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凯南一口气看完这篇叫《爱的踪迹》的小说,心里就像被一座移过来的五行山压着,感觉透不过气来。那个叫“卢莎”的女孩儿,无疑写的就是夏梦荷自己,可从她年仅十九岁的年纪,且爱说爱笑的性格来说,钟凯南绝然不会想到,她竟还有这样一段复杂和苦痛的经历。这让他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污辱与被损害的》。
在钟凯南感到无比压抑的同时,他也产生深深的感动:难得经过几次接触,这个叫夏梦荷的小女孩这么信任你,故此,才会把自己最隐私的伤口扒开来给你看,甘愿冒着被你瞧不起的危险。既然如此,你就更有责任帮助她,懂得她,不要再用各种借口去伤害她;即使那是一个对你来说完全陌生的世界,即使那是一个充满危险和挑战的世界。既然我来了,我就无所畏惧,就要和她一起承担。
不知怎么,想到这里,钟凯南忽然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感。
他抬头望望远天,刚才还是艳阳晴和的天空,骤然间乌云密布,狂风四卷,眼见得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亭阁上的人们纷纷拿好东西,作鸟兽散,钟凯南也忙不迭将信纸和小说收好,往杂志里一夹,匆匆往家里赶。几乎是前脚刚进家门,瓢泼也似的大雨就哗哗地下将起来。
也许是受了雨天的影响,他今天的心情格外糟糕,晚饭草草扒拉两口,就一头躲进自己屋里,躺在床上默默想着心事。秦岚发现了,跟着敲门走了进来。
“怎么了,凯南,今天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没不舒服。”
“还是最近工作比较紧张,累了?”
“也没有。”
“那是怎么回事?刚才吃晚饭的时候,父亲问你单位的事,你都爱答不理,告诉我,是不是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哎呀,我一切都正常,用不着你们替我操心。”
钟凯南不耐烦地跳下床,试图把唠叨个不停的母亲推出屋外。但秦岚却牢牢站定在那里:“既然你没什么要对家里说的,那我就要跟你说几句重要的话。”秦岚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异常严肃。
“什么话?”
“你现在是不是在跟小夏处对象?”
秦岚憋了半天,终于把最想说的话给说了出来。
“没有哇,”钟凯南装作一副很无辜的样子,“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她来找我,就是为了高考复习功课,这你不是看见了吗?”
“可那天你爸爸过生日,她怎么也来了?”
“那天不是爸爸请她的吗,我对这事根本就不知情。”
那一天发生的事,似乎直到现在都让秦岚耿耿于怀,她的眉毛越皱越紧,眼角使劲往下耷拉着,嘴也绷得紧紧的,显得异常可怕。
“好吧,不管你怎么想,妈妈今天先给你交个底。娄心月那孩子是个好孩子,从小就在院里跟你一起长大,她的父母我们也知根知底。而且,我看娄心月对你也不错,你们都是大学毕业,彼此又能谈得来,这是很难得的。而那个小夏,虽然她是娄心月介绍来的,但我们对她和她们家的情况并不摸底,也不知道她过去干过什么,反正看着没有娄心月那样懂事、稳重------”
“那你就是说小夏很轻浮喽?“
钟凯南的火气“腾”一下冒了起来。不知怎么搞的,现在不论谁,只要敢说夏梦荷一句坏话,他就恨不得上去跟她拼命。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秦岚竭力想找出一个适当的词,“我是说,小夏她跟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接触得多,比较复杂,不像娄心月那样单纯,所以不太适合你。”
“你说不适合,恐怕是指不适合你们吧,我反正觉得很合适,不仅合适,我还非常喜欢她这种敢说敢做、无拘无束的性格。”
“你------”
母亲万没有想过,平时看起来温顺老实的儿子,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气得脸都变成猪肝色。但她强忍着心中的怒火,依旧耐心跟儿子解释: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并不是不赞成你与小夏交往,毕竟咱们这个家提倡民主,主张恋爱自由,不干涉别人婚姻;但那也要看你跟谁交往。再怎么说,咱们也是一个出身书香门第的家庭,你爸爸现在又身居高位,你跟别人交往不能相差的悬殊太大,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不懂,我只知道爱是平等的,人和人的精神也是平等的。”
“书呆子。”
秦岚这回算是彻底看出来,她这个傻儿子,中那些书本的毒太深,对她的话已经完全听不进去,狠狠说了一句她最常用的口头禅。
“你爸,你妈,可都是为你好。你现在还年轻,以后还有许多事业需要奋斗,无论在工作上,还是学习上,都需要有人支持你;娄心月,就是这样一个能支持你干事业的最佳人选。你看你父亲能够有今天这样的成就,不也都是因为有我在背后默默地支持、付出吗?”
“我可不想让我未来的女朋友像您一样。”
钟凯南小声嘟哝一句。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秦岚瞪大了眼睛,有些吃惊地望着儿子。话已至此,钟凯南索性抬高声调,不管不顾把压抑在内心一直想说的话,开闸放水一般一股脑儿倾诉出来。
“是的,没错,我不想让我的对象像您那样。我早已看够了您对父亲奴颜婢膝、巴结奉承、亦步亦趋的样子。仿佛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他是这个家里的救世主,我们都得仰仗他的恩赐。实际上,他和我们一样不过是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只是因为有像您这样的人一起围在他身边,说着逢迎他的话,让他习惯于发号施令、高高在上罢了。”
“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父亲?”
