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凯南办公室的窗外,种植着一棵银杏树,枝叶繁盛,葳蕤婆娑。伏案工作了一整天,钟凯南时常把酸乏的眼睛从文件中拔出,投放到绿意葱茏的银杏树上,做一次愉快轻松的畅游。就像此刻,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夏梦荷披着落日的金晖,笑盈盈站在他眼前。
一段时间未见,钟凯南发现夏梦荷变得文静了,沉稳了,与他最开始见到的那个像麻雀一样呱噪的女孩,判若两人;仿佛在不知不觉之间,完成了一个从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到饱经世故的成熟女子的转变。但当他与她真正聊起天来,才发现那感觉只不过是他的幻想,她什么都没有改变,真正变化了的是自己这颗心,原本以为是萍水相逢的一对普通朋友,如今要开始往男女朋友方面发展。
“喂,听说你前些日子病得厉害,不会是害了相思病了吧?”
她一上来,就用这种刻薄中带点得意的口气,跟打他招呼。
“不会,我才不会害这种病呢。”
跟夏梦荷相处久了,钟凯南也学会了这种调侃。
“唉,你们这些公子哥就是给养的太娇气,经不起一点风雨,就像温室里的花朵,还不如囚室里的犯人。”
钟凯南不想解释自己生病的原因,很大部分是跟她有关;他可不愿意让她看到,表面理智成熟的自己,内心却非常脆弱。于是,他转移了一个话题:
“听说派出所关押犯人的地方,可有意思了,那里十几个犯人都挤在一张大通铺上,要想翻个身,也得十几个人一起喊:‘一、二、三’,然后一块儿翻身,你说逗不逗?”
钟凯南忽然想起大学同学彼特陈,跟他讲过监狱里的事,他因为有一个当狱警的父亲,故此对里边的事比较了解。
“这有什么新鲜的。”
夏梦荷显出很在行的样子。“我还进去看过他们关人的屋子呢。你说的那些人都是等着判刑的,这边坐一排,那边坐一排,中间的墙上凹下去一个大深沟,那都是让手铐给弄的。你想想够可以的吧,能铐出那么深的沟来,啧啧。”
钟凯南听罢沉默片刻,想起了心事。
“嗨,我前些天又看了一遍《流浪者》,我觉得你特别像里面的哪个谁。”
“是拉兹吗?”
“不,不是。”
“那就是------”
一霎间,钟凯南明白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这个捂着嘴偷笑的女孩,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其实,不用他把这个名字说出口,他们都已确知彼此的想法,也许自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她或者已经把他当成她身边的丽达了。谁知道呢?
这样想来,钟凯南忽然一阵感动,感动她难得这样看重他,也因此,更坚定了他心中的一份想法。
“我发现你很喜欢看电影。”
“这你算说对了,我还特别喜欢看苏联电影。你知道托尔斯泰写的《复活》吗?你觉得聂赫留朵夫这个人怎么样?”
“我不太喜欢。不过有人说他过去虽然有罪,以后也补偿了,还是值得同情的------”
“同情?”
钟凯南话没说完,就像一根针戳到夏梦荷的痛处,她忽然跳将起来,脸色聚变,气哼哼地盯着钟凯南:
“你知道一个女人,她身上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吗?”
“知道。”
“知道就好。那是一个女人的命呀!一旦失去它------”
“一旦失去它就意味着不幸,就会给以后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就像老舍写的《月牙儿》”
这以后,钟凯南和夏梦荷都不在说话,凝视着窗外那棵绿叶婆娑的银杏树,各自想着心事。这时,不知那里的鸣蝉,便钻了这个空子,“知了——知了——”拼命鼓着薄翼鸣叫起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夏梦荷忽然不客气地捉住钟凯南戴表的一只手,翻过来,去看那一款机械手表的秒针。
“喂,给我看看几点了。”
她一边翻过来调过去地看,藏在连衣裙下边的小腿,还很有味道地抖动着;就像一个行走江湖老道的“黑手”,在检验她的货色。
钟凯南自然不会放过开玩笑的机会。
“嗨,你看那腿还带动的呢,真像是那么回事似的。”
“嗯——,瞧你,人家就怕听这个。”
夏梦荷的脸腾地一下子羞红,用手捂住脸,撒娇似的把个细腰扭了两扭,脚还使劲往木板地跺了几跺,裙子一转,跌坐在椅上,咯咯笑着,头再也抬不起来。
说实在的,夏梦荷笑的风姿确实好看,双手捧到面颊时,两个胳膊肘就卡在腰上,把个原本就苗条的身材衬托得更加娇媚。同时,笑的时候,她的身子还在左旋右转旋地,仿佛是要旋进花朵美的涡流里。
钟凯南正这样浮想联翩,不曾想夏梦荷也给他出了个难题:
“你别光发愣,钟凯南,你也笑一个我看看。”
他当时怔住了。
“你这是怎么了?我不是一直在笑吗?”
“不,你大笑一个,大笑。”
这可把钟凯南愁坏了,一惯以理性示人的他,最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儒家的“喜怒不形于色”这句古训,早已深深融进他的血液,他怎么可能像个神经病人一样,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呢。
“真的,让你笑,你就笑一个吗!”
夏梦荷有些使性子地说。
沉默了片刻,钟凯南用手指向外面,被一团团乌云遮覆住的天空,把话岔开。
“你看,夏季的天气就是多变,刚才还晴朗的蓝天,转眼乌云密布,好像又要下雨了。”
“你少说废话。真的,笑一个吧。”
夏梦荷双臂抱着胸,乞求似的左右摇晃,根本不为他的话所动。
“可是,我真的不敢笑哇!”钟凯南眼珠诡谲地眨了几眨,有了新主意,“我怕笑得太厉害,一下笑死过去,那才应了‘乐极生悲’这句俗话。”
“你死了才好呢。”
夏梦荷的话随口而出,让钟凯南着实吃了一惊,万没料到她竟会如此恨自己,莫非她真把自己当成了她小说中薄情寡义的李珊啦?她感情屡遭不幸,莫非是把仇恨放在了每一个男人身上?
可钟凯南依然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
“我要是死在这里,你可是要负责任的。”
“说实话,我还真巴不得你死在这里,然后——我也死。”
她说这话的时候很轻,仿佛生怕这样的话打扰了谁,然后,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目不斜视地粘在钟凯南的脸上,久久舍不得离开。
钟凯南一时间还无法接受这刹那间的转变,不知对这种“生则同谷,死则同穴”梁祝式的感情,该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他只有选择沉默,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从党校大楼送她出来的路上,钟凯南能感觉得到,一扇扇亮着灯的窗口,有许多双眼睛往他和旁边这个女孩身上窥探。这一点,夏梦荷也能感觉出来。
“哎,以前你带其他的人进来过吗?”
“没有。你是第一个。”
“嚯,那你胆子够大的。”
钟凯南把高昂的胸脯挺得更高,步子迈得更加理直气壮。这一刹那,他脑海里闪现出的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吾本蜀狂人,凤歌笑孔丘”这样的诗句。
“既然如此,你敢跟我一起出去玩吗?”
“这有什么不敢。”
“那就这样说定了,这个星期天早上八点,我们在动物园的360路车站集合,一起去香山,好不好。”
“好,我们不见不散。”
然后,然后就是钟凯南人生当中的第一次正式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