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钟凯南想起此事,觉得那时候的自己的确有点傻气,受电影、小说的影响又很深。不过这也怪不得他,毕竟那年他仅二十三岁,之前从没正正经经谈过一次恋爱,偏巧老天爷,又送给这么一个活泼可爱,虽然有些野性难驯,却让他一见痴迷的女孩;所以,他为这样的女孩做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与夏梦荷分手后的几天,钟凯南往她家又打过几次电话,果然没人接,这样过了一个月,她的声音和她的人影一样,像被放进录音机里消了磁的卡带,突然间在人间蒸发。
可生活还得继续。
白天,钟凯南把一天的工作安排得满满的,接电话,分发报纸,填写信封,盖章,收拾会议室。也幸亏,他所在的办公室,本身就是一个信息中转站,秘书们每天都会定时聚集,交换各自带来的最新、甚至是爆炸式新闻;然后又带往各处。它就像一条融汇了海量信息的江河,纵使你有再大忧伤,也会像一瓶墨水掉进广阔的江河,被冲淡得一干二净。
唯独奚博文和那些同事不同,他很少在办公室闲聊,自己房间的门也是关着的时间,远多于开着时。他在外面活动非常多,基本在单位不露面,好不容易露一次面,也是行色匆匆,以至朱老太太总向钟凯南抱怨:
“像他这样怎么给他算考勤?也不知道他是到外面办与学会有关的事?还是家里有事故意不来?他从来不跟办公室打招呼,这让我怎么记呀。”
每逢这时,钟凯南便会替奚博文开脱:
“人家各学会有独立的活动,没必要天天来。再说秘书,就是机动性大,你要让他整天坐办公室,那除了像那几个只会侃大山,学会什么事情都办不成。”
朱老太太听钟凯南这么一讲,便什么也不说了。
奚博文虽然在外面忙碌,但他和同事的关系还保持得不错;因为每次只要他露面,都不会空手而来,今天拿两张话剧票,明天拿来十几张歌舞、杂技的门票,分给大家,惹得大家一阵千恩万谢。身为办公室主事的朱老太太,这样的票自然也得到不少;所以,尽管她对奚博文屡屡缺勤有很大意见,但都给压了下去,没往陆大帅那里汇报。整个社联十几个人当中,只有刘为民和李超英,一直对奚博文的缺勤耿耿于怀。
也许是出于嫉妒奚博文的原因,也许只是因为自己必须在单位坐满八个小时,而奚博文可以自在逍遥地在外面跑,心理不平衡。所以,他们每次来办公室看报,在每次为黎民百姓和国家前途指点江山外,总不忘给多年共事的同僚穿个小鞋,打个小抄:
“老朱哇,我看见奚博文房间的门又关着,这一个星期,我都没看见他的影子。”
“是呀,虽然社联是个松散的社会团体,毕竟也是拿固定工资,靠政府每年拨款的事业机关,你总这样不上班,不好吧。”
每逢这时,钟凯南都会拿眼珠子狠狠瞪他们,眉毛皱得恨不得拧成一条湿毛巾,勒住他们脖子,让他们只会干嚎说不出话。
朱老太太这次倒是跟他站在一头,这也不奇怪,今天她手里拿着一张光明日报,上面大版刊登的是奚博文写的文章:《论文艺复兴时期人性的复苏》,正读得津津有味。看到两人这样说,便把文章递给他们:
“你们别老说奚先生的不是,你看人家写的文章,这文采,这立意,就值得你们好好学学。至于他缺勤该怎么办?那不是我们要考虑的,那是陆大帅的事。”
刘为民和李超英拿过报纸,都成了哑巴,灰溜溜离开办公室。
这天,钟凯南在办公室闲来无事,正拿了一本《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选》翻看,奚博文白白净净的面孔,忽然一下就跳进他的眼帘。
“小子,你还喜欢看古诗呀?”
“还行吧。”
奚博文便像过来人那样,拿过书翻了翻,长叹一口气:
“唉,文化大革命这十年,把多少好东西给耽误了,尤其是古典的东西,现在的年轻人,像你这样还能认认真真看这些,难得。”然后,他把手往钟凯南的肩膀上一拍,“这样吧,我请你喝杯咖啡,咱们好好聊聊。”
“喝咖啡?”