此刻,仿佛天边滚过一连串炸雷,母亲惊愕得完全不知所措,没料到本来今天想教训儿子一番,却反而被儿子数落,能感觉得出,她的眼眶有委屈的泪水在涌动,脸颊也忍不住一个劲儿抽搐。
“那我还要怎么说他------”
钟凯南用手一指门外,此刻在他的用语里已经省去了那个带有浓血亲情的代名词,而改成一般意义的男性用语。
“说他是为了我好?本来我完全有能力凭自己本事找工作,凭什么他在背后干涉,回来还假惺惺地祝贺我。说他是为了这个家好?可你看他在家里颐气指使,别人稍微不如意就给别人脸色看,这个家都快成一个监牢了。可你非但不去说他,还帮助他,纵容他,变本加厉地让他骑在我们脖子上,您像一个母亲的样子吗?您像一个好妻子的样子吗?”
“呜,呜,呜。”
钟凯南的话,就像一根带刺的鞭子,毫不留情抽在秦岚心上,一下比一下恨。秦岚从小娇生惯养,后来投奔革命,一直被父亲护佑,从没受过这样来自亲人的打击,哪里经受得住,忍不住捂住脸轻声啜泣起来;然后,一推门,跑出房间。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砰!”
不到两分钟,门突然像断了线的弹簧似的崩开,正站在书架挑选书看的钟凯南,幸亏躲避得及时,否则屋门的门边肯定会重重撞上额头。他正欲发火,一个几乎能塞满整个空间的巨大阴影,就移动了进来,人的身影还没有来得及看清,钟凯南已经先看到一双喷着怒火的眼睛,和一张铁青得像是刚从钢炉里捡回来的可怕面孔。
不用问,这是那位威严得不容有任何挑衅的他可敬的父亲。
“是你把母亲气哭啦?”
“没,没有哇。”
面对这股强大的气场,钟凯南毫无抵抗能力,刚才还为自己的理直气壮而得意,转眼已是吓得语无伦次、魂飞魄散。
“没有?那你母亲为什么会哭?”钟凯南秃鹫似的一双眼睛,牢牢盯在儿子脸上,仿佛那里停着一只十分讨厌的苍蝇,他要一巴掌把它给拍死。“你知不知道她是你们的母亲,为你们操了多少心,受了多少累,你们还这样气她。”
父亲这里没用“你”,而用“你们”,显然是把弟弟的帐也一并算在钟凯南头上。
“可是我没有气她,真的没有。”
钟凯南的嘴依然死倔,不肯说出实话。不是他要刻意隐瞒什么,而是他再清楚不过,如果他把刚才对母亲的话,原封不动对父亲大人重述一遍,他会死的更惨。
“好,你不承认是不是?”
父亲愤怒得就如同一只浑身羽毛都竖起来的褐马鸡,他大吼着冲外面大门一指:
“那你给我滚,现在就滚,从此我不再认你这个儿子。”
立刻,钟凯南就像冥冥中听到一个人在他耳边说:“现在我判决你死刑。”尽管外面下着瓢泼也似的大雨,狂风也张着大嘴呼呼怒号,黑夜比往常更要早地来临,但他还是毫不犹豫拽开屋门,一头扎进黑漆漆的暴风雨里。
他跑出大院门口,跑出胡同来到马路,外边已不见一个人,除了偶尔像条鲸鱼一样游过的公共电车,整个世界已完全被雨水吞没。不见星星,不见月亮,抬头只有无休无止的雨水像天宫泻下的洪水,浇在他的头上、身上,只一刹那功夫,他就变成浑身上下湿淋淋的落汤鸡。但钟凯南完全不知道回避,或者跑到那个屋檐下暂避一时,只知道拼了命的往前跑、跑、跑------
此时,肆虐的暴雨已经让街面淤积成河,他的双脚深陷其中,艰难在河水中跋涉。裤腿早已湿透,紧裹住双腿,像有无数只蚂蟥吸附于身体,让人感觉憋闷难受;天空浇灌下来的雨水,也愈来愈猛,不停砸在他的头上、脸上,砸得人睁不开眼,害得他不得不一遍遍用手拭去脸上的雨水,把个面孔从雨幕中露出来,艰难地呼吸。有那么一刻,钟凯南想象自己在雨夜中狼狈的样子,感到颇为好笑;可转眼,一想到自己如今孤独一身无家可归的状况,又感到可怜,不时流下悲伤的眼泪。就这样,他在雨地里时而狂笑,时而痛哭,双手不知拭去的是脸上的泪水,还是雨水。
最后,他索性就这样痴痴地站在街面上,任凭暴雨狂风无休止地肆淫,甚至有那么一霎那,就想这样让自己的生命被雨水浇灭,化成一点水滴汇入这茫茫黑夜中,流进下水管,给冲到一个再没有人烟、再没有痛苦、干干净净的世界中去。
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暗兮日月颓,我腾而上将何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