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机关工作的久了,钟凯南就发现,这里面的环境表面上风平浪静,无声无息;实际却是暗流涌动,礁石四布;隔一段时间,不知在什么地方就会掀起一阵风浪来。
以往一到入冬,社联就会给单位每位住平房的人发一笔煤火费,虽然费用不多,仅有十六块,但对于每月平均只拿五六十块工资的人来说,这已经算很大一笔收入。过去,这笔钱都由朱老太太领取,再下发到每人手里。朱老太太很喜欢扮演这样的角色,当她把一个个匆忙走过办公室的秘书们叫住,笑着掏出一张张十圆的钞票,看着他们喜滋滋的笑脸,向她低头致谢的表情,她很享受这种感觉。
可今年一反常态,这笔煤火费不再经朱老太太之手,而是由财务处的小于直接发放。这点权力一旦被剥夺,让朱老太太很不开心;但让她更不开心的,这一次,她还承担着劝说奚博文的重任。
那一天,办公室主任陆大帅突然一头闯了进来,一进来,就直眉瞪眼地问朱老太太:
“你看见刘为民、李超英两个人了吗?”
朱老太太吓了一跳。
“这两个人竟给我找事。我们社联不是要发煤火费吗?每年都是那几个人,包括奚博文。可昨天财务处的小于突然跟我说,奚博文的煤火费发不了啦。”
“为什么?”
朱老太太惊诧地问。钟凯南听到奚博文三个字,思绪也从正专心看的书里跳出,望着面目狰狞的领导。
“是因为今年社联给了他一套楼房,他已经从平房搬出来吗?”
“不是。他搬进楼房的事,单位的人都知道,跟这个没关系。是刘为民、李超英两个人特意找到小于,揭发说,有一次他们去平房找奚博文,从邻居嘴里得知,奚博文不光人搬进大院,连户口也一起迁了过来。根据政策,平房没有自己户口本的,一律不得再发放煤火费。”
“嘿,你说说这两个人,没事你提它干什么。”
“是呀,我原来还想,奚先生这么有才华,可家里比任何一个秘书都困难,每年不就是那点煤火费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现在倒好,小于明确发话,要按照规章制度执行,今年开始,奚先生的煤火费就取消了。”
“那怎么行。奚先生那个脾气,犟得很,你又不是没领教过,要不我去向小于求求情,让她发了就算了。”
钟凯南充满感激地望了一眼朱老太太,觉得相处这么些日子,这才是那个人们所尊敬的老革命、老党员。
然而,朱老太太信誓旦旦地去说,没多久,又臊眉耷眼地回来,不用问,她在小于那里碰了一鼻子灰,还要求朱老太太配合她做奚先生工作。
陆大帅冲朱老太太把手一摊,无奈道:
“没办法,看来由您出面做他工作最合适不过。”
说完,陆大帅脚底抹油,也溜了。
“我------”
朱老太太一阵苦笑,无可奈何。
办公室的早晨每天都很热闹,秘书们往来穿梭,找信件的找信件,拿报纸的拿报纸,有的还端着大茶缸子来兑开水,只为跟朱老太太搭讪几句。等这拨热闹劲儿过去,最后屋里剩下的永远是那两个人:刘为民和李超英。他们人手一张报纸,边看,边讨论着感兴趣的话题。
自打知道奚博文领不到煤火费,是这俩人告的密,他们给钟凯南留下的印象更差了。
“你看报纸上的标题,说的多好:‘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是我们事业成功的根本’。可我们到好,什么事都没做呢,就把一个紧箍咒给你套上。”
刘为民一上来就大发牢骚。他在平时,嘴唇边总围着一圈怪诞的白色诞水,每次讲话,总习惯把那红红的舌头伸出来,绕上一圈,像收集泡沫似的把黏黏的诞水舔了去,连朱老太太看过,都为之皱眉。
“怎么了,老刘?”
“怎么了,还不是上边刚发下来一份通知,让宣传部副部长XXX同志,兼任某史学会会长。想我们社联,本来是非官方机构,是一个群众性以研究为目的的社会团体,思想活跃,空气民主,大家也都是冲这个来的。现在倒好,弄成了半骡子半马四不像,有什么要紧事,还得请示XXX,那你干脆把学会当成你们属下的研究室,尽管发号施令不就完了。”
“他妈的,这叫什么事呀。”
那边传来骂声的,不用问就知道是那位大胖子,身为哲学学会的秘书李超英,他与刘为民向来一唱一和,互相帮腔。
“咱们两年前,油印的《社会科学学会联合章程》上,可写着呢:‘本会的任务是:团结和组织从事社会科学理论的研究、教学和实际工作者------积极开展学术活动,组织学术成果和资料交流------’这都明明白白写着呢,并没说还要受官方限制。”
李超英继续发着牢骚,他的粗大嗓门震得办公室的墙壁,“嗡嗡”发出回响。
“要不怎么说戴了一个紧箍咒呢。本来我们学会每一个成员,都有权力批评,论定各个时期的思潮,不用受官方舆论的引导。我呢?也想好好写几篇论文。可现在不行了,会长变成了XXX这样鼎鼎大名的政府官员,凡事必须得经过他同意,这不是拿我们这样的群众团体开玩笑吗。”
“老刘,别生气,别生气,实在不行人家怎么说咱们怎么干呗,谁让这胳膊拗不过大腿呢。”
朱老太太笑嘻嘻地打着圆场。
正这时,奚博文一阵风似的推门进来,只见他从额头到下颔就像喝醉了酒,脸红得只要有条缝隙就会喷射出来,一进门劈头就问:
“为什么今年没有我的煤火费?”