“对呀,那次宣武饭店开会,你帮了我大忙,我还没感谢你。走,到我办公室,我给你煮现磨好的最好的咖啡,让你尝尝。”
咖啡,在八十年代初还是奢侈品,京城各大商场难见踪影,还是因为秦岚喜欢,钟礼成才托人从香港带回一些,但也仅限于袋装的速溶咖啡。平时家里人舍不得喝,只有在贵客登门,才会撕开一小卷,沏在绘着国外风景的陶瓷杯里,然后,再加点白砂糖,一股扑鼻的浓香味即可弥漫得满屋皆是。钟凯南很喜欢它的味道,可后来听秦岚说,真正讲究喝咖啡的人,是要亲自把咖啡豆在机器里煮熟才喝,绝不会喝这种袋装的半成品。那时只是好奇,没亲眼见过,这次得着难得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于是,他跟着奚博文来到他的办公室,走了进去。
奚先生的房间,像他本人一样收拾得异常整洁:一张三屉办公桌,两把靠背椅,桌后并排两个书柜,一个密封的,一个是玻璃门,里面摆放着鲁迅、巴金、茅盾、老舍、曹禺的文集,崭新整齐,像是从出版社直接给拉来,这么多年一直没人动过。
奚先生招呼钟凯南在其中一个靠背椅坐下,自己打开书柜最下面的门,从里面搬出两台机器,和一个哗哗作响的罐子;那罐子不用说,装的是咖啡豆,可那两台机器却奇怪的很,乍一眼望去,它很像中学在实验室用过的化学仪器:一边是个透明的玻璃器皿,底下有个小盒;器皿上面又伸出一个细长的玻璃管,接到另一端,弯曲过来后,下面还有一个黄铜制成的开关,不知干什么用。钟凯南还在好奇地打量,奚先生不知怎么一鼓捣,半个小时以后,一股深褐色的咖啡,就顺着玻璃管流进杯子里。
“哇,好香啊!”
“你先尝尝,感觉是不是与速溶咖啡的味道不一样?”
钟凯南小心地端起杯子,轻轻呡了一口;只是这一小口,就让他如同被烫着一般嘴大张着,眉毛拧成一团,手不由自主在空中挥舞个不停:
“哇!好苦,好苦。”
奚先生看钟凯南狼狈的样子,十分得意地大笑:
“傻小子,这你就不懂了,原汁原味的咖啡就是这样的。你过去喝的那些,又是加了伴侣,又是加了白糖,自然不苦。怎么样,如果你喝不惯,可以放些冰糖在里面。”
说着话,他已经拿过早已准备好的冰糖罐,夹出几块放进杯里。这以后再喝,果然就好了许多。
“对了,刚才我见你在看一本什么书,聚精会神的?”
“您是指古诗选吗?”
“是的。”
钟凯南便把上大学,就对魏晋文学产生浓厚兴趣,还专门写了一篇阮籍的论文,获得老师好评,一五一十向奚先生学说了一遍。
“人们一提起中国的古典文学,总习惯说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似乎只有这些朝代才孕育出灿烂的传统文化,却忽略了魏晋南北朝,如果不是那时文人们打下的基础,又焉能有后来唐朝诗歌的繁荣昌盛。
“还有,人们一提到南北朝诗歌,总离不开要提‘宫体诗’,历代文人也把它们看做大逆不道,违背人伦,可只有当你一首首亲眼看过,才会发现,不管是他们说的《梦见美人》、《夜夜曲》;还是《咏内人昼眠》、《美人晨妝》,都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它只是把女人的娇媚、慵懒、怀春的心理和环境描写,表达得更淋漓尽致罢了。就像后人常常拿沈约的‘倨开间玉趾,薄衫映凝肤’举例,说这就是赤裸裸的色情描写。这也难怪,封建传统礼教,一向教导闺中女子‘行不露步,笑不露齿’,这样公然描写女人裸露的脚趾头,自然为那些卫道士所不容。可他们都忘记了,若是拿这些‘艳情诗’和《红楼梦》相比,它涉及的私情描写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那一天下午,钟凯南与奚先生聊得非常投机,他也终于有机会,把那次在宣武饭店没来得及说的,痛痛快快地一吐为尽:
奚博先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静静听他说:
“小子,看不出你还挺有思想的。在办公室做事真是可惜了,你应该继续上学,去考研,去做学问,这样才更能发挥你的特长。只可惜我不是研究古典文学的,我倒认识社科院一个教授,就是研究魏晋南北朝文学,如果需要,我倒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奚先生由衷说出褒奖的话,让钟凯南这个初出茅庐、不知深浅的黄毛小儿,给与莫大鼓励。多少年过去,他都记得那次与奚先生喝的咖啡,以及他们推心置腹的长谈。而正是这番长谈,给他未来的人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