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钟凯南纵情畅饮爱情女神赏赐的美酒,沉湎于两个人的世界,忘记了所有人,忘记了身边发生的一切。
他们每个休息日都耳鬓厮磨,形影不离,有时是在她家,有时是在自己家。在钟家,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是循规蹈矩,白天抵着头,坐在一张写字台上温习功课,她重温高中课本,钟凯南准备考研的习题;夏梦荷有什么不会的,钟凯南会一道题一道题讲给她听。两个人学习乏了,就找小翠一起聊天;要不就是守着收音机,听听磁带里的港台歌曲。到了夏家,学习只好暂且搁置一旁,钟凯南要陪两位老人扯闲篇。这时,钟凯南已经与她父母相处得如同一家人,每天中午或晚上,两位淳朴的老人都会硬拉着他,留下吃饭。在未来岳父的熏陶下,从来滴酒不沾的他,也学会了饮酒;在自己家里饭桌上受的种种限制,到了这里完全放开,他可以肆意地夹菜,可以大声地说笑。而夏梦荷的母亲,每次吃饭时,仍旧像他第一次到夏家那样,自己不吃,而是坐在一旁,微笑着看着他吃,脸上满是衷心的幸福和喜悦的样子。
当然,在钟家无人的时候,他们也不会放过两人独处的机会,仿效一回贾宝玉与秦可卿的故事,玉颈交缠,香浸冰肌,被翻红浪,一晌贪欢。
就像维特给威廉写的信中所说:“我过着极其幸福的日子,上帝能给他那些圣徒们过的日子想来也不过如此吧。不管我将来会怎样,反正我不能再说,我没有享受过欢乐。”是的,那段日子钟凯南一个人总爱莫名其妙地发笑,等在公共汽车站会笑,端起饭碗吃饭会笑,看一本无关紧要的书也会发笑。他常常会在盥洗室漱口时,对着那面画着喜鹊登枝的镜子左瞧右看,仿佛第一次品味到欢乐的滋味。
然而没多久,父亲还是找到了钟凯南。
那一晚,他正在自己卧室读书,钟礼成阴沉着一张脸,忽然走了进来。就在他进门的那一刻,钟凯南感觉屋里原有的光明瞬息间如脱缰野马,一起夺门而出,只把自己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钟礼成在床头坐下,先翻了翻桌上堆满的一本本参考书,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拉长了官腔,带着浓重的首长口吻,说道:
“嗯,不错,你知道抓紧时间学习,把事业放在第一位,这一点倒不用父母操心,值得鼓励。”
“哦。”
钟凯南低着头,屁股在椅座上扭捏个不停。尽管夏梦荷的到来,为他反抗这个压抑到极点的家庭,增添了一份筹码,但平时见到父亲,他还是战战兢兢,如芒刺在背,毕竟他现在所吃、所住、所用,都还断不了仰仗他老人家的恩赐。
“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钟凯南稍不留神的功夫,钟礼成严厉的训斥便在耳边炸响,“听,听见了。”他忙不迭回应。
“不过,我今天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事”。钟礼成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在准备措辞,“我先问你,这几天小夏住我们家,回去以后她父母没说什么吗?”
“没有,她已经跟父母打招呼了。”
“他们是没说什么,可咱们院里的人却有议论了?”
“议论什么?”
钟凯南抬起头,睁大眼睛,望着父亲那双略带浑浊的眼球,这种反应明显让钟礼成很不满。
“议论什么?人家有好几次撞见一大清早小夏从咱们家走出去,都反映到我这里来啦。说还没结婚呢,女朋友就住到男朋友家,影响很不好------”
“怎么不好啊?”钟凯南脑海里立刻闪出那天早晨撞见陈怡,她那奇怪的表情,强烈的抵触意识在刹那间脱口而出。“我与小夏好,那是我们俩人的事,跟她们有什么关系?小夏复习功课晚了,赶不上班车住我们家,跟她们又有什么关系?她们完全是在背后胡说八道?”
“你别嚷,人家也是好意,怕这件事传出去,给我们家带来不好的影响;再者说,小夏一个女孩子,如果因此出点什么事,我们也不好向她们家交待。这都是对你们负责嘛。”
钟礼成使出浑身力气解释,为此,他的脸憋得有些通红。
钟凯南呢?那时候完全不曾想过一时的贪图享乐,可能会过早播下爱情的种子,从而给他们今后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那时,他只是想着怎样用更尖刻、更锋利的语言,回击那些长舌妇们。
“我用不着她们这样好心,她们要真有好心,就应该祝福我跟小夏在一起,而不是在背后嚼舌根子。”钟凯南接着说:“好吧,既然您担心影响不好,小夏还没过门就住男方家,那也好办,我们马上结婚,到办事处把证给领了;这样,小夏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住在我家,看那些无聊的人还说什么。”
“结婚?”
“对,没错,是结婚。”
钟凯南一字一顿,回答的不曾有丝毫犹豫。
“小夏也是这个意思?”