“什么没有?”
朱老太太假装糊涂。
“刚才我去财会小于那里了,听说是咱们社联有人到她那里反映,说今年我搬了新家,户口已经迁到新居了,所以就没有我的煤火费,这不是胡说八道吗?我们家的户口什么时候迁走了?你清楚,还是我清楚?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要这么对待我?以为现在还是文革吗,竟然暗中调查起我家来了。”
奚博文已经完全不顾往日斯文的形象,指着朱老太太的鼻子大声怒吼,仿佛这一切罪名都是她给捏造的。
“不,那不是我------”
朱老太太伶俐的嘴,第一次变得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头转向一侧,望着李超英和刘为民,希望他们能站出来说话。毕竟,当初是他们俩人跑到小于那里,煽风点火的,奚博文的煤火费下不来,断然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谁想这二人比朱老太太还慌张,刘为民看到事情有可能牵涉到自己,急忙找个借口,撤出办公室。
李超堂也像见到猫的老鼠,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因为没有看清楚路,肥大的身躯一不小心撞在门框,疼得呲牙咧嘴,但这一切已顾不上了,没有十秒钟的功夫,俩个人已逃离这块是非之地。
钟凯南瞧着他们消失的背影,一股无名火突然涌上心头,他真想当时就站出来,向奚先生揭发,但他毕竟刚参加工作不久,人微言轻,这口气在喉咙折腾半天,还是被咽了回去。
那边的愤怒之火仍在熊熊燃烧,而且越烧越旺。
“还有,你们没有看过我的户口薄,又没亲口问过我,凭什么无缘无故就把我的煤火费取消了。你不信,我现在就把户口薄拿来给你们看,让你们看看,我奚博文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说完,他一拽门冲了出去。
奚先生的新房就在办公室楼上,十分钟不到,他手中就举着一个深褐色小本本,重新出现。他翻开“户口薄”的第一页,举到朱老太太眼前,情绪依然激动暴躁:
“你看,你看,这上面是不是写着户主:奚博文,家庭住址:西四辟才胡同甲1号,这后面是我二女儿的名字;虽然我搬过来了,可她们一家仍住在平房。这回您可看清楚了。”
朱老太太从桌上拿起一副老花眼镜,戴上,异常认真地看,还用手指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出声;末了,把老花眼镜一摘,刚才眉头上堆起的愁云一扫而空,呵呵笑着,活像川剧里面的绝技“变脸”,顷刻间就换了一副慈祥的面孔:
“我就跟陆大帅说嘛,奚博文不是那样的人,他又有才干,又有骨气,怎么会为了十六块煤火费编瞎话呢。”
“嘿,那可不见得,有些人他们自己住楼房,拿不到这笔津贴,就见不得别人拿。”奚博文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我们平房的邻居都告诉我了,说有两个男的,一个瘦高个,一个大胖子,。好嘛,都调查到我那里去了。”
“算了,算了,都是一个单位的同事,他们也是奉了陆大帅的指令,不能怪他们。”
朱老太太紧着和稀泥。
“不行,那可不行。这关系到对一个人信任不信任的问题,这是件大事,我一生把这个看得最重。你们对我又猜疑,暗地里调查我,怕我背后搞什么鬼,你可以不要我呀,开除我呀!”
奚博文一句比一句声音大,到最后像一头狮子在咆哮。由于过于激动,他的胸脯剧烈起伏着,嘴里“呼哧呼哧”吐着粗气,面颊的肌肉抽搐个不停,完全没有止歇的样子。能把一个文质彬彬、和和气气的才子,逼到这种程度,可知他受的委屈有多深。
“好了,现在真相大白了,咱们再也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你拿着户口薄,我们这就去找陆大帅,找小于,让他们还你一个清白。”
朱老太太拉扯着奚博文就往外走。
奚先生却不依不饶:
“你这样整下去,让我们一个个还怎么工作。说实在的,老朱,你看看社联,在生活上过问过我什么?去年,我大女儿出嫁,我陪了三千块钱,经济困难,那时候没人过问;二女儿病好了刚刚有工作,这边就要取消我的困难补助;你说这叫什么?我这么跟你说吧,我在工厂,在学校,还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唉!”
奚先生垂头丧气,万念俱灰地走出房门。
一个星期以后,尽管办公室主任陆发魁,财会室小于反复向他赔礼道歉,不该听信别人传言,但一向耿直的奚先生,还是递交了一封调职信,辞掉他在文艺学会秘书一职,调到社科院工作去了。临走之前,奚先生特意把钟凯南叫到自己办公室,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了一番话:
“小子,你是个做学问的料,将来有机会还是考一考研究生吧,对你的发展会更大。那天,你聊的对文学的看法,固然有独到之处,但思路还可以再开阔些,如果你能跳出中国传统文化的局限,让它们与世界接轨,很有可能开拓出另一番天地;这方面的研究,在咱们国内还少有人做,但不排除成为以后做学问的大趋势。”
说完,他从书柜里翻出一本浅灰色的新书,递到钟凯南手里:
“这是宗白华新出的一本书,叫《美学漫步》,相当有见底,我们已算是忘年交了,这本书就送给你,它一定会对你有所启发的。另外,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到社科院找我,好吗?”
钟凯南用力点点头,脸上表情全是不舍,他双手将新书紧紧捂在胸前,像是要把自己在社联唯一的念想捂住,不让它轻易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