷紧紧的拥抱中抽出右手,也想热烈鼓掌,侧过头去,却发现她在这样热闹嘈杂的氛围中,竟然睡着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剩下的时光,变成了钟凯南一个人独享歌剧的时光,虽然孤独、冷清,得不到所爱人的回应,但紧张的剧情和精彩的唱段,还是一次次直击内心,把他带到生命的高潮:那敲着响板的《吉普赛之歌》,激昂雄壮的《斗牛士之歌》,何塞对卡门倾诉衷情的《花之歌》------。他一遍遍忍不住鼓掌,与现场几千名观众一齐分享歌剧中的快乐、悲伤、柔情、雄壮。有时候,他甚至有些恍惚,当剧情最后一幕,卡门因为向往自由的爱情,不屈服于何塞的威胁,宁死也要追寻自己所爱的那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一种可怕的幻觉,觉得有一天这种场景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只不过手持匕首,妒火中烧的人是自己,而倒在血泊中的人换成了夏梦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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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了吗?”
当所有演员在持久而热烈的掌声中,在舞台站成一排,开始谢幕,熟睡中的夏梦荷终于被这喧哗惊醒,睡眼惺忪地坐直身子,迷迷糊糊地问道。看她那神情,仿佛看歌剧是一场痛苦的折磨,现在总算谢天谢过去了,这与钟凯南热泪盈眶、尚且意犹未尽的感觉,完全大相径庭。
在送夏梦荷回家这一路,钟凯南气都不打一处来,腮帮子鼓鼓的,脸上的肌肉绷得像一块石头;他大步流星往前走,似乎想尽快摆脱掉纠缠在自己身上的什么东西。
“你别走那么快吗?”
夏梦荷显然意识到男友非常生气,小跑着追赶他,一边拽着他的胳膊,嘟囔道:
“可能这几天上班太累了,回来又玩的很晚,才这样爱犯困。我保证下次再也不会啦------你别生气了,好吗?这样,我给你唱一支歌吧,别以为只有台上那些演员会唱,我也会。”
说完,她开始“咡”、“咡”地发出一种很奇怪的音调,就像从来没见过的什么鸟儿,在森林深处传出求偶的叫声,又像是在召唤她的同伴。总之,在这寂静的黑夜里格外刺耳,只是与音乐、与歌曲完全没有关系。她一边这样叫,一边还在钟凯南身旁不停地手舞足蹈,惹得偶尔过路的行人,都停住脚步,向他们这边投来诧异的目光。
“行了,行了,我怕了你啦。”
钟凯南伸出手,把她两只乱舞的胳膊禁锢住,那感觉,在外人看来更像一对小情侣在街上打架。
“我还没有唱够呢。”
夏梦荷故意这样喊着,把被禁锢的娇小身子摇晃得愈发厉害,嘴里“咡”、“咡”的音调,也拉得愈发响亮。这嗓音不仅惊动路过的行人,连楼房也有人打开窗户,向外好奇地张望。钟凯南岂能允许深更半夜她这样胡闹,可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制止,一着急,低下头用嘴唇就按在她的红唇上。就这样,嘴对着嘴,身体对着身体,两个人紧紧搂抱在一起。
隔了半晌,两个人才分开,夏梦荷睁着一双调皮的眼睛望向钟凯南,星空下,她圆鼓鼓的脸颊显得越发可爱。
“你还喜欢我吗?”
“喜欢。”
“那我以后无论做错什么事,你都不许不喜欢我,好吗?”
“好。”
面对这样的女孩子,钟凯南一点抵抗力都没有。
“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可不许生气。”
夏梦荷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这种从快活到严肃还不到两秒钟的转换,让钟凯南很紧张,不知道她又要说什么,但在表面上他还要故作镇静。
“你说吧,我不会生气的。”
“我爸说,明天,也就是初二,想邀请你到我们家来玩,可以吗?”
“原来是这件事,没问题。”
钟凯南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
那时,他还不明白,夏梦荷说的邀请他到她家去玩,实际上,暗含她父母要和他见面,审视未来女婿的意思,这是要从恋爱往谈婚论嫁更进一步发展。那时,钟凯南这个傻小子,只知道夏梦荷这个他所衷情的女孩子,她让他干什么,他就会干什么,就是让他跟着她上刀山、下火海,他也是心甘情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