“是,她很早以前就跟我提过,只是她怕耽误我学习,说过要等我考上研究生跟您提。”
“你看看,还是人家小夏明白事理。”
钟礼成皱了皱眉头,显出很为难的样子。他做梦也没料到,本来是想借陈怡的话来堵儿子的嘴,让夏梦荷和他从此减少来往,没曾想适得其反,反而激发出儿子与夏梦荷结婚的念头,誓死不分离。他坐在那里想了想,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
“那这个婚礼,你准备怎么办?”
“我现在还没工作,不想搞那么排场,又是摆什么宴席,又是办什么结婚仪式,有那些钱还不如花在自己身上。所以,我只想简简单单的,置办一些家具,两个人去一趟外地度个蜜月,就够了。”
“嗯,结婚新风尚,不搞铺张浪费,这倒是我党一直倡导的,我支持。但我还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钟凯南紧张地望着父亲,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刚才他故意轻描淡写地说结婚这件事,其实说白了,是怕遭到父母反对。他与夏梦荷谈恋爱,家里一直不同意,母亲更是极力拆台,现在结婚这么大的动静,他不祈求他们同意,只要不反对就谢天谢地啦。
“就是你们现在都面临考试,都有紧张的学习任务。所以,我建议你们等考完试再去办结婚证,你看如何?”
“成,没问题。”
钟凯南高兴得眉飞色舞,很快应承下父亲的条件。在结婚这么重大的事情上,能最终得到父亲的支持,这是自己万万没想到的。
“毕竟,我们共产党人是最讲民主,最讲婚姻自由的,只要你们两个是真心相爱,那做父母不管怎么样,都应该祝你们幸福。”
钟礼成慷慨激昂,涂抹飞扬,大有我不如地狱谁入地狱的高风亮节;立时,他在钟凯南面前的形象变得高大伟岸起来。钟凯南恍惚觉得能看到他身后披着万道霞光,把原来自己还觉得幽暗压抑的屋子,给彻底照亮了。
“可是,母亲那边------”
兴奋之余,钟凯南忽然产生一丝忧虑。
“没关系,母亲那边我去做工作。她毕竟干革命几十年了,也是一名老党员了嘛,相信她会妥善处理好人民内部矛盾,最终跟小夏搞好关系的。”
原来,俩个人恋爱、结婚,也能够上升到党、人民、革命这样的高度,他衷心佩服父亲的修养,到底是做人思想工作的,一句话就把他心里的疙瘩全解开了。当然,从另一面,这更反衬出鄙人的自私、渺小、狭窄。唉!自私就自私吧,渺小就渺小吧。我早就料到,自己这辈子都不能成为像父亲那样光辉伟大的人物,只能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过平凡人的生活。但只要有夏梦荷在我身边,只要把夏梦荷从哪个深潭中拉出来,夫复何求!
钟凯南想是这样想,心里却乐开了花。
翌日,钟凯南快马加鞭,给夏梦荷报告了这一喜讯。这小妮子就像一个撒了欢的小羊羔,又是搂着他,又是蹦跳,在他面颊上、额头上、嘴唇上留下无数个亲吻。钟凯南又跟她说了自己对婚礼的看法,她想都不想就连连点头,然后仰起个胖嘟嘟的小脸,充满深情地望着他:
“凯南,我都听你的,今后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好吗?”
钟凯南看她一副乖乖女的样子,免不了又是春心大动,把她拉到无人的灌木丛中,又是拥抱,又是爱抚,迷迷糊糊也不知道度过多少时辰;什么学习、读书、考试,统统都扔到脑后。
晚上回到家,钟礼成把钟凯南叫到书房,秦岚也在座,只是她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嘟囔着嘴,像刚跟丈夫大吵过一架。钟礼成让儿子在沙发坐下,关上门,像要开一个秘密会议,生怕小翠或弟弟听见。然后,他又恢复了正襟危坐的姿态,腰杆挺直,向钟凯南问话:
“昨天,我的意思你已经知道了,今天把你叫来,是让你当着我们俩人的面,当着你母亲的面,再问你一遍:你真的喜欢夏梦荷?打算跟她结婚吗?”
“是的。”
“可是你现在还年轻,可能还不明白结婚的重要性。人们常说,喜欢可以是一时的;不喜欢了可以改,但结婚却是一辈子的事,既然选择在一起,就一辈子不能变了。这你可明白。”
“明白。”
“明白?我看你并不明白。你知道XX吧?”
钟礼成突然转换了一个话题。
“当然知道,他是当代一位著名作家。”
“对。XX也是我最喜欢、最崇拜的一位作家。爸爸在农场下放,曾有幸结识了他,我对他的印象很深。他之所以能成功,不光是写了很多好作品,还因为他的人品。你知道,XX也是从农村奋斗出来的,他在老家就结了婚,娶了一个农村媳妇,长的并不好看,也没什么文化。XX成名以后,许多女孩子都追他,不乏漂亮、有才华的女孩,其中有一个跳芭蕾舞的追了他很多年,但他不为所动,坚持和自己的农村老婆在一起。所以,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决定和小夏结婚,以后就不能三心二意,得陇望蜀------”
“你说这些干嘛?凯南不是还没做决定呢吗?”秦岚突然插嘴,似乎觉得丈夫跑题有点远,想要把他拉回来。
“你不要跟我打岔,听我把话说完。”
“说什么?浩然的情况跟咱们孩子能一样吗?他首先要考虑的是这个对象合适不合适,结婚合适不合适。”
“我就是说的这个意思,让凯南再好好想想,结婚是一辈子的事,一定要慎重,再慎重。”
“那你直接说不就完了,还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你还让不让我说-------”
这是钟凯南第一次听到父母当着他的面争吵,往常对丈夫百依百顺,从未脸红过的秦岚,事关自己的婚姻大事,终于坐不住,要跳出来与丈夫论个高下。但不论他们俩个人意见如何相左,有一层意思,他是再清楚不过,就是俩个人都反对与夏梦荷的这门婚事,只是一个摆在台面,一个不好明说。
既然如此,钟凯南不能再保持沉默。
“你们都不要说了,这件事我已经决定,谁都别想说服我。”
“你------”
秦岚气得面孔惨白,用颤抖的手指着儿子,浑身都在哆嗦。然后,强咽下几口吐沫,站起身,愤然拂袖而去。
钟礼成却不怒反乐,只是他尴尬的笑容比哭还要难看。
“好了,我们不要管你母亲,她这个人就是这样,小资产阶级情调太严重,老是觉得你与夏梦荷门不当、户不对。门不当、户不对又怎么了?现在已然是新社会,人和人一律平等,你们完全可以自由恋爱吗。”
钟凯南仿佛看到父亲又披上一层金灿灿的霞光,让他仰视,让他激动得难以自制。
“不过,”父亲话题一转,“你和小夏正在考试的关键时刻,不能分心,我建议你们等考完了再办事。”随后,他从衣兜里掏出厚厚一摞钱,交到钟凯南手。“这是总共5000块钱,给你们结婚用的,不管你们是办酒席,还是决定度蜜月,总要用一些钱。另外,我已经跟你母亲说了,既然准备结婚,以后就是你们俩个人住了,你那间屋子太小,准备把姑婆住的那间大屋子交给你们住,你再添置点必备家具。只是不知道这点钱够不够?”
“够,够。”
钟凯南一时欢喜得要落下泪。
要知道,对于当时每人工资仅有37块6的正式工来说,这5000块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尽管父亲是高干,挣得多些,但那也需要几年省吃俭用方能积蓄下来。在结婚上面,能得到父亲的大力支持,是他这辈子最感谢他的地方。
之后的一个星期,钟礼成果然说话算数,带着凯西、小翠,帮钟凯南又是收拾屋子,又是挪动家具,将姑婆住的那间大屋子腾出,当做儿子结婚用的新房。倒腾完毕,钟凯南就拉着夏梦荷开始四处跑商店,置办家具。他们买了一套双开门的栗色大衣柜,一张两头沉的写字台,一对紫红色皮沙发;在东风市场,他又看上一款黄铜床头的席梦思。席梦思在当时刚刚进口国内,应该算是奢饰品,他过去只在国外电影那些富人居住的豪宅里见过。
当他决定把它买下时,夏梦荷看看双人床的价目标签,前面写一个“1”字,后面跟着三个“零”,价高得令人咂舌,急忙拦住他:
“这床太贵了,要不我们再看看别的吧?”
但钟凯南那时只想一心一意把它拿下,作为给夏梦荷的结婚礼物,遂掰开女伴劝阻的手:
“不,我就要它了。要知道人的一生有三分之一是在床上度过,没有一张好点的床,岂不辜负此生。”
然后,他又和夏梦荷买了与这张床配套的东西:两床绣着金色牡丹花的绸缎被子,一对鸳鸯戏水的乳白色枕套,两个鸭绒枕头,以及一个亚青色淡雅的双人床单。当然,也少不了给夏梦荷买些她喜欢的装饰品,什么双菱牌台式木壳闹钟,金边黄杨盆景,龙头八角小宫灯,将个新房点缀得红红火火,焕然一新。
等一切置办完毕,再数数手里的钱,还剩下2000多块钱,俩个人决定,这笔钱谁也不动,也不准备大办酒席,宴请亲朋,只想静悄悄享用一下二人世界,等考试结束,领完结婚证,去一个风光旖旎、景色迷人的地方,蜜月旅行。
可就在他们欢天喜地、诸事顺利的时候,秦岚有一天晚上,突然闯进钟凯南的新房,在把门关得死死的之后,语调带着不安,甚至带着哭腔对他说:
“凯南,不好了,你弟弟